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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清末往事

  • 清末往事
  • 由文起
  • 16613字
  • 2023-08-27 12:06:02

宣統三年八月初一清晨,天還未亮,整個柳鎮仍然籠罩在黑暗中。

“吱呀”一聲,一扇糜爛不堪的木門被徐徐推開,從門后走出來一個身體消瘦,身材矮小,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他左手拿著鐮刀,右手提著糞桶,肩上扛著鋤頭,全服武裝地在黑夜

與凜冽的寒風中踉蹌地行走,好像只要風再大一點就能將他吹倒。皮膚黝黑的他與黑夜融為一體,他在黑暗中伸出雙手,自己也分不清哪里是黑暗,哪里是他的手。這個男人叫吳有福。

吳有福一人走在通向田野的細狹小路上,這條路很長,長得一眼望不到邊。

平日里吳有福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他時常是一整天不說話,只有到了夜幕降臨之時,他才會開口。

“老伙計,咱又見面了。”吳有福對黑夜說道。煢煢無依的他早已將黑夜當成他的摯友。此時風好像吹得厲害了些,吳有福緊了緊他那件鶉衣百結的外衣,壓低頭向前走去,步伐慢了些。這陣陣涼風不禁讓他想起了自己的過去。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隔河看楊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五歲的吳有福一邊跑跳著,嘴里一邊唱道。

“當心啊,看著點,別摔著了......跑慢一點,我可不會劃水,掉進池塘里我救不了你......”一個女人蹲在池塘邊洗衣服,溫柔地對活蹦亂跳的吳有福說。

她是吳有福的母親,叫李霞,是一個溫柔賢惠、持家能干的女人,當初吳有福的父親就是看上她這一優點,才從溪水鄉將她娶回吳村做老婆。不僅如此,李霞生的面目清秀,皮膚嫩白,說話時嗓音洋洋盈耳,為人通情達理,善解人意。她總是在傍晚時分,在家門口處墊著腳尖盼望著丈夫從田里回來,每當遠遠地見著他了,她就會迎上去,幫他提水桶、挑擔子,然后兩人有說有笑地回家。村上人都說吳有福的父親是上輩子燒了高香,這輩子才有福氣能取到這么好的老婆,對于這句話,他自己也十分贊成。

吳有福的父親叫吳有貴,他的相貌不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他生得不太好看,但也是相貌平平,并不丑陋,否則他就經常能在村上聽到別人在背后議論他,頻繁耳聞“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此類的話。兒子出生時,吳有貴給他取名叫吳有福,幻想著他們父子倆以后可以開啟榮華富貴的人生。可幻想終究還是幻想,現實往往是不盡人意的,吳有福的出生并沒有改變吳有貴的狀況,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還是一個平庸無奇的農民,一年到頭與地里的莊稼打交道,受地主欺壓,每天在太陽還未出來時下地,在地里最后一縷亮光消失時歸家。然而這種情狀終于在同治年間的一天發生了改變。

這天驕陽似火,吳有貴在地里干活,他揮汗如雨,十分賣力,一會兒便累了。他找到一塊陰涼處坐下歇息,他閉上眼,一陣睡意涌上心頭,意識逐漸模糊了。就他在快要睡著時,兩個男人的爭吵聲驚醒了他。兩個人一高一矮,高的略顯老氣,矮的略顯年輕,吵架的場景像是嚴厲的父親正在訓斥惹是生非的兒子。

“還有這種事!我得去看看。”

“我也去,說不定被看上了!”

“放屁,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瘦的那副猴樣,人家會看上你......”

“屙泡尿照照,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

吳有貴十分好奇,起身朝那兩個莊稼人走去,向他們打探情狀,隨后從他們口述中得知原來是離村十幾里外的一處碼頭在招搬運工,薪水不低,但要能吃苦,要能干重活,名額有限,只招一位。吳有貴暗自歡喜,覺的這是一個擺脫“苦農民”身份的好機會,于是他詢問了碼頭的地點。第二天他瞞著李霞,懷揣著僥幸的心理來到了碼頭。

那天去了十人。兩個年紀輕輕的小伙子,吳有貴感覺他倆弱不禁風;一個渾身臟兮兮的乞丐,吳有貴感覺他已饑腸轆轆了許多天;其余的都是農民,其中包含了昨天地里吵架的那兩個男人。

碼頭的總管在這十人目前擺了一塊重達一百公斤的木頭箱子,他說每人一次機會,誰能率先將它舉起便收誰,如果有平手,就會進行第二輪比拼。吳有貴排在倒數第二個,他憂心忡忡,擔心前面的人會率先將木箱搬起,搶走他的名額。比拼開始時他惴惴不安,緊緊攥緊自己的拳頭,不敢喘大氣。兩個小伙子和乞丐都太瘦弱了,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見木箱動彈一下,他們失敗了,吳有貴懸著的心半落了下來。

輪到昨日那兩個吵架的莊稼人了,個頭矮的一位率先嘗試,他在搬之前他還不忘對個頭高的那一位說“你瞪大眼睛瞧好了”。

只見他擼起袖子,卷起褲腿,然后彎腰俯身,抱住木箱,咬緊牙關,猛然一用力,頓時頭腦發昏,眼前天昏地暗,兩眼冒金星。他癱坐在地上,雙手不住地揉眼睛。

“丟人現眼,還是我來吧!”個頭高一些的說道。

高個頭胸有成竹地向木箱走去,然后他朝自己的雙手上吐了口唾沫,伸開雙臂托住木箱的兩側。

“一——二——三!”數到三時他霍地發力。

可是木箱并沒有動。

“一——二——三!”他又加了把勁兒,再次嘗試。

木箱動了一點,他仿佛看見了希望,于是使出渾身解數。

“三——”

可是木箱也只是動彈一小下,他無法將其全部搬起。

“行了,你失敗了,趕緊走吧?!贝a頭總管對他說道。

高個頭像霜打的茄子,有氣無力地扶起坐在地上的矮個頭,離開了碼頭??吹竭@兒,吳有貴如釋重負,他長舒一口氣。

接下來的幾位農民也都接二連三的失敗了,在倒數第四位也失敗以后終于輪到吳有貴。為了不再做“苦農民”,為了不再受地主欺壓,為了家庭,為了妻兒,為了未來榮華富貴的好日子,他必須放手一搏、背水一戰。

