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面一時之間有些凝重起來。

直到一只手抬向了折扇，用文生看來微乎其微的力道握住了扇柄——江忘塵，這個只有凝氣境的小子懷里抱著貓，擋在了他和陸則以的道上。

“你們只是想給自己和你們的妹妹討一個公道，是嗎？”

文生不語。

“人與妖之間的共存之道，著實難尋。但我相信，在昨天晚上，你流露出的憐憫之意不是假的。若你們真心想要害人，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我們？”

“就像陸師兄說的那樣，人與妖之間溝通的橋梁是信任……”江忘塵閉上了眼睛，“可師兄若是真的信任你們，又為何會在我前進的那一步為我卜算？”

陸則以有些意外，沒想到江忘塵竟然會得知這一點，他向來多疑，會在事情的發展前先小算一卦，但他卻忘了一件事——那就是算卦這件事也有可能影響到卦象本身。

比如，原本不確定的事情，在卦象被解出的那一刻起，便幾乎敲定了下來，無論好壞。

也就是說，在陸則以掐指的那一刻起，文生會偷襲已然成了一件命中注定的事。

這也是江忘塵話里的意思——也許本人沒有想那么多，但推敲著話語內容的陸則以心中涌動著慚愧，他自幼擅長卜算，卻終究是漏算了人心。

｛人和人之間無法理解，更別提人和妖之間了。人殺妖，妖殺人，有何之錯？｝

文生微笑起來。

｛你無需愧疚，但人和妖之間總有一戰。｝

說罷，他看向天空，在那上面，一道人影踩著青鋒睥睨眾人。

〔說完了嗎？〕有著一頭淡綠長發的青年居高臨下地看著文生，〔說完了就該動手了。〕

來者正是落劍宗首席弟子——世淵竹，這個劍道萬年難遇的絕世天才被派來處理明溪鎮的山妖之亂。事實上，從江忘塵差點被偷襲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到了，但看這幾人聊得火熱，再加上他也對這些話題饒有興趣，就索性站在天上多聽了會兒。

文生收斂起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滿臉凝重。

他聽過這個名字，知曉過這個人。先天的劍骨讓世淵竹出生便是一把鋒利的劍刃，與劍為生，與劍相談，在劍的造詣上登峰造極，卻對其他方面一無所知——此人的性格極其古怪，像劍一樣鋒銳，又像劍一樣君子，也不知道他為何會特意前來處理此事……

眼前天驕的修為不過刻名初期，文生將眼睛瞇起，心中卻不敢小覷半分。

身為天驕，哪個不是喜歡越級強殺的主？

〔你們的話題我很感興趣，但是人妖殊途，自古兩不對付，因此——〕

世淵竹的目光劃過三位山妖的身軀。

〔是時候上路了，三位。早點收拾完，早點回去閉關。〕

話音剛落，他從劍上騰飛，足尖一踢劍柄，那青鋒便顫動著朝前爆射而去，留下一道殘影直沖落余的面門——黑虎的咆哮聲震起一陣空間漣漪，波動了劍的軌跡，擦過落余的耳畔后拐了個弧度，重新扎向對方的后背，無數銀光在眨眼間抵達了劍的身邊，擊打劍身惹得乒乓亂響，又偏離了一番軌跡，在刺穿落余的手臂后回到了主人的手中，劃著血痕擋住了石青的一爪！

｛三弟，小心點！保護好自己！｝黑虎石青厲喝道，｛我們掩護你撤退！｝

〔掩護？我想你們是誤會了些什么。〕

世淵竹持劍挑開石青的虎掌，他腰間的另一把劍忽地出鞘，撥拉開那煩人的折扇，直刺青蟒首級！落余一驚，化作原型往下壓身，劍的鋒刃磨過鱗片，削去幾片逆鱗，而后青蟒就地一滾，鉆進了街邊店鋪的縫隙里消失不見。

削了鱗的赤鋒被文生一扇拍下，直接沒入了地面——文生心中暗道不好，再回過頭去，只見一雙金色的眸子緊貼著自己的臉頰，竹簫聲起，他聽到一聲低語：

〔你那個三弟，現在已經死了。〕

劍從四面八方來！恍惚間，文生竟以為自己身處一片竹林之中，笛聲悠悠，片片竹葉落下，每一張葉子都是韻著劍道的精華，他將扇收起，揮出，洶涌著妖力的風卷著葉片呼嘯，一聲戛然而止的驚叫終于讓文生回歸現實，他看到世淵竹手上提著帶血的劍，鮮紅的血液順著劍身不斷往下滴，頓時心中一沉。

