- 伊豆的舞女 山音(川端康成精選集)
- (日)川端康成
- 12892字
- 2023-09-05 16:35:11
伊豆的舞女
伊豆的舞女
一
山路變得蜿蜒曲折,快到天城嶺時,雨腳將茂密的杉林染成白色,以驚人的速度從山麓朝我追來。
我二十歲,頭戴高等學校[17]的制帽,身穿紺飛白[18]和服與裙褲,肩上挎著學生背包。這是我獨自來伊豆旅行的第四天。修善寺溫泉一夜,湯島溫泉兩夜,然后踩著厚樸木高齒木屐來登天城嶺了。重巒疊嶂、原始森林與幽深溪谷間的秋色令人陶醉,可是我又忐忑地懷揣著一個期待,匆忙朝前趕路。這時,大顆的雨滴開始打在身上。我快步攀上曲折的陡坡。等終于抵達北山口的茶館,長舒一口氣時,又在門口呆站住了。因為正中期待。那一行流浪藝人就在此處休息。
舞女見我呆站在那里,立即挪出自己的坐墊,翻過來放到了一旁。
“噢……”我只是應了一聲,便坐了上去。在坡路疾行后的氣喘吁吁以及驚訝中,那句“謝謝”卡在喉頭,未能出口。
因為與舞女近距離相對,我慌張地從和服袖兜里掏出煙來。舞女又把女伴面前的煙具盤移到我近旁。我仍舊沒有說話。
舞女約莫十七歲,梳著一種我不認識的、頗有古風又造型奇特的大發髻。發髻將她那張凜然的鵝蛋臉襯得分外小巧,美得很相稱,仿若稗史中頭發被畫得異常濃密的姑娘。與舞女相伴的有一名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兩位年輕姑娘,還有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男人,他穿著印有長岡溫泉旅館商號的短褂。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舞女她們。第一次是來湯島的途中,在湯川橋附近邂逅了前往修善寺的她們。當時只有三個年輕姑娘,舞女提著太鼓。我回望了一次又一次,心頭泛起旅情。隨后是在湯島的第二晚,她們來旅館里表演。我坐在樓梯上忘情地望著她們在玄關地板上起舞。“那天在修善寺,今晚在湯島,這么算來,明天應該就是朝南越過天城嶺前往湯之野溫泉了。肯定能在天城嶺的二十多公里山路上追上她們吧?”我空想著匆匆趕路,竟恰好在避雨的茶館撞見她們,所以不免張皇失措。
很快,茶館的老婆婆過來領我到另一個房間。這大概是平日閑置的屋子,沒有拉門和拉窗。朝下一望,美麗的山谷深不見底。我的皮膚上涌起雞皮疙瘩,牙齒咯咯打戰,身體也在發抖。老婆婆過來送茶,我對她說感覺冷。“喲,少爺,您身上都淋濕了啊!跟我到這邊暖暖身子吧,把衣服也烘一烘。”說著,她拉起我的手,將我帶到她的房間。
房間里有一方地爐,拉開門的瞬間,暖流便撲面而來。我立在門檻邊,有些躊躇。一位老爺爺盤腿坐在爐旁,周身發青,如溺死者一般,正無精打采地抬起連瞳孔都黃得發渾的眼睛望向我。他的周圍,舊信和紙袋堆積如山,人像是被埋在廢紙堆里。我呆立在原地,望著這個怎么看都不像活人的山中怪物。
“瞧他這副樣子,讓您見笑了……這是我家老頭子,不必擔心。他身子動不了了,所以就算樣子難看,也只能請您擔待一下了。”
老婆婆先客氣了幾句,然后講起其中緣由。聽她說,老爺爺長年患中風,致使全身不遂。那些紙山是從各地寄來的介紹中風療養方法的信件以及從各地買來的藥品的袋子。要么是聽翻越山嶺的旅人介紹,要么是從報紙上看來的廣告,總之,老爺爺不放過每一條信息,從全國各地打聽治療中風的方法,四處求藥。他不肯丟掉任何信件和紙袋,全堆在身邊,望著它們度日。年深日久,就筑起了古舊的廢紙山。
我不知如何回應,便俯向地爐。越嶺的汽車經過,屋子微晃。我心想,這嶺上,秋天便這么冷,馬上又有寒雪染山,老爺爺為什么不下山去呢?我的和服冒出水汽,爐火旺得讓人頭疼。老婆婆回店里和藝妓們說話去了。
“這樣啊。上次帶來的小姑娘都這么大了呀!長成大姑娘了,你也真能干。出落得多漂亮!女孩子長得真是快。”
約莫一個小時過去了,外面傳來藝妓們起身離開的聲音。我也坐不住了,但只是心神不寧,并沒有勇氣站起來。“雖說她們在路上走慣了,但畢竟是女子的腳力,就算我落后一兩公里,跑跑也能追上。”我邊想,邊在爐旁焦灼不安。不過,舞女她們一旦不在近旁,空想便如解放了一般,開始活躍起來。我問送完他們回來的老婆婆:“那些藝妓今晚住什么地方?”