吳有貴在自己的褲子上蹭干了手掌心的汗,他伸展開他的雙臂,穩穩地抱住木箱,兩眼一閉,咆哮著將木箱搬了起來。平日天天挑大糞、拎水桶的鍛煉使他游刃有余,他將木箱舉過自己的腰,驕傲地看向總管,總管露出了笑意,兩顆金色的大門牙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幾秒后總管示意他可以放下木箱了。吳有貴放下木箱,拍去了手掌心的木屑,信心倍增的他覺得名額已是囊中之物了。果不其然,最后的兩位沒有搬起木箱,十人之中僅吳有貴一人獲得碼頭搬運工的名額。

“明天就來碼頭吧?!笨偣苷f道。

“好嘞,謝謝您嘞!”吳有貴咧著嘴笑著說。他興奮極了,臉上的笑容止不住,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覺身體都輕盈了許多。他回家后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李霞,她并沒有因吳有貴的隱瞞而責怪她,她覺得這十分驚喜,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因為丈夫再也不用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也不用每天渾身淤泥,一股子糞臭味地回家了。

當勞工掙得工錢不少,他用每個月的工錢去離碼頭最近的柳鎮換米,換的米除了夠交地主征收的,還能剩不少,因此他對這份工作十分滿意,認為這也是自己“上輩子燒了高香”修來的福氣得到的。兒子吳有福也對父親的這份工作很滿意,因為自從父親成為碼頭勞工后,經常會帶好吃的回來給他吃,而且都是他出生以來從未吃過的食物。每次看見父親提著什么東西在手里向家走來的時候,吳有福就會高興地跳起來,對著屋里頭編織衣物的母親叫道:“娘,爹爹又給我帶好吃的來啦!”。只是吳有貴身材消瘦,李霞會時常擔心他連續搬重物會吃不消,白天會乘著吳有福在外玩耍時偷偷的抹眼淚,晚上丈夫回來的時候她會細致地詢問他一天的工作情況。

日子如流水般一天天的過,吳有貴當勞工掙的錢也慢慢多了起來,日積月累,馬上就夠供兒子去上私塾了。以前吳有貴經常對妻子李霞說:“看著村上別人家的小孩都會背‘人之初,性本善’了,而我兒子還只能在田地里玩稻草、堆土人、逮螞蚱,眼巴巴地羨慕別的孩子去上私塾。他經常和我說別的孩子嘲笑他,說他是個野孩子,只會天天待在田里玩,什么也不懂,也沒有人愿意和他玩耍,都離他遠遠的,他很孤單,很難過。聽到這些話我這心里真不是滋味兒,我這個當爹的對不起他呀,自己當了半輩子農民,過苦日子,但不能讓自己的兒子將來也遭同樣罪啊。我得再加把勁兒,乘早給他掙夠上私塾的錢。別的孩子有的,咱兒子也不能少了,不能讓他也低人一等?!?

看著這從無到有的家底,吳有貴忍不住笑起來,他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不禁幻想起兒子充滿光明的未來。

啪嗒一聲,李霞的搗衣砧掉到水里去了,濺起的水花潤濕了她的臉。

“嘖,破手,搗衣砧掉水里去了,這下不好了?!崩钕家贿叿魅ツ樕系乃贿呅÷暤剜止尽K銛]起袖子,趴在地上,將右手的半只胳膊伸進池塘水中,左手扶著地,把臉貼在地上,試著把搗衣砧撈起來。

遠處一個男人向吳有福娘倆走來,手上拎著什么東西,他步伐遲疑,神情凝重,那張臉充滿了歲月的痕跡。吳有福昂起頭遠遠得望著那個男人,待看清他提著東西后,吳有福興奮地大叫起來:“娘,爹爹又給我帶好吃的回來啦!”吳有福迫不及待地向他奔去,沖出去一段距離后,吳有福看清了他的臉,吳有福停了下來,那個男人不是父親吳有貴,是一個陌生人。母親告訴過他不要和陌生人靠的太近,萬一是人販子,他們就會把你抓走賣給丐幫,丐幫的人會先讓你身體健全著去要飯,如果第一次要不到飯他們會把你雙腿給打斷,然后讓你拖著斷腿去要飯。如果第二次還要不到,就挖掉你的眼珠子,再讓你去要飯。如果第三次還是要不到飯的話,他們就會認為你是一個無用的廢品,會在丐幫聚會的時候把你給殺了燒熟了吃,好好的補一下身子。出于對丐幫的極度恐懼,吳有福立刻轉身往回跑。

“等一下,你應該是吳有福吧?”男人沖吳有福喊道。

吳有福停下了腳步,疑惑地問:“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誰???”

“我是你爹的好朋友,我倆都是碼頭的勞工,是你爹讓我來的?!?

“你爹經常和我談起你,他說只要他每次回家時手里提著東西,你準會以為是好吃的,然后在幾十米開外就興奮地叫他......還有,你娘叫李霞吧?”

吳有福放松了警惕。

“對,我娘叫李霞,我爹爹叫吳有貴。嗯......我爹爹經常給我帶好吃的回來。這次呢,他讓你帶了嗎?”

男人微笑著說:“帶了?!?

“是手里這個嘛?”

“是的。給你”

吳有福心滿意足地接過吃的。

“那你能帶我去你家嗎,我有話對你娘說?!?

已經滿腦子是食物的吳有福漫不經心地指了指前方池塘邊那間簡陋的小房子。

“喏,那里就是我家,你自己去,我娘在門口的池塘邊洗衣服?!?

男人朝著那間小破屋走去,吳有福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拆著食物的包裝紙,眼睛盯著包裝紙里的“寶貝”,雙腳自動向前走著。不知走了多久,他的頭碰到了一塊堅硬的東西,吳有福將目光從包裝紙里的“寶貝”上艱難地移開,抬頭一看原來是那個男人的屁股,男人停下來了。

“你怎么不走了?”

男人尷尬地笑著,說道:“有點緊張?!?

“沒事,你不用害怕,我娘特別熱情!”說著吳有福推著他那只剩骨頭、無絲毫肉感的屁股來到家門口。

李霞還在艱難地撈著搗衣砧。吳有福走到她身邊對她說:

“娘,爹爹碼頭的朋友來了,還帶了好吃的給我?!?

李霞隨即歇下手頭的活,準備熱情地接待客人。她從地上爬起來,彈去身上的灰塵,準備熱情款待這位不速之客。吳有福像是任務完成了,又將他的全部注意力轉移到好吃的上,他帶著食物走進了屋子,朝著他自己的房間徑直走去。

“弟妹,還是不進去了,幾句話說完就走。”

“你這么急?。??”