方才那些，不過都是幻境罷了！

不遠處，一條青蟒從小巷里被拖了出來，筋骨皆是被剃得干凈，血濺當場，死狀慘烈。

作為年齡最小、也是修為最低的妖獸，首當其沖也是一件情理之中的事情——或許是一切發生得太快，文生與石青都因為落余的死而愣神，世淵竹抓住了這一瞬間，幾道劍氣橫飛過來，卻被憤怒的石青一爪拍散：｛你！！！！！你怎敢？！！！！人類修士，我要你不得好死！！！！！！！｝

黑虎將妖力盡數傾瀉而出，排山倒海地壓向了世淵竹，后者面色如常，悠閑自在地扭轉了幾下手腕，他仿佛是浪潮中的一扁葉舟，那青鋒如船槳般將妖力分開，在他的身后，一只只海鳥從天邊飛來，再仔細一看，那竟是一道道劍靈，鋪天蓋地地扎向了浪潮！

轟！

一條靈鯨從深洋中魚躍而上，用身體擋下了全部攻擊，待石青清醒過來時，才猛然發現擋在自己身前的不是別人，正是文生！

｛文生……！！！｝他慌忙扶住了搖搖欲墜的文生，｛你為何——｝

此時的文生早已被萬千劍氣洞穿，密密麻麻的孔洞正往外滲著血，若不是石青扶著，他幾乎是整個人癱軟下來，像一灘爛泥似的倒在地上。

｛…世……淵……竹……｝

顧不上回復石青的話，又或許是因為沒有力氣，文生的喉嚨在往外噴血，聲音也混雜著模糊不清的水聲——｛放……過……我……大……哥……｝

〔……〕

世淵竹欲了結對方的動作止住了，他看上去有些疑惑，似是不明白眼前這般情景是為何。

〔你們妖族也會有這樣的舉動嗎？〕

石青悲痛欲絕，卻被文生扯住了衣角。文生睜大著雙眼，嘴巴一張一合，似是在說些什么，卻只能冒出一些氣音，直到他的力氣越來越小，卻只能看見石青不斷搖頭。

最后，他嘆息一聲，閉上眼睛，似是笑了一下，沉沉睡去了。

這一睡，就再也不醒。

江忘塵看著眼前的景象，回想起了陸則以對自己說的那些話，他攥著手，心底里生出一種無力感——那種想要獲得力量的迫切感灼燒著他的靈魂，如果他足夠強，那這一切是不是就有轉機？如果他足夠強，那他的話語會不會更有分量一些？如果他足夠強，是不是就可以改變一些規則？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到了石青的后面，手正搭在了石青肩膀上。

沒人看到他是怎么過去的，就像他憑空消失然后又出現了一樣。

他沒有說話，因為他也說不出什么話。

楚嵐有些觸景生情，陸則以似乎因為他的突然消失而驚異不已，世淵竹在原地沉思，余笙在原地炸毛，而他——江忘塵，又能做些什么？

實力弱小的家伙，就連鼓起勇氣都做不到。

總覺得這樣的場景有些熟悉……

就像是，在哪見過一樣。

就像是——

｛謝謝你來安慰我，人類修士。｝

江忘塵只覺得手上一空，石青抱著文生站了起來，面色恢復了平靜，一步一步走向落余的尸體。

｛文生本想將他的死當作一個求饒的機會，但我不愿茍且偷生，事到如今再活下去也毫無意義，小妹生死未卜，我也再沒有了家人。｝

｛人和妖的差距過于巨大，人的天資比妖聰穎得多，人與妖之間積怨已久，互相殘殺已是見怪不怪的事。｝

｛要怪，就怪我和他們沒有出生在西北州吧。｝

說罷，石青忽然用手撕開了自己的胸腹，取出一枚金燦的妖丹，一把捏碎！

｛人類修士，聽好！｝他用最后的力氣嘶吼道，｛我們妖族不欠你們什么，也不缺你們什么！！！！｝

｛不是所有人都厭惡妖族，也不是所有妖都要與人類廝殺！！！！！｝

｛我們——咳咳……我們只想尋求一個公道——｝

一大口鮮血吐在了地上，因為妖丹被毀，石青的生命力正在不斷衰退，他咳嗽著，喘著，大笑著，咆哮道：｛今日！石青！文生！落余！我們兄弟三人不是死在了人類修士的手上，也不是死在了被遲君之要挾的把柄上——｝

｛我們他媽的死在了最該死的公道上！！！！！！｝

｛哈哈哈哈！！！！天道不公！！！！天道負我！！！！！｝

｛落余！！！！文生！！！四妹！！！！哥哥這就來陪你們！！！！不要急，哥哥這就來——｝

語畢，他忽地低下了頭去，身軀直挺挺地立在那兒，睜著眼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