“那些人,哪里知道住什么地方,少爺。哪里有客人,就住在哪里,哪里都能住。哪有什么今晚的住處!”
這番話滿含輕蔑,甚至在我心中煽起這樣的念頭:“既然這樣,就讓舞女今晚住到我的房間去吧。”
雨腳漸細,山峰也明朗起來。老婆婆一再挽留我,說再等十分鐘,天空便會放晴,但我還是坐不住了。
“老爺爺,您保重身體啊。天要轉涼了。”我衷心地囑咐了一句,站起身來。老爺爺費力地動動渾黃的眼睛,微微點了點頭。
“少爺,少爺!”老婆婆喊著追了上來。
“您給這么多,太破費了。多不好意思。”
她抱住我的背包,不肯松手。我再三推辭,她仍舊堅持,說要把我送到那邊去。她小跑著送出一百多米,反復念叨著同樣的話。
“讓您破費了。也沒能好好招待您。我記著您呢。下次路過時,我再謝您。一定再來啊,別忘了。”
我不過放了一枚五十錢的銀幣,她竟惶恐不已,感動得幾乎落淚。可是我想快些追上舞女,老婆婆蹣跚的腳步反而妨礙了我。
“太謝謝您了。老爺爺一個人在家,您還是快回吧。”聽我這樣說,老婆婆才終于松開了背包。
一走進幽暗的隧道,便有冰涼的水珠滴答落下來。前往南伊豆的出口在前方亮著微光。
二
走出隧道,山路緊貼著一側的白色柵欄,形如閃電蜿蜒而去。在模型般的景觀盡頭,我望見了藝妓們的身影。疾走六百多米,我便追上了這一行人。可是,我沒辦法突然放緩腳步,只好佯裝冷淡,從她們幾個身旁掠過。那個男子獨自走在前方約二十米的地方,看見我,立即停下腳步,說:
“您走得可真快!天徹底晴了。”
我放松了下來,開始和他并排走路。男人接連問了我許多問題。藝妓們看見我倆開始攀談,便啪嗒啪嗒小跑著從后面趕上來。
男子背著一個很大的柳條箱,四十歲的女人抱著一只小狗。年紀稍長的姑娘拎著包袱皮,年紀居中的姑娘背著柳條箱,每個人都帶著大件行李。舞女背著太鼓和鼓架。四十歲的女人也開始慢慢和我搭話。
“是位高等學校的學生喲。”年紀稍長的姑娘悄聲對舞女說。我回過頭,聽見舞女笑著說:“是。我知道。常有學生到島上來的。”
這一行人家住大島町波浮港。他們從春天離開大島,開始在各地輾轉,如今天氣轉涼,他們也沒有在外過冬的準備,所以打算在下田逗留十余日,從伊東溫泉回島。聽到“大島”,我便感到一層詩意,再次望了望舞女美麗的發髻。我詢問了許多關于大島的事。
“有很多學生過來游泳呢。”舞女對同行的姑娘說。
“在夏天嗎?”我扭頭問。舞女立刻慌亂了起來,小聲答道:“冬天也有……”
“冬天也有?”
舞女仍然看著同行的姑娘,笑了笑。
“冬天也能游泳嗎?”我再問。舞女紅了臉,認真地輕輕點了點頭。
“真傻,這孩子。”四十歲的女人笑著說。
沿河津川的溪谷一路下行至湯野,約有十多公里的路程。越過山嶺后,從山色到天色都有南國之感。我和男人一路聊天,徹底熟絡了起來。過了荻乘和梨本等小村莊,就在湯野的茅草屋頂出現在山麓的時候,我大膽地提出想和他們結伴前行,一直到下田。他聽了分外高興。
在湯野的柴薪旅館[19]前,四十歲的女人露出就此作別的表情。這時,男人說:
“這位學生哥說想和我們結伴走呢。”
“好呀,好呀。出門靠同伴,處世靠人情。我們這些人雖說沒什么用處,好歹也能給您解解悶兒。那進來歇歇腳吧。”她爽快地應道。姑娘們同時看向我,但并未流露出絲毫意外的表情,只是沉默著,微微含羞地望著我。
我和大家一同走上旅館二樓,放下行李。榻榻米和隔門又舊又臟。舞女從樓下端茶上來。她剛跪坐到我面前,臉就紅了,雙手不停地顫抖。眼看著茶碗就要從茶托上倒下來了,為了穩住茶碗,她慌忙往榻榻米上放,茶已經灑出來了。她羞怯不已,我也驚住了。
“喲喂!下作。這孩子動春心了。嘖嘖……”四十歲的女人仿佛十分錯愕,皺著眉頭扔過來一條抹布。舞女撿起抹布,局促地擦起榻榻米來。
這番意料之外的話讓我一下子開始反省自己。被嶺上老婆婆煽動起來的空想也咔嚓一聲折斷了。
這時,四十歲的女人突然說:“您這身紺飛白的質地真好啊!”
說著,她開始反復打量我。
“這身飛白和民次的那身是一樣的紋樣吧?是吧,就是。是一樣的吧?”她一再跟身旁的姑娘確認,然后對我說:
“我們家里還留著一個上學的孩子,剛才想起他來了。那孩子的和服紋樣和您的一樣。如今紺飛白也貴起來了,頭疼啊。”
“他在哪里上學?”