男人點了點頭。

“你和吳有貴都在碼頭當勞工吧,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不親自回來,還麻煩你來跑一趟?!?

“......”男人嘴巴張開又閉上了。

“?。俊?

“......”男人再一次張開嘴巴但沒有發出聲音。

“嗯?到底怎么了?”

男人猶豫了片刻,然后開口說話。

“吳有貴他......他......他出......出了點事......”

“你......你好好說......”李霞皺起了她的眉,心臟急劇跳動著,猛烈地沖擊著她的胸膛。

“他溺水了......”

李霞的腿一下子失了力,一腚坐在了地上。

“兩天前我們在碼頭搬貨,我們剛把貨搬到停在岸邊的船上時,突然一個船員慌慌張張地從船艙里跑出來,說船裂了個口子漏水了,然后船上的勞工、船員就從船上往岸上沖。我當時也很害怕,拉著吳有貴準備沖下船,可是他非讓我先下去,說自己可以把船裂開的口子堵上。我讓他別逞能了,掙錢也不能拿自己的命開玩笑??伤麉s一腳把我踹下船,自己向船艙里跑去了。我在水面上聽見岸上的人不斷地喊著‘快游過來,保命要緊’,也顧不了那么多,就拼命往岸上游。等上了岸之后我看吳有貴還沒從船艙里出來......”

李霞已經全身攤在地上,一點話也說不出來。

“我卯足了勁喊,讓吳有貴趕緊出來。岸邊的人好像這時才發現吳有貴還沒逃出來,于是也拼命地喊著吳有貴的名字,可是這時候船已經沉了一半了......”

李霞癱在地上,不斷用手掌緩慢拍打著地面,她纖細的胳膊好像隨時會被拍地產生的震波震斷。

“后來船全部沉下去了,吳有貴還是沒有出來,他應該......被江流沖走了。我們幾個人在碼頭邊找了兩天,沒有一點消息......”

一段死一般的沉寂之后,男人又說道。

“弟妹......尸體......我們......找不到了......你節哀?!?

吳有福全神貫注地吃著東西,并不知道男人與母親的對話中說明了他父親的死亡,直到后來食物被他吃完了,他走出屋子,才發現男人已經離開,門外只剩下癱倒在地的母親。門前樹上飛來了幾只鳥,它們時而嬉戲,時而休息,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

“娘,你咋了?”

李霞先是沒出聲,過了一會兒,她從地上坐起來,然后揩去臉頰上殘余的淚珠,艱難地站起。

“你爹死了?!?

“死了?死是什么?”

“死了就是你見不到他了?!?

“見不到爹爹了?他上哪去了?”

“他到天上去了?!崩钕嫉难劭粼俅翁食鲅蹨I。

“天上?”吳有福抬頭看了看天空,又看見了樹上的鳥。然后瞪大雙眼,一臉驚喜得望著母親。

“娘,天上有好多鳥,爹爹到了天上就可以抓好多的鳥給我了!”吳有福開心地笑了,他銀鈴般的笑聲在池塘水面上蕩漾著,余音裊裊。

“后來爹下葬,娘用家中所有的積蓄給他買了口棺材和一處葬身之地。記憶中最清晰的畫面就是爹安葬那天,那是個安葬好日子,是我娘在黃歷上精挑細選出來的。那天無人來為他抬棺,只能由娘和我來抬。我那時還小,個頭不高,僅到娘的下巴那兒,棺材最重的一頭向我這兒傾斜,我稚嫩的皮膚被棺材磨得退了好幾層皮。我們兩個矮小的人抬著寬大的黑棺向爹種了半輩子的農田艱難走去。黑色棺材里沒有爹的尸體,里面只有兩件他生前的衣服,他的衣服很少,母親翻箱倒柜也只是找出了兩件。盡管棺材里面沒有尸體,但僅它本身的重量就把我與娘壓得寸步難行。我倆抬著棺材顛簸地走著,一路上搖搖晃晃、踉踉蹌蹌。路上的村民見了我倆就指指點點、低聲交談,昔日嘲笑我的那幫孩子都圍聚在一起,他們沖著我一路高聲歌唱,具體唱的是什么我現在已經忘卻了,但他們興高采烈的模樣在我的記憶里經久不衰。我被他們氣地漲紅了臉,幾次想破口大罵他們,但都被娘給制止了,她告訴我:‘別人瞧不起咱沒關系,自己得瞧的起自己’?!?

“后來我還是沒能上私塾,但我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在地里隨意玩耍了,我開始幫娘拿鐮刀,與她一起下田,向她學耕作技術。娘是村上為數不多的沒裹小腳的女性,所以她走路是邁大步子的,而且她的步調很快,我要快步走才能勉強跟上她。有的村民人見了就說:‘李霞,走那么快,著急去找新男人啊’,但娘并不理睬他們,只顧這腳下的路,反而走得更快,然后我就得小跑著跟上她?!?

寒風停止了它的肆虐,天也微微亮了。黑夜從柳鎮離開,柳鎮露出了它的全部面貌。吳有福環顧著四周,眼巴巴地看著黑夜慢慢離他而去,他好像還沒與它交談盡興,眼里充斥著不舍。

“回頭見,老伙計。你走了,那我只能一個人自言自語嘍。”

吳有福繼續走向田野。他走了很久,終于走到了小路的盡頭,這時候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了,照亮了整個柳鎮。吳有福站在路的盡頭,看清了這個小鎮的樣子,他又向身旁的農田望去,莊稼稀稀疏疏的散落在田里,他不由的心生悲哀。今年糧食收成又不好了,可地主劉三根不會心慈手軟,該收的糧一點兒也不會少。他無奈地長嘆一聲,昔日初到柳鎮的情景在他的腦海中重現,緊接著回憶如洪水猛獸般向他撲來。

吳有貴溺水而亡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全村,他們一家成了全村的輿論焦點。村上有人說李霞不吉利,克夫;有人說他們家的地理位置的風水不好,靠在池塘邊上,怪不得吳有貴會溺死;也有人說是吳有貴自作孽不可活,放著好好的農民不當,不安心種田非要跑到碼頭上去當個什么搬運工,染上了霉運......

聽到這些話,李霞很是傷心,但她還是會故作鎮定地安慰吳有福:

“沒關系,我們的好日子就快來了?!?

吳有福成了同齡孩子們的猛烈攻擊對象,那些小孩經常嘲笑他沒爹,是個沒爹疼的孩子,每當別的孩子這樣嘲弄他的時候,他總是會大發雷霆,然后揮動他的拳頭向他們砸過去,他會整個人撲上去,壓倒一個孩子,與他毆打在一起??呻p拳難敵四手,他往往是幾秒就被另幾個孩子一起反撲在地,最后鼻青臉腫的回家。李霞見到他狼狽不堪的樣子時就會嚴厲訓誡吳有福,他會委屈的抽噎,李霞也明白兒子內心的感受與想法,她會撫摸著吳有福的頭,心平氣和地說:

“下次他們再敢嘲笑你,你就回來和娘說,娘幫你教訓他們。”

接著吳有福就會破涕為笑。在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吳有福一直期盼著父親回到他的身邊,他時常會獨自一人坐在家門口的大樹下、池塘邊,望著天空,發著呆。到了晚上他見父親還沒有出現,就會自我安慰:現在天黑了,爹爹看不清回來的路了,明早他就回來了。隨著他的長大,吳有福腦中期盼父親回到他身邊的想法逐漸淡卻,他慢慢明白了父親好像再也回不來了,父親像他那兩件被封存在棺材里的衣服一樣,永遠停留在了某個地方。剛開始他想到父親再也無法回來,會悲傷地放聲大哭,但漸漸的時間長了,腦海有關父親回憶被蓋上了厚厚的土層,他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哭,只是有時見到別的孩子騎在他們父親的脖子上時他會不由得羨慕,然后暗自悲傷。隨著他慢慢長大,他學會了不將情緒表現在臉上,每次難過想父親時他會努力克制,不讓母親看出來,因為這也會引起她的悲傷。

吳有貴死后家里沒了收入來源,原本只需洗衣、做飯、編織衣物的李霞成了家中的唯一依靠,所以現在她又多了一項新的工作:種田。吳有福還小,才五歲,還沒法扛鋤頭,只能幫母親提著糞桶跟在她的身后一起去田里。李霞耕種時他就在一旁看著,等李霞耕累了他會接過她的活繼續干,但他的力氣太小了,鋤頭在他的手里都無法嵌入土壤,可是他還是會裝模作樣地耕種,一旁休息的李霞看了會不由的苦笑。然后自言自語道:

“好日子就在后頭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春夏秋冬。那時吳村邊鄰興起了一個土匪幫,他們燒殺搶掠、強奸妙齡少女、無惡不作。李霞擔驚受怕,每天都生活在憂慮之中,帶著吳有福離開吳村的想法也愈加強烈。于是在一個寒風凌冽的夜晚,李霞收拾好行李,拿上家中的所有積蓄,背著熟睡的吳有福離開了她們生活了六年之久的小破屋,離開了吳村,踏上了去往異鄉的路。可是該到哪里去呢?不能回娘家,人們都說嫁出去的女兒就像潑出去的水,除非是被丈夫休了,不然是不能回娘家的?;厝ヒ院蟮锞蜎]法在鄉里抬頭做人,有個被休了的女兒,放在誰家都會感到羞恥的。那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容身呢?到底何去何從?李霞在寒風中艱難地行走著,為了兒子不被凍醒,她挺直了身板。也不知走了多久,李霞疲憊不堪,她走近路旁的一棵粗壯的樹,把身體靠在了上面。不久后她休息好準備離開,她回頭望了眼這棵樹,意識到這好像是一棵柳樹。此時她的腦中突然浮現出一個地名:柳鎮。那是丈夫生前換米的地方。李霞的情緒頓時高昂起來,心中默默念道:

“好日子快來了。”

經過李霞的一路打聽,她和兒子終于來到了她們即將生活的地方——柳鎮。李霞經鎮上人的指引,見到了地主劉三根,她將所有的積蓄給了他,為自己和兒子換來了一個新家,劉三根也租了兩畝田給李霞家。新家仍然是一所小破屋,但是不再是靠池塘邊了。

后來,吳有福還是每天都和母親一起下田耕種。夕陽西下的時候,當別的孩子拿著書本從私塾的學堂中從出來,他也拎著糞桶拿著鐮刀從田里朝家走去。看見那些人可以去上私塾,而自己卻只能種田,吳有福心中的自卑感不言而喻。與此同時,一個新的想法正在他的腦海中萌生,終于在吳有福八歲的那一年,這個想法得到了實施。

那天天氣很熱,吳有福與母親在地里忙著農活。吳有福靈機一動,向母親撒謊說自己肚子疼,回家解手,但他卻在快要走到家門口時,突然改變了方向,那是去鎮上私塾的方向。吳有福很是興奮,他飛奔著跑向私塾,然后在快要接近私塾時,他減緩了腳步。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私塾的窗戶旁,沒發出一點腳步聲。一陣陣抑揚頓挫的朗讀聲從屋里傳來,傳進吳有福的耳朵,他被深深吸引了,他踮起腳尖兒,探出半個腦袋,露出一只眼球。

一個高瘦的老頭,戴著一副黑框的眼鏡,右手拿著一本書,不斷地在屋子前后來回走動。他眼神犀利、表情嚴肅,看見昏昏欲睡的學生就伸出左手在他腦門上釘上一個“大板栗”。吳有福正躲在窗戶后津津有味地聽著老先生訓斥學生,一雙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疼!疼!疼!”吳有福慘叫著。

手松開了,吳有福閉著眼、皺著臉將頭轉了過來,他看向那人,是母親。

“跑到這來解手了?”

“不是的,娘?!?

李霞將嗓音擠弄粗,大聲呵斥吳有福道:“偷雞摸狗的事誰教你的,我沒有吧?”。

吳有福捂著耳朵搖了搖頭。

“跟我回家!”

李霞大跨步向前走去,這回走得更加快了,吳有福跟在她身后跑。

到了家,李霞找出家中的搟面杖,朝著吳有福怒吼道:

“手伸出來!”

吳有福乖乖照做。然后,她開始用力抽打吳有福的手掌心。

“知不知道錯哪了?”

“娘......我......我騙了你。”

李霞的力道又加重了些,吼道:

“不是這個!”

“我......我不該偷聽先生上課......娘,我知道錯了。”

又經過幾次沉重的抽打,吳有福的手掌變得紅彤彤,李霞停止了對吳有福的懲罰。

“有福,我們家雖然窮,但也不能干這種喪良心的事?!?