“普通小學五年級。”
“啊,才小學五年級……”
“他在甲府上學。我們雖然一直住在大島,但老家其實在甲斐[20]的甲府。”
休息一小時后,男人帶我去了另一家溫泉旅館。在此之前,我一直想著和藝妓們一同住在柴薪旅館。我們沿街下行,走過百余米的石子路和石板路,經過河畔公共浴池附近的小橋。橋對面便是溫泉旅館的庭院。
我剛走進室內浴池,男人也跟著進來了。他說起,他今年就二十四歲了,老婆流了兩次產,又早產一次,沒能留住孩子。因為他穿著印有長岡溫泉旅館商號的短褂,我一直以為他是長岡人。而且,無論從相貌還是從談吐來看,他都相當有教養。我猜想,他要么出于好奇,要么是傾心于賣藝的姑娘,所以才幫她們背行李,一路跟過來的。
泡完溫泉,我立即吃了午飯。早晨八點從湯島出發,吃完飯還不到下午三點。
男人要回去時,站在庭院里抬頭望著我,閑聊了幾句。
“拿這些買點柿子什么的吃吧。從二樓扔下去,失禮了。”我把包好的錢扔了下去。男人推辭,正欲走開,紙袋已經落在院子里,他只好折回撿了起來。
“這可要不得。”他把紙袋扔了上來。紙袋落在茅屋頂上。我再次扔下去,他拿走了。
黃昏開始下起大雨。山巒被染成白茫茫的一片,遠近盡失。旅館前的小河眼看著就變得渾黃了起來,水聲漸響。我心想,這么大的雨,舞女們應該不會再出來走街串巷了吧?我坐不住,又去泡溫泉,泡了一次又一次。屋里昏暗下來。與隔壁房間之間的拉門上方開著一個四方形的洞,橫木上吊著電燈,兩個房間共用一盞。
咚,咚咚咚,激烈的雨音深處隱約傳來太鼓的聲響。我抓扯般拉開防雨板,探出身去。太鼓聲似乎近了些。風雨拍打著我的頭。我閉眼側耳細聽,想知道太鼓從哪里,又是如何傳過來的。不一會兒,我聽見三弦的聲音,聽見女人悠長的喊叫聲,聽見歡笑聲。我知道了,藝妓們是被叫到柴薪旅館對面的料理店了,那里有宴席。聽得出來,有兩三個女人和三四個男人。我靜靜等著,想著那邊結束,她們或許就會來這邊。但是,那邊的酒宴似乎興致過高,變成了胡鬧。女人的尖叫聲時不時如閃電般穿透暗夜。我屏氣凝神,任窗戶開著,一動不動跪坐在原地。鼓聲一響,胸間便瞬間明亮。
“嗯,舞女還在酒席上。還在打鼓呢。”
鼓聲一停,心煩意亂。我沉入了雨聲的深底里。
后來,他們可能在相互追趕,可能在跳舞,總之混亂的足音持續了一陣子。然后,又突然安靜了。我睜大眼睛,想透過黑暗看清這寂靜究竟是怎么回事。舞女今晚不會失身吧。我很苦惱。
合上防雨板,鉆進被窩,我仍然感覺難受,又去泡溫泉,粗暴地攪打著池水。雨停了。月亮出來了。被雨水濯洗過的秋夜清澈明亮。我想,就算赤腳走出去,也無事可做。這時,已是兩點多了。
三
次日清晨九點多,男人便來找我了。我剛剛起床,邀請他同去泡溫泉。晴空萬里的南伊豆煦如陽春,漲溢的小河暖暖地曬著太陽。我感覺昨晚的煩惱像做夢一樣,但還是對男人說:
“昨晚鬧到很晚呀。”
“怎么,你聽見了?”
“聽見了。”
“都是當地人。這里的人只會胡鬧,無聊得很。”
他一副稀松平常的樣子,我便沉默了。
“她們在那邊的溫泉。看,她們好像看見我們了,在笑呢。”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朝河對面的公共浴場望去,熱氣中朦朦朧朧浮著七八個裸體。
似乎有個裸女突然從昏暗的浴室深處走出來,以一副準備從更衣室的最前方跳下河岸的姿勢站定,高高舉起手臂,呼喊著什么。身上連毛巾都沒有裹,赤條條的。是舞女。我望著她幼桐般挺拔的雪白胴體,感到心中清澈如水,深呼一口氣,嘿嘿笑了。她還是個孩子啊。她發現我們后,喜出望外,赤裸裸地奔到日光里,踮起腳尖,挺直身體,真是個孩子。在明媚的喜悅中,我又嘿嘿笑了起來。頭腦像被擦拭過一樣清晰。微笑始終未落。
舞女的秀發濃密茂盛,所以看上去像是十七八歲的姑娘。又因為她打扮得像妙齡女子一樣,我之前完全想錯了。
我和男人一同回到我的房間。不一會兒,年長的姑娘來旅館的庭院里賞菊。舞女正走到橋中央。四十歲的女人從公共浴場走出來,望著她倆所在的方向。舞女突然縮緊肩膀,笑了笑,意思是“會挨罵的,我回去了”,然后快步折回去了。四十歲的女人走到橋邊對我喊道:
“來玩啊。”
“來玩啊。”
年長的姑娘也說了同樣的話,她們都回去了。男人一直待到傍晚。
晚上,我正在和一個做紙張批發生意的行商下棋,突然聽見庭院里傳來太鼓聲。我想起身。
“賣藝的人來了。”
“哦,那玩意兒,沒意思。快,快,該你了。我這步棋落這兒了。”紙商點點棋盤,正醉心于勝負。
在我心神不寧間,藝妓們似乎已經要走了。男人在庭院中招呼我:“晚上好!”