李霞揉了揉太陽穴,繼續說:“你想上私塾,娘知道,咱先好好地種地,把地種好了,

莊稼豐收了,咱再拿糧去換錢。咱老老實實的,不干偷偷摸摸的虧心事,好日子就來了!”

“娘,我知道了,對不起?!闭f罷,吳有福開始哭泣。

“男子漢家的,哭什么!眼淚擦了,你只要改,娘不怪你?!?

聽了這話,吳有福立即收了自己的眼淚,他誠懇的對母親點了點頭,內心暗自發誓再也

不干虧心事。

吳有福的回憶忽然中斷了。他用右手使勁擂了擂自己的后腦勺。

“喲,年紀大了,腦子沒用了,事情記不起了?!眳怯懈W猿暗?。

他無奈地笑了笑,然后邁步走向田野。在他剛跨出右腳的那一刻,記憶又將他拉進了悲傷之中。

吳有福偷聽私塾課的事深深刺激了李霞,她深刻的解到了兒子對學堂的極度渴望,于是從那以后她干活愈加賣力,經常沒日沒夜的在田里干活,好幾次都是吳有福提醒她到飯點了,她才意識到自己原來已經干了那么久,不久李霞也便勞累成疾。

吳有福十歲的那年,李霞病情加重了,時常是臥床不起,但是一兩個星期后病就會有所好轉,可再過一兩個星期后又會再次復發,然后再次臥床不起。吳有福早在八歲的時候就已經可以獨自一人下田耕種了。他十歲時力氣長足了,能揮動鋤頭了,所以在李霞病倒在床的日子里,一直由他進行農耕。

吳有福生辰的前一天的晚上,李霞咳嗽得厲害,她把勞累了一整天的吳有福叫道身邊,用呢喃細語對他說:

“有福,明天就是你的生辰了,娘明天下長壽面給你吃,吃了之后就一輩子平平安安的,然后長命百歲……咳咳……”

突如其來的咳嗽打斷了她的講話。

待咳嗽平息之后她繼續說:

“明天你就不要下田了,好好休息……咳咳”

“咳……你這孩子怪不容易的,生辰就讓自己好好休息?!?

“娘,我不累,我......”

“不行!不許去!一天不去又不耽誤些什么,你要聽娘的話......”咳嗽聲再一次打斷了李霞。

“好,我不去了。”

“還有啊......家底我藏在了我床底下,你伸手就可以夠到了。”

“你再踏踏實實種一年地,等到時候豐收了,加上這點錢,咳咳……該夠你去上私塾了。”

“啊!謝謝娘!”吳有福興奮地喊道。

“我們鎮收糧都是一年一收,在秋分那天收,一次收全部的五成……”

“再過幾個月,天要冷了,你記得加衣,我給你新織了兩件,放你床頭了,咳咳……”

“……到時候你記得穿上?!?

“有福,把臉湊近一點,讓娘好好看看你?!崩钕嫉难劾锓浩鹆藴I光,眼眶紅潤了,但她努力地克制著,不讓淚水溢出。

“有福,以后太陽大的天就少到田里去,你看你被曬的黑成啥樣兒了,以后怎么討老婆啊?”

“娘,咱倆就挺好了,我以后不討老婆?!眳怯懈:┖┑匦χ肿ブ约旱男∞p子。

“胡說八道!不討老婆還有什么出息?咳咳……”

李霞笑了,淚水從眼眶里滾落了下來,它劃過她的臉,流到了她的嘴角旁。李霞微微含了一口,咸咸的。她并不難過,心中反倒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愜意。

李霞用微弱的聲音繼續與吳有福交談著,她的聲音很小,吳有福把耳朵湊得離她很近才能聽清。那天晚上她們母子倆聊了很多,聊到很晚,好像把吳有福一輩子都聊完了。吳有福不知母親為何一次性與他說這么多話,有些話還十分怪異,但與母親的聊天使他安心樂意。

次日,吳有福與往常一樣早早地起了。他一醒來就想起昨晚母親說給他做長壽面的事,他滿懷期望地走向吃飯的桌子,想象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面已經做好擺放在桌子上了??墒?,桌面上什么也沒有,他推開母親的房門,發現母親還在熟睡,他沒有叫醒她。吳有福洗漱完畢后悄悄地扛著鋤頭走到了田里,他想著不能讓母親察覺自己今天又下了田,于是在進行了簡單的除草之后就歸家了。

吳有?;氐郊視r見母親還在睡覺,他十分驚喜母親今天能有這么長的睡眠時間。他心血來潮的想為母親做一頓飯,于是他生火起灶。由于是第一次用灶臺,吳有福沒有把握好火候,滾滾的黑煙飄的滿屋子都是,吳有福被嗆得涕淚交下,可他始終沒有聽見房間里面傳來母親的咳嗽聲,他驚喜地以為母親的咳疾好了。

待飯做好后,他推開母親的房門,讓她出來嘗嘗他的手藝??墒悄赣H臥在床上紋絲不動,像是沒有聽見一樣。吳有福走到母親的床邊,推了推她,可她還是一動不動。驚慌失措的吳有福伸出手抵住母親的脖子,片刻之后他明白母親斷氣了。

“之后我拿娘留給我的錢買了一口棺材,那棺材是用來裝她的。本想再為她買一處葬身之地,可錢遠遠不夠。于是我將娘埋在了她生前自己的房間里,這樣我還能經常與她說說話?!?

“像娘一樣,我也替她選擇了一個安葬的好日子并在那一天將她埋葬。埋下了娘以后,家里的錢又所剩無幾了,但我也打消了上私塾的念頭,我不再羨慕其他孩子能上私塾而我不能,因為娘說過,只要腳踏實地,干什么都能過上好日子?!?