我走到廊下向他招手。藝妓們在院中低語一陣后繞到了玄關。男人問完好,三個姑娘依次說了聲“晚上好”,像藝妓一般朝走廊這邊垂手行了禮。棋盤上,我的敗局迅速顯現。
“沒招了。我認輸。”
“怎么可能?下得不好的是我呀。怎么說都是細棋[21]。”
紙商根本沒有抬眼看藝妓,逐個算著棋盤上的目數,落子時愈發謹慎了。姑娘們把太鼓和三弦放在房間角落里,然后在象棋盤上玩起五子棋來。我原本勝券在握的棋輸掉了。
“再來一局怎樣?再來一局吧!”紙商執意央求我再下一盤。然而,我只是淡淡地笑笑。紙商不再堅持,站起身來。
姑娘們湊到棋盤旁。
“今晚還去別的地方嗎?”
“還去……”男人看向姑娘那邊。
“怎么辦呢?今晚要不就到此為止,大家一起玩玩吧?”
“太好了。太好了。”
“會不會挨罵啊?”
“怎么會,反正出去也沒客人了。”
就這樣,她們玩著五子棋,十二點過后才走。
舞女回去后,我怎么都睡不著,頭腦清醒得很。
我走到廊下喊道:
“紙老板,紙老板!”
“哎……”年近六旬的老爺爺從房間里飛跑出來,抖擻地說,“今晚下個通宵吧!咱們下到天明!”
我也是一副好戰的心情。
四
我們約好次日清早八點從湯野出發。我戴上在公共浴池旁買的鴨舌帽,把高等學校的制服帽塞進書包,朝沿街的柴薪旅館走去。二樓的拉門和隔窗敞開著,我便沒有多想,直接上去了。結果,藝妓們還在被窩里。我不知所措,直挺挺地在走廊里立住了。
我腳邊的被窩里,舞女滿面通紅,猛地捂住了臉。她和年紀居中的那個姑娘睡在一起,昨晚的濃妝還留在臉上。唇上和眼角的紅妝微微洇開了。這帶著風情的睡姿令我心旌蕩漾。她像覺得有些晃眼似的,迅速翻個身,用手遮著臉,從被窩里挪出來,在廊下跪坐好,說:“昨晚謝謝您了。”
說著,她優雅地行了禮,弄得呆立在原地的我惶惶失措。
男人和年紀最大的姑娘睡在一起。在看到這一幕之前,我絲毫不知道二人是夫妻。
“真不好意思。我們原本打算今天出發,但是晚上有宴席,我們想再留一日。您要是今天非動身不可,我們約在下田見吧。到時我們住在一個名叫甲州屋的旅館,很容易找到。”四十歲的女人從被窩里半抬起身說。我感覺像被人甩開了一樣。
“明天再走行嗎?我也不知道媽媽想晚一天再走。還是路上有個伴好。明天我們一道走吧。”
男人說完,四十歲的女人也跟著說:
“明天再走吧。難得有您做伴,我卻自作主張,真是抱歉。明天就算天上下刀子,我們也會走的。因為我們的小寶寶在路上夭折了,后天是他的七七。我一心惦記著這個日子,一直想著在下田為他圓七。我們匆忙趕路,就是為了在這天前趕到下田。看我還跟您說起這個,真是失禮了,不過,咱們也是有緣,后天您也要來啊。”
我決定緩一天再動身,然后走下樓去。我邊等他們起床,邊在臟亂的賬房與旅館里的人聊天。這時,男人叫我一同去散步。沿街往南稍走幾步,有座美麗的橋。他倚在橋欄上,講起自己的身世。原來他曾經參加過東京的一個新流派劇團,現在也時不時在大島港演劇。他們的包袱皮里總會露出一個刀鞘,像一只腳露出來了似的,那是因為他也得在宴席上演幾下子。柳條箱里是衣裳和鍋碗瓢盆之類的生活用品。
“我耽誤了自己,淪落到這步田地。哥哥在甲府繼承家業,過得好好的。所以說,我是沒人要的主兒啊。”
“我一直以為您是長岡溫泉的人。”
“是嗎?年長的那個姑娘是我老婆。她比你小一歲,十九歲。我們的第二個孩子在路上早產了,活了大概一周就斷氣了。她的身子還很虛弱。那個老媽子是我老婆的母親。舞女是我的親妹妹。”
“噢,您還有個十四歲的妹妹……”
“沒錯。我無論如何都不想讓自己的妹妹來做這種行當,不過其中也有許多無奈。”
接著,他告訴我自己叫榮吉,老婆叫千代子,妹妹叫薰。另一個姑娘叫百合子,十七歲,只有她出生在大島,是雇來的。榮吉變得格外傷感,像要哭似的,凝視著河灘。
我們回去時,洗去脂粉的舞女正蹲在路邊撫摸小狗的頭。我說要回自己的旅館了。
“過來玩吧。”
“嗯。可是,就我一個人……”
“跟你哥哥一起嘛。”
“我馬上就來。”
沒過多久,榮吉來了。
“她們呢?”
“她們害怕媽媽管得嚴。”
但是,我們才玩了一會兒五子棋,姑娘們就從橋上過來,咚咚咚地到二樓來了。她們和往常一樣莊重地行禮,然后跪坐在走廊上,有些遲疑。千代子第一個起身了。
“這是我的房間。別客氣,進來吧。”
藝妓們在這里玩了約一個小時,然后去泡旅館的溫泉了。她們再三邀請我同去,可是因為有三個年輕姑娘在,我便搪塞說晚會兒過去。很快,舞女又一個人上來了。
“姐姐說,讓您過去,給您沖沖背。”她轉達了千代子的話。
我沒有去溫泉,而是和舞女下起五子棋。她的棋術出奇地好。連環對決的話,榮吉和其他兩個姑娘立馬就會敗下陣來。下五子棋一般都能贏的我面對她也要拼盡全力。我不用特意讓棋,感覺玩得很盡興。只有我倆,起初她還伸手繞遠落子,下著下著便沉浸其中,專注地俯身湊到棋盤上來了。那頭美得不真實的烏發幾乎要碰到我的胸口了。突然,她臉一紅,說:
“對不起。我會挨罵的。”
說完,丟下棋子跑出去了。原來,媽媽正站在公共浴池前。千代子和百合子也慌慌張張地從溫泉里出來,沒來二樓招呼一聲便逃回去了。
這天,榮吉同樣在我的住處從清晨玩到傍晚。看上去純樸又親切的旅館老板娘忠告我說,請這種人吃飯就是浪費。
晚上,我去柴薪旅館,舞女正跟著媽媽練習彈三弦。她看見我,停了下來,被媽媽一說,又抱起三弦。每次歌聲略高一些的時候,媽媽便會說:
“不是跟你講過了,不能大聲。”
榮吉被叫到對面料理店二樓的宴席上,正低聲吟唱著什么。從這邊可以看到。
“他唱的是什么?”
“唱的……是謠曲。”
“這謠曲好奇怪啊。”
“他什么都會兩下子,誰也不知道他會演什么。”
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拉開隔門,招呼姑娘們過去吃飯。他租借了這家旅店的房間賣雞肉料理。舞女和百合子拿起筷子一起去了隔壁房間,從他吃剩的雞肉鍋里挑點東西吃。等她們一同起身準備回這邊的房間時,那人輕輕拍了拍舞女的肩膀。
媽媽露出可怕的表情,說:
“喂!不能碰這孩子!她還是個小姑娘呢!”
舞女喊著“叔叔,叔叔”,請求雞肉料理店老板給她讀《水戶黃門漫游記》[22]。但是,雞肉料理店老板讀了一會兒就起身走了。“給我往下再讀讀吧!”這話她直接對我說不出口,于是反復對媽媽說,似乎想讓媽媽拜托我為她讀書。我懷著期待拿起了講談書。果然,舞女迅速靠近我。我一開始讀,她的臉便湊過來,近得幾乎要碰到我的肩了。她一臉認真,眼睛熠熠生輝,專注地凝望著我的額頭,一眨都不眨。這似乎是她聽人讀書時的習慣。剛才,她的臉也幾乎貼到老板臉上去了。我一直看著這一幕。那雙烏黑、炯然的大眼睛是她身上最美的地方。雙眼皮的線條美得無以言表。而且,她笑得像花一樣。“笑得像花一樣”,這話放在她身上就是真的。
很快,料理店的女傭過來接舞女了。舞女換上衣服對我說:
“我很快就回來了,等著我,給我再往下讀讀。”
她走到走廊,垂手行禮,說:“我走了。”
“千萬別唱歌啊!”媽媽說。
她提著太鼓,輕輕點了點頭。
媽媽回頭對我說:“她現在正在變聲……”
舞女在料理店的二樓端正地跪坐好,打起太鼓。背影看上去如在隔壁房間一樣。鼓音讓我的心開始歡快地舞動。
“鼓聲一起,宴席也熱鬧起來了。”媽媽也朝那邊望去。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去了同一場宴席。
大約一小時后,四個人一同回來了。
“只有這點兒……”舞女展開握緊的拳頭,嘩啦一聲朝媽媽的掌心倒出幾枚五十錢的銀幣。我又讀了一會兒《水戶黃門漫游記》。他們又說起死在路上的孩子。那是一個水般透明的嬰兒。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卻也活了一周。
不懷好奇,也不抱輕蔑,忘記他們是四處流浪的賣藝人——我身上這種尋常的善意似乎也沁入了他們的胸中。不知不覺間,我已經決定要去一次他們在大島的家。
他們商量著:“讓他住爺爺那邊吧。那邊寬敞,要是能讓爺爺搬出來就好了,那里安靜,他住多久都行,還能學習。”
說完,他們又對我說:“我們有兩所小房子。山里那所一直空著。”
而且,我們說好了我正月過去幫忙,他們要在波浮港演戲。
我理解到,他們巡游在外的心境并不像我最初以為的那樣坎坷艱辛,而是從未喪失鄉野的芬芳。正因為他們是母女兄妹,所以彼此被親情一樣的愛牽連在一起。只有受雇的百合子分外靦腆,在我面前總是一言不發。
夜半過后,我離開旅館。姑娘們出來送我。舞女為我擺好木屐。她從門口探出頭來,眺望明朗的夜空。
“啊,月亮。明天就到下田了,真開心。給小寶寶做完七七,再讓媽媽給我買把梳子,然后還有好多事要做呢。你帶我去看電影,好不?”