“這老太婆啊,老是把‘好日子’掛在嘴邊,累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

“命苦的老娘,你在地下就安了吧?!闭f到這兒,吳有福有些哽咽了。

五十多歲的吳有福站在田野邊回想起自己十多歲時母親離去的場景,眼眶濕潤了,但是他沒有哭出來,因為母親曾經和他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長大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樣輕易的哭。

吳有福走向田野,走向他那耕種了四十多年之久的田。然后他放下鐮刀、糞桶,手中只剩下鋤頭,他要一步步地完成耕種的任務,先除草松土,再播新種子,然后給新播的種子蓋土施肥澆糞,最后把長好了的莊稼收割回家,打成粒粒分明的樣子。

吳有福費勁地揮著手里的鋤頭,在陽光之下,他的身體擺晃不定,不一會兒他就大汗淋漓。他低著頭,仔細地除著草。他看見有兩棵新長出的小草依偎在一起,微風拂過,兩棵草推推搡搡,像是一對初戀的情人。吳有福看著倆棵草愣住了,鋤頭停在半空中,她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邊回響起來。

同治年間的一個夏天,柳鎮鬧旱災,嚴重影響了莊稼地的收成。多數農家都是夫妻二人協同耕種,全家老少一起出動的也有不少,可吳有福只有孤身一人,因而這個夏天他在田里干活時上了“發條”,不知道何謂疲倦。農民艱難地度過了夏天,又到秋分,全鎮的農戶該交糧了。與往常不同的是,這一次劉三根親自挨家挨戶登門“拜訪”,他的身后跟著他家的兩位長工。

“有福,今年收成還不錯吧?!边€未進入吳有福的屋子,劉三根就高喊道。

他挺著大肚腩,慢慢悠悠地跨過了屋子的門檻。劉三根的腿粗壯無比,厚實的脂肪包裹住他的骨頭,褲管被他的腿貪婪地占滿,不留絲毫余地。

“老爺,不景氣啊?!?

劉三根并沒有接他的話。進屋后,他仔細打量著吳有福的小破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后惱火地說了一句:“他娘的,一件值錢的都沒有,賊見了都得搖頭!”

“糧呢?交出來吧?!眲⑷浔卣f。

吳有福將裝著糧食的袋子雙手遞給了劉家的長工,他們將袋子打開,劉三根將腦袋湊到袋子口旁,看了一眼,破口大罵:

“他娘的,你就交這么一點點?”

“老爺,五成真就這么多?!?

“我看你是不想要地了!”

“老爺,您可千萬別沒收我的地??!那我還怎么活!”吳有福噗通跪了下來,眼里的淚水滾滾而出。

“他娘的,臟手松開,別往老子身上靠!”

“老爺,可別沒收我的地??!”吳有福緊緊抱住劉三根的大腿,在觸碰到他大腿的那一瞬間,他竟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軟彈感。

劉三根一腳踢開吳有福,說道:

“那你他娘的說個好法子來!”

“老爺,再給我一天的時間,我去借點糧,明天親自送到您宅邸去,您看成嗎?”

“真他娘的拿你沒辦法,就一天時間,明天晚上我要是還見不到你的糧,別怪我不客氣!”

“是!是!是!”吳有福一邊磕頭一邊說。

劉三根拍了拍褲子,帶著兩個長工離開了吳有福的破屋。

三人走在路上,劉三根走在最前頭,左右兩個長工緊隨其后。左邊的長工率先發話,說:“老爺為何不讓他以錢代糧呢?”

劉三根付之一笑,說道:“你也不看看他家的樣子,能拿出幾個銅板子就不錯啦!”

然后劉三根洋洋地伸了個腰,繼續說:“況且他沒爹沒娘的,怪晦氣的,他家東西少拿一件是一件。”

“老爺說的真有道理!”左邊的長工見縫插針說道。

“你們等會去找些艾草來,回家前驅驅身,近墨者黑,別染上了霉運?!?

“得嘞,老爺英明!”右邊的長工也不甘示弱地拍馬。

屋中仍跪在地上的吳有福驚魂未定,現在最使他憂心忡忡的是如何借到糧食。他苦苦思所著,不覺夜幕已經降臨,他望向四周所充斥的黑暗,向其乞求答案。

“娘,您說過,做人要有志氣,不能輕易接受別人的施舍??蓛鹤诱娴臎]有辦法了,兒子不孝,這次不能聽您的話了?!眳怯懈χ赣H的墓說。

吳有福下定決心明天挨家挨戶討要糧食,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這么做。他躺在母親的墓旁,徹夜未眠,憂愁在他的心中如黑暗一樣,愈加濃烈。

天色破曉,吳有福拿著小麻布袋子,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向了鄰居家。他選擇了一扇老舊的木門進行敲叩,他久立在門口,而屋內卻遲遲沒有動靜。他又叩了叩,依然無人響應,內心的期望隨著時間一點點流失,他失落了,轉身決定離開。木門慕然被推開,吱呀聲伴隨著一個磐鐘般沉厚的嗓音一起傳入他的耳中。

“小伙子,你找誰?”一個頭發花白的古稀老人拄著拐杖問道。

“老人家,您......您家糧能不能......借點給我?”

老人眉頭緊鎖,兩人四目相對,吳有福在他犀利的目光的直射下,露出了尷尬的笑容。

吳有福見老人未說話,又補充道:

“糧我會還的,您還可以算利息?!?

“小伙子......”老人開口說話,犀利的目光從吳有福的臉上轉移到了遠處的田野。

“你要是缺糧的話,就去溪水鄉吧?!?

“什么?”吳有福怔了一下。記憶猶如尚未飽睡的嬰孩般翻了個身,他清楚的記得那里是已故母親的故鄉。

“溪水鄉有戶姓黃的人家,會在每年秋分過后的三天里給沒飯吃的農民和乞丐發放糧食,你去那兒看看吧?!闭f完,老人再次將目光移到吳有福的臉上,他閉目思考了片刻,繼續說道:

“那地方在......”

“我知道?!眳怯懈4驍嗔怂?。

“你知道?”

“是的,那是我娘的故鄉?!?

“那我就幫你到這兒了?!?

吳有福向他深鞠了一躬,老人微微點頭,隨后步履蹣跚地走回了家中。

吳有福離開了老人的家,他走回家中,來到母親的墓前跪了下來。

“娘,兒子要去了,兒子不孝,您要原諒兒子?!?

吳有福揉了揉自己飽含淚水的眼眶,然后起身拍去了膝上的泥土。他拿上小布麻袋,動身前往溪水鄉,那個母親魂牽夢繞的故鄉,那個本該埋葬母親尸骨的地方。

吳有福到溪水鄉時已是正午,太陽不留情面地照射使他酷熱難忍。他焦急地尋找老人口中的發糧之地,他如無頭蒼蠅般四處探尋。經過一番折騰后,吳有福開始懷疑老人所說的話的真實性,這也許是老人想打發他而信口編造的一個謊言。

疲憊不堪加上內心的猜疑,吳有?;倚牧耍浑胱诘厣希瑳Q定放棄尋找這個不存在的地方。他大口喘著粗氣,心中對老人的憎惡之情愈加強烈。

“大家排好隊,不要擠!人人有份!”

一位年輕姑娘發出的悅耳妙音傳入吳有福的耳朵,使他焦躁不安的心逐漸平靜下來。他起身向聲音的源頭處走去,接著一條“長龍”印入了他的眼簾。隊伍排得長極了,排隊的都是些衣衫襤褸之人,吳有福低頭看了看自己破爛的衣裳與手中空空如也的布麻袋,不情不愿地插到了隊伍的最后。

“您的糧,您拿好?!?

吳有福再次聽到了那種妙音。他探出了他的腦袋,目光穿透人群,直達聲音的主人。那是個姑娘,姑娘十分漂亮,烏黑亮麗的秀發天然卷曲著披散在兩肩上,長著一張小巧而精致的鵝蛋臉,晶瑩剔透的明牟如星辰、如大海,鼻子直翹,嘴唇豐厚。桃李年華的吳有福從未見過這般漂亮的姑娘,他頓時紅了臉,內心的奇妙感覺前所未有。

吳有福癡癡地望著她,她的一舉一動和她那曼妙的身姿使他意亂情迷。他點了一下前面人的肩膀,低聲問道:

“最前頭那發糧的姑娘是誰啊?”

“她是黃老爺家的千金,妥妥的美人胚子!”

吳有福點頭表示贊同,然后又將目光望向她,目不轉睛。

排在吳有福前面的人逐漸減少,他離那姑娘也越來越近,心跳愈加猛烈,手掌心的汗水浸透了布麻袋。排在吳有福后面的人不斷增加,整條隊伍迅速縱向蔓延著。

輪到吳有福了,那姑娘與他僅一步之隔。她身上散發出的氣香味飄入吳有福的鼻子里,使他神經恍惚起來。

“請問您需要多少糧?”

吳有福望著她的臉入了迷,將她的提問置之腦后。

“您需要多少糧?”她溫柔地重復道。

“嗷......嗷......這么多就好?!眳怯懈=┯驳匦χ瑢⑿〔悸榇f給了她。

她身上那種暖烘烘的、香香的氣息襲擊著吳有福,使他的氣息變得紊亂。

“您的糧,您接好?!彼鎺σ?,將滿滿一袋糧食遞給了吳有福。

吳有福伸過手去接,突然身后的人群一陣擠動,他的手觸碰到了她的手。她光滑細膩的皮膚讓吳有福神魂顛倒,他竟不舍將手拿開。

“您還好嗎?”她一邊說一邊不知所措地將手縮了回去。

吳有福這才意識到他行為的不當,心中罪惡感油然而生。他沒有回答她,他接過糧食撒腿就跑。他向柳鎮一路狂奔,路邊的草木急速后退著。他害怕不已,他一邊跑一邊時不時向后張望,擔心會有人追上來捉拿他。他慌張地奔跑著,撞倒了一位行人,那人怒罵道,黑煤你是不是沒長眼,吳有福來不及向他道歉,起身繼續向柳鎮飛奔而去。

吳有福回到家時太陽已經偏西,他立刻將家門緊閉,然后跪到母親的墓前,接連不斷地抽打自己的臉。

“娘,兒子不孝......”

“娘,兒子是個畜生......”

“娘,兒子知錯了......”

屋外行人來來往往,屋內清脆的巴掌聲淹沒了屋外行人的腳步聲。

“過日子就跟唱戲一樣,我偏偏分到丑角,但再差的角分到了手里也得好好唱,不能讓人家看了笑話?!眳怯懈χ锢锍墒斓那f稼嘀咕著。

他盯著這兩棵草,像是在想什么,隨后毅然決然地揮起鋤頭砸向那兩棵草。

“老黑啊,盯你老半天了,一個人嘀嘀咕咕什么呢?傻了么?”劉三根站在田邊,一邊搓動著手里的兩粒核桃一邊對吳有福說道。

吳有福沖著劉三根笑著說:“老爺,您來啦!”

“老黑啊,我看這今年莊稼長的不行??!”

“是啊老爺,您瞧瞧,這還讓人怎么活?!?

“是,今年不知道是怎么了,老天要滅人???”

兩粒核桃在劉三根的手里停止了旋轉,他拉了拉自己白色的髯須,朝吳有福揮了揮手,示意讓他過來。吳有福隨機擠出一個笑臉,小跨步地向他跑來。劉三根搭著吳有福的肩膀,對他說:

“老黑,今年田里的莊稼長成這個樣子我也想不到,但是我丑話說在前頭,我一家老小加長工十幾張嘴巴要吃飯,該交的糧一粒也不能少。”

劉三根的變卦吳有福早有預料,他連忙點頭,說:

“老爺,您放心,該交的我一定不少您的?!?

劉三根點了點了頭,又拍著吳有福的肩膀說道:

“老黑啊,以前規定一次交五成,可如今莊稼產勢這么不景氣,我還只收五成的話,過年前我家肯定得餓死人。”

聽到這話,吳有福的笑臉一半變成了哭臉。

“老爺……你……你……是……”

“后天你交七成吧?!?

“七......七成?。俊眳怯懈埓笞彀?,牙齒露在外面,白色的牙齒與他黝黑的臉形成鮮明對比。

“老黑,我知道你家就你孤零零一人,你不容易,別家我都收他們八成啦!”

“老爺!老爺!”吳有福立馬跪了下來,不停地磕著頭。

“老黑,你這是干嘛,快起來,有什么難處和我說?!眲⑷撉榧僖獾胤銎鸸蛟诘厣系膮怯懈!?

“老爺,你行行好,收七成會要了我的命??!”伴隨著嚎啕大哭聲,吳有福再次跪下。

這位古稀之年的老地主,看著凄凄慘慘的吳有福,口中竟冒出了他有生之年從未說過的仁慈話語:

“這樣吧,你后天先交五成。我看你地里有些莊稼還泛青,等成熟之后,你把它們全部交給我。立冬前送到我宅邸去吧,要是過了期限……”

劉三根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又拍了拍跪在地上的吳有福的肩膀,然后搓著兩粒核桃,挺著個大肚腩走開了。這位老人昂首挺胸、悠哉悠哉地走在路上,表現出年輕人才有的意氣風發。

太陽直射在吳有福的頭頂上,不一會兒就使吳有福汗流浹背。黝黑的他跪在黑土地里,仿佛與黑土融為一體。

兩天后,吳有福上交了五成糧食。原本滿滿一酸菜罐的糧食,交完后就剩下半罐了,看著這所剩無幾的糧食,吳有福千愁萬緒,他十分清楚自己無法熬過這個冬天了。他心如死灰地走到母親的墓前對其拱手作揖,他祈求母親在天之靈可以保佑他渡過難關,但他心里也明白,他必死無疑。

盡管如此,吳有福依舊每天下田察看莊稼的長勢。令他震驚的是,那些在秋分還泛青的麥子居然在霜降前后都變黃了,它們成熟了,它們竟會成熟的如此之快,活了五十多年的吳有福頭回見到這樣的場景,他不禁自言自語地感嘆:

“連莊稼都想讓我早點死啊!”