對于這些輾轉于伊豆和相模[23]的各個溫泉場的賣藝人來說,下田港就是羈旅途中的故鄉,空氣中飄著令人懷念的味道。
五
藝人們各自背起和翻越天城嶺時一樣的行李。小狗把前足搭在媽媽的手腕上,臉上掛著一副已經習慣路途奔波的表情。出了湯野,又走進山里。海上的朝日照耀著山腰。我們望著朝日的方向。河津川的盡頭,河津海灘明亮地鋪展開去。
“那邊就是大島吧。”
“看起來真大啊。歡迎來玩。”
也許是因為秋日的天空過于晴朗吧,與旭日相接的海面上如春天般籠著薄霧。從這里到下田要走約二十公里。一時間,海忽隱忽現。千代子悠然地唱起歌來。
他們問我,是走險峻一些但近兩公里的翻山小路,還是走平坦的大道。我當然選擇近路。
這是一條險峭的林間山道,落葉滿地,又滑又陡。我走得氣喘吁吁,反而在快要泄氣時用手掌按住膝蓋,加快了腳步。不一會兒,他們一行人便落在后面,只聽得見林間的說話聲。舞女高高拎起衣角,啪嗒啪嗒獨自跟了上來。她走在后面,離我大約兩米,既不靠近也不遠離。我回頭跟她說話,她似乎很驚訝,微微笑著,停住回應我。我和舞女說話時,等著她跟上來,可她也停下腳步。我不走,她也不走。山路崎嶇,愈發險峻,我的腳步也愈發急促,可舞女始終與我保持兩米的距離,專注地往上爬。山中很靜。其他人遠遠落在后面,說話聲也聽不到了。
“你家住東京哪里?”
“不,我住在學校宿舍里。”
“我也去過東京。賞櫻時節去那里跳過舞……那時我還小,什么都不記得了。”
接著,舞女又東一句西一句問了各種問題:“你父親還健在嗎?”“去過甲府嗎?”等等。她說到了下田要去看電影,還說了死去的小寶寶的事。
我們到了山頂。舞女卸下太鼓,把它放在枯草叢中的矮凳上,拿起毛巾擦汗。她正準備拂去自己腳上的塵土,卻忽然蹲在我的腳邊,想為我拂去裙褲下擺上的灰塵。我趕忙后退,她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她蹲跪著為我撣了一圈塵土,放下掀開的裙褲下擺,對站著大口喘氣的我說:“請坐。”
一群小鳥飛到凳子一旁。四下一片靜寂,只有小鳥停站的樹枝上傳來枯葉的沙沙輕響。
“你怎么走那么快?”
舞女似乎感覺很熱。我咚咚叩了兩下鼓,小鳥飛走了。
“啊,想喝水。”
“我去找找看。”
但是,舞女很快便空著手從泛黃的雜樹林間回來了。
“你在大島時都做些什么?”
這一問,舞女冷不防地提起兩三個姑娘的名字,開始沒頭沒腦地對我說起一些話來。似乎不是在大島,而是在甲府的事。她讀到小學二年級,講的是她在學校的朋友的事。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等了十分鐘,三個年輕人也爬上了山頂。又過了十分鐘,媽媽才上來。
下山時,我和榮吉特意走在后面,不慌不忙地邊聊邊走。才走了二百來米,舞女便從下面跑上來了。
“下面有泉水。快來!我們都沒喝,等著你們呢。”
一聽說有水,我跑了起來。清水從樹蔭下的巖石間涌出來。女人們站在泉水周圍。
“來,您先喝。我們一伸手,就把水弄渾了。想著在我們這些女人后面喝,水就不干凈了。”媽媽說。
我捧起清涼的泉水喝了起來。女人們不舍得離開那里,擰干毛巾擦拭著汗水。
從山上下來,走入下田的街道,看見幾處炭煙。我們坐在路旁的木材上休息。舞女蹲在路旁,用桃粉色的梳子為小狗梳理長毛。
“這樣梳,梳子齒不就斷了嗎?”媽媽責備她。
“沒事。在下田買新的。”
從湯野開始,我便一直想向舞女討要這把插在額頂的發梳,所以不想讓她拿它梳狗毛。
我和榮吉看到路對面堆放著成捆的矮竹,說起這竹子可以用來當手杖,邊說邊先一步起身走了。舞女跑著追上來,拿著一根比她還高的粗竹子。
“你這是做什么?”榮吉問她。她猶豫一下,把竹子直直遞到我面前。
“給你當手杖。我揀了最粗的一根。”
“不行。這么粗,別人一看就知道是我們偷的。被看見了多不好!還回去。”
舞女回到矮竹堆邊,然后又跑過來了。這次遞給我一根中指粗細的竹子。隨后,她像后背被撞了一下似的,差點兒倒在田埂上,然后喘著粗氣等待其他幾個女人。
我和榮吉始終走在前頭,與她們相隔十來米。
“那個呀,就算拔掉換顆金牙也沒關系的。”我無意間聽到舞女的聲音,回頭看到舞女和千代子并排走著,媽媽和百合子跟在后面不遠處。千代子似乎沒有注意到我正回頭看她們,說道:“是啊。要不要跟他說說?”
她們似乎在說我。可能千代子說我的牙齒長得不整齊,所以舞女提起鑲金牙的事。她們在議論我的外貌,我卻有種親切之感,不覺得不舒服,也沒有特意豎耳細聽。低語聲持續了一陣,然后我聽到舞女說:“他是個好人哪。”
“是啊,看著是好人。”
“真的是好人。好人就是好啊。”
這話帶著單純又坦率的聲響。是直爽、天真地表達喜好的聲音。連我自己也真實地感到自己是個好人。我愉快地抬眼眺望明媚的山巒。眼瞼里微微泛疼。二十歲的我屢屢反省自己因孤兒根性形成的孤僻性格,因為無法忍受令人窒息的憂郁,才來到伊豆旅行。所以,被看作世間尋常意義上的好人,這讓我感激不盡。山光明媚,因為快到下田的海邊了。我揮舞著那根竹杖,掠過秋日的草尖。
途中,各村的入口處都豎著牌子:
乞討的流浪藝人不得入村。
六
一進下田北口,便是柴薪旅館甲州屋。我跟在藝人身后,穿過閣樓般的二樓。這里沒有天花板,坐在臨街的窗邊,頭幾乎貼到了屋頂。
“肩痛嗎?”媽媽反復追問舞女,“手痛嗎?”
舞女做出打鼓時的優美手勢。
“不痛。能敲。能敲。”
“那就好。”
我拎了拎太鼓。
“喲,真沉呀。”
“比你想象的沉吧。比你的書包還沉呢。”舞女笑著說。
藝人們和旅館的住客熱情地打起招呼。這里住的都是些賣藝人和攤販。下田港如同這些候鳥的巢。旅館的小孩啪嗒啪嗒跑進房間來,舞女拿了些銅板給他。我準備離開甲州屋時,舞女搶先走到玄關處,一邊為我擺好木屐,一邊自言自語似的輕聲念叨著:“帶我去看電影啊。”
我和榮吉請一個流氓模樣的男子為我們帶了一段路,然后找到了那家據說店主是前町長的旅館。泡完溫泉,我們一同吃了午飯,有新鮮的魚。
“明天做法事,拿這個買束花吧。”
說著,我塞給榮吉一份微薄的禮金,讓他帶走。明天一早我就要乘船返回東京。因為旅費已經花完了。我說回學校有事,藝人們也不好挽留我。
吃完午飯不足三小時又吃了晚飯,然后我獨自過橋去了下田北,登上下田富士山眺望港口。回來時順道去了趟甲州屋,藝人們正在吃雞肉鍋。
“過來嘗嘗吧。雖說女人已經下筷了,不干凈,不過這事以后也能當個笑料。”媽媽說著,從行李里拿出碗筷,讓百合子洗干凈端過來。
大家又說,明天是小寶寶的七七,能否請我晚一日再走。我拿學校當借口,沒有應下。
媽媽反復說:“那等到您放寒假的時候,我們到船上去接您。把日期通告我們一聲。我們等著您。別住什么旅館了,我們到船上去接您。”
房間里只有千代子和百合子時,我邀請她們去看電影。千代子捂著肚子說:“我身體不舒服,走那么遠,有些扛不住。”她面色蒼白,十分虛弱。百合子緊張地低下了頭。舞女正在樓下和旅館里的孩子一道玩耍。她看見我,便跑去央求媽媽讓她去看電影,可是又像有些難堪似的怏怏地回到我身邊,為我擺正木屐。