這些剛剛成熟的麥子,這些原本足以支撐吳有福平安度過冬天的麥子,如今卻被劉三根無情地掠奪過去。吳有福的內心怒火中燒,可是他沒有任何辦法進行反抗,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一步步推向死亡的深淵。

宣統三年農歷九月十一日,吳有福依依不舍地將地里殘余的所有莊稼都收割起來。他將麥子打成顆粒狀,裝進袋子里,準備晚上送往劉三根的家。

太陽落了,柳鎮被夜幕死死勒住。他去了,吳有福踏上了通向劉三根府邸的路。

路上漆黑一片,沒有半點兒微光,野貓野狗的叫聲也難以聽聞,一切都是那么的死寂。吳有福心事重重,他在漆黑的路上孑孓而行,心中即有馬上交完余糧后的如釋重負之感,又有對生存與死亡的舉棋不定。他在黑暗中走著,猶豫地向前方走著。

“你別跑?。」 ?

前方高大氣派、燈火通明的紅木樓里傳來一位老頭與幾位年輕女子嬉戲的聲音。

劉三根家到了。

院子的門是開著的,但吳有福沒有進去。他站在門外大喊:

“老爺,我是吳老黑,我來交糧了!”

吳有福見其沒有答復,于是繼續大喊:

“老爺,我是吳老黑,我來交糧了!”

“老爺……”

“他娘的,你要我請你么?”滿面紅光的劉三根從二樓的窗戶后探出腦袋,破口大罵道。

吳有福朝著二樓的劉三根露出膽怯的笑意。他走進了院子,卻被院子里的一片狼藉給驚得瞠目結舌:地上鋪滿了麥粒;裝滿糧食的麻袋雜亂不堪地堆放在一起,壘起來足足超院墻半米;一群老鼠啃食著地上的麥糠,發出呲咔呲咔的聲響。

吳有福目瞪口呆,他問到:

“老爺,我放哪兒?”

面對幾位千嬌百媚的女子,老當益壯的劉三根早已急不可耐,他漫不經心地說:

“他娘的,你愛放哪放哪!”

說罷,便將窗戶關了起來。

吳有??粗@滿院的狼藉心亂如麻。他心想,如果不交糧,就此逃回家中,劉三根也無法察覺;如果老老實實交了糧,那么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條。可母親告誡過他,不能做虧心事,要踏踏實實做人,他也答應過母親。他如果反悔,則是對在天母親的不孝。吳有福內心焦急萬分,腦海中不斷回響著母親曾經教導他的話。可是在死亡面前,他還是選擇打破道德的枷鎖。他拿起自己的袋子,向家中倉皇而逃。

吳有福在黑暗中慌張地逃跑,時不時向身后張望,可身后漆黑一片,他什么也看不到。吳有福的此種姿態使他的記憶隱隱作祟——這與他曾經在溪水鄉落荒而逃的場景相似。吳有福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番,他一邊跑一邊說:

“娘,兒子不孝?。 ?

“娘,您可要原諒兒子??!”

吳有福在黑暗中逃竄并把袋子緊緊夾在他的懷里。他像一位英勇無畏的戰士,義無反顧地勇往直前。然后在左腳被一柔軟物體阻擋之后,他失去重心,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誒呦……”那躺在地上的物體發出一陣哀嚎。

吳有福驚慌失措,他急忙從地上爬起來,找到自己裝糧食的袋子,緊緊將其抱在懷里。他喊道:

“誰?”

“老爺,我是個乞丐?!?

吳有福緊繃著的神經頓時松懈下來,他說道:

“我不是老爺,我是個農民。對不住,走得急。”

吳有福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準備繼續他的逃跑。

“老爺,賞口飯吃吧,三天沒吃飯了。”

“老爺,可憐可憐我吧……”乞丐連連哀嚎道。

吳有福立刻調轉了方向,他透過黑暗看向乞丐,隱約看見了他面目猙獰的樣子。吳有福心頭一顫,對于食不果腹的感覺他深有體會,他十分憐憫這位乞丐,但他不能做道德圣人,因為生活會無情地將他推進深淵。

“老爺,你可憐可憐我吧……”

“我也是可憐人……”吳有福說道。

吳有福轉過身,抱著他的袋子離開了。他不再奔跑,而是踽踽地向著黑暗那處的家走去。路上依舊死寂,只是又多了幾個乞丐的哀嚎聲。那聲音在空氣中回蕩,也沖擊著吳有福的心臟。

大年初一的晌午時分,十幾個人烏泱泱地圍聚在一起,他們嘰嘰喳喳、比手畫腳地談論著什么。

一個身著藍色粗麻布衣服的中年男人說道:

“我聽說沒皇帝啦!”

“還能有這種事!”幾個滿腹狐疑的聲音冒了出來。

“這事兒準不?”幾個半信半疑的聲音也冒了出來。

男人說:“聽城里人說的,還能有假?”

見大家都向他投來想要一探究竟的目光,他開始侃侃而談:

“說是有人造反......”

“你別在這放屁!”一個勃然大怒的七旬老農打斷了他的講話。

“少在這兒唬人,皇上怎么可能對付不了幾個沒事找事的小雜種!”老農說話時唾沫橫

飛。他咽了下口水,又怒罵道:

“你敢咒皇上,反了你了!我看你和那幫吃里扒外的不肖子孫沒兩樣,我今天非教訓教訓你不可!”

還沒等男人反應過來,老農就飛身撲向他。二人并沒有大打出手,只是揪住對方腦門后的辮子,拼命拉拽著,還不忘互相咒罵。

“老東西,你頑固不化!”

“小白眼兒狼,你舍祖忘本!”

其余幾位則是站成一排,緊緊地靠在一起,形成一堵密不透風的人墻。他們津津有味地

看著這場鬧劇,無暇顧及到身后已新加入了幾條野狗。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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