“怎么?讓她自己跟著去不行嗎?”榮吉一再勸說媽媽,媽媽似乎還是不同意。為什么不能讓她單獨去呢?我十分不解。要走出玄關時,舞女正在撫摸小狗的頭。她表現得很冷淡,我甚至沒敢和她搭話。她似乎連抬頭看我一眼的氣力都沒有了。
我獨自去看了電影。女解說員在豆洋燈[24]下朗讀著解說詞。很快,我便離場,回到旅館。我用胳膊肘頂著窗邊的橫木,久久凝望著黑夜中的小城。黑壓壓的。我仿佛聽到太鼓聲隱隱約約、持續不斷地從遠處傳來。不知為何,眼淚簌簌落了下來。
七
出發的早晨,七點鐘剛吃過早飯,榮吉便站在路邊呼喊我。他鄭重地穿著印有家紋的黑色和服外褂。似乎是為送我特意穿的禮裝。不見女人們的身影,我立即感到了寂寞。榮吉走進我的房間,說:
“大家都想來送你,可是昨晚睡得太晚,今早起不來,只能失禮了。她們說,冬天等著你,一定要來啊。”
秋日的城中,晨風冷瑟。榮吉在路上買了四盒敷島[25]、柿子和KOAL[26]口氣清新含片給我。
“因為我妹妹的名字叫薰。”他微微笑著說,“在船上吃蜜橘不太好,吃柿子沒事,能緩解暈船。”
“這個給你吧。”
我摘下鴨舌帽,戴在榮吉頭上,然后從書包里拿出學校的制帽,展平褶皺。我們兩個都笑了。
快到乘船的地方時,一個身影突然闖進我心里,舞女正蹲在海邊。她一動不動地蹲在那里,直到我走到她身旁。她默默地低下頭。昨晚未卸的妝容讓我心頭更起一層情愫。眼角的紅妝為那張似乎帶著慍色的臉平添了一抹稚嫩的凜然。
榮吉說:“其他人也來了?”
舞女搖搖頭。
“都還在睡?”
舞女點點頭。
榮吉去買船票和舢板票時,我跟她搭話,說這說那,可她始終低頭盯著運河的入海口,一言不發。每次不等我把話說完,她便一個勁兒地用力點頭。
“老婆婆,這是個好人哪。”一個搬運工模樣的男人走到我面前說。
“這位學生哥,您是去東京吧?我看您人好,求您幫個忙。能把這位老婆婆帶到東京嗎?她太可憐了。她兒子在蓮臺寺的銀礦干活兒,染上了這次的那個流感[27],兒子和兒媳都死了,留下三個孫子孫女。真是走投無路了,我們商量著還是讓他們祖孫幾個回老家去。她老家是水戶的,老太婆什么都不懂,等到了靈岸島,能不能麻煩您把她送上開往上野車站的火車?給您添麻煩了,拜托,拜托了!哎,您看看他們的樣子,肯定也覺得很可憐吧。”
老婆婆呆站著,背上綁著一個嬰兒,左右手分別牽著三歲和五歲左右的小女孩。包袱皮很臟,里面包著大飯團和梅干。五六個礦工把老婆婆交給我。我爽快地答應照顧他們。
“拜托了。”
“謝謝了!我們本應該把他們送到水戶的,真是沒辦法啊。”
礦工們紛紛向我道謝。
舢板搖晃得很厲害。舞女依舊緊閉雙唇,凝視著一旁。我準備去抓繩梯時,回頭望去,她想說再見,卻也止住了,只是又點了點頭。舢板劃走了。榮吉不斷揮舞著我剛才送他的那頂鴨舌帽。離岸很遠以后,舞女才揮舞起手中的白色東西。
輪船開出下田海面,我一直倚著欄桿,出神地凝望著海上的大島,直到伊豆半島的南端消失在身后。與舞女的分別仿佛是久遠的過去。我朝船艙里望,想看看老婆婆怎么樣了,發現已經有許多人圍在她身邊,百般安慰她。我放下心來,走進隔壁的船艙。相模的海上風急浪高。坐下來,時常晃得東倒西歪。船員過來給大家分發小鐵盆[28]。我枕著書包躺下來。頭腦空白,感覺不到時間。眼淚簌簌流下來,哭到臉頰冰涼,只好將書包翻了個面。我身旁躺著一位少年。他是河津一個工廠主的兒子,要去東京參加入學考試,所以似乎對戴著第一高等學校制帽的我抱有好感。我們交談幾句之后,他說:
“你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幸?”
“不是,是剛與人分別。”
我非常坦誠地說。被人看見哭泣的樣子,我也不在意。我什么都沒有想,仿佛只是在清澈的滿足中平靜地睡著了。
海上何時暗下來了,我也不知道。網代和熱海[29]亮起了燈。我身上發冷,腹中空空。少年打開竹葉包的飯菜給我。我大口吃著紫菜飯卷,幾乎忘了這是別人的東西。吃完,我鉆進少年的學生大衣里。那是一種美好的空虛的心情:無論別人怎樣溫柔地對待我,我都能自然地接受。明天一早,我還要帶老婆婆去上野車站,替她買去水戶的車票。我覺得這也是理所應當的事。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
船艙里的燈熄了。船上載有鮮魚,魚腥味和海潮味更濃了。黑暗中,我被少年的體溫溫暖著,任由眼淚肆流。頭腦仿佛變成清澈的水,水簌簌地溢出來,最后只剩下空空蕩蕩的甘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