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謝府。
府內張燈結彩,朱紅色的綢緞從正門一路鋪展至喜堂,檐下懸掛的鎏金燈籠在風中輕晃,映得滿地碎雪如撒落的金箔。
喜堂中央的“囍“字以金絲繡成,兩側屏風繪著并蒂蓮與比翼鳥,燭臺上嬰臂粗的龍鳳喜燭燃得正旺,將檀木案幾上堆疊的聘書與禮單鍍上一層暖光。
回廊下整排青瓷梅瓶插著新折的紅梅,花瓣上的雪粒未消,與廊柱纏繞的茜色紗幔相映。
林府,林霽正在梳妝。
“奴婢有幸能看到小姐出嫁。”零姨的臉上洋溢著笑容。
“一梳,歲歲平安;”
“二梳,無病無優;”
“三梳,福澤延綿。”
“零姨......”林霽不禁哽咽了起來。
謝府正廳內,謝征背著手來回踱步,頻頻望向廳外的回廊,檐角銅鈴在風中叮當作響,卻始終不見新人身影。
“謝侯爺,您再轉下去,這地磚怕是要被磨出火星子了。”顏心語捧著茶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青瓷紋路,盞中茶水早已涼透。
謝凝抱著一碟松子糖斜倚在朱漆柱旁,見狀噗嗤一笑:“父親母親急什么?新嫂嫂又不會飛了去。”
她故意學著謝征肅然的表情,壓低嗓子道:“聽聞林將軍戰場上能一箭射穿敵將咽喉,莫非是嫌棄咱們謝府門楣太低,半路策馬逃婚了?”
“胡鬧!”謝征瞪了女兒一眼,卻忍不住又朝門外瞥去。顏心語放下茶盞輕嘆:“阿凝,你兄長身子弱,林將軍又是武將出身,若她嫌……”話音未落,忽聽廊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謝凝眼尖,瞧見小丫鬟提著裙角跑來,立刻將松子糖塞進嘴里含混道:“定是花轎到門口了!”
“老爺夫人,小姐,林將軍的花轎已經到了!”
八名轎夫踏著碎雪穩穩落下花轎。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掀起轎簾——謝昭端坐輪椅,蒼白指尖捻著紅綢一端,眼底映著燭火,卻比雪色更靜。
林霽搭著他的手邁出花轎,嫁衣如火,金線勾出的云紋隨步伐翻涌如浪。她垂眸瞥見謝昭膝上織金錦墊落了幾粒雪,未及融化,今日又下雪了,喜娘高亢的唱和聲:“新人踏福——”
喜堂內紅燭高照,金絲繡成的“囍”字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她與謝昭各執紅綢一端,綢緞中央的同心結懸在兩人之間,隨輪椅碾過青磚的輕響微微晃動,屏風上的比翼鳥羽翼交疊。
謝昭端坐輪椅,蒼白修長的手指緊握著紅綢一端,指節微微泛白,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林霽鳳冠霞帔,蓋頭垂落的流蘇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嫁衣上的金線鸞鳳在燭火映照下流光溢彩。她步伐沉穩,卻在紅綢被遞入掌心時指尖幾不可察地顫了顫,仿佛那綢緞有千鈞之重。
“一拜天地——”
兩人同時俯身,謝昭因雙腿不便,輪椅微微前傾,動作卻依舊莊重;林霽亦放緩身形,與他同步叩首。紅綢中央的同心結懸在二人之間,隨著動作輕輕搖曳。
高堂之上,謝征肅然端坐,眼底卻藏不住欣慰,胡須下的嘴角微微上揚;顏心語眼眶微紅,指尖不住摩挲袖口纏枝紋,見新人行禮時險些起身相扶。謝凝擠在一側,杏眼亮如星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輪椅轉動,謝昭與林霽相對而立。燭火將二人身影投在屏風上,終于交疊成一雙。謝昭垂眸時,長睫在蒼白面容上投下淺淡陰影;林霽指尖無意識攥緊嫁衣袖口,金線刺繡硌得掌心微痛。
禮成剎那,堂內眾人的歡呼聲蓋過了喜堂外雪粒簌簌的聲音。謝昭指尖撫過紅綢褶皺,林霽則借著蓋頭遮掩,悄悄呼出一口綿長的氣——無人知曉,那兩人掌心下的綢緞已被薄汗浸得微潮。
成婚的儀式終于結束,林霽在謝家侍女的攙扶下來到了自己的婚房。
“吱呀吱呀!”林霽一聽,便知是謝昭來了。
紅燭搖曳,婚房內光影交錯。
謝昭的輪椅碾過鋪著紅綢的地面,停在婚床前。
他蒼白修長的手指搭上蓋頭邊緣,指尖因久病透著青白,動作卻極穩。紅綢掀起的一瞬——
林霽驟然出手!
指尖如刃,直襲謝昭咽喉!這一招快得連燭火都來不及搖曳,卻在觸及他皮膚的剎那硬生生停住。
謝昭似無所覺,蓋頭滑落的瞬間,他因慣性微微前傾,輪椅隨之輕晃,整個人幾乎要栽倒。
林霽猛地收手,一把扶住他肩膀。
四目相對。謝昭眼底還殘留著未散的笑意,此刻混入一絲錯愕,蒼白的唇微張:“夫……夫人?”燭光映在他臉上,病容倦怠,連睫毛投下的陰影都透著虛弱。
林霽指尖發僵。方才電光火石間,她看得分明——謝昭面對突襲時毫無習武之人的本能反應,輪椅失衡的姿態也做不得假,可那股縈繞心頭的疑慮卻如附骨之疽。
“抱歉,手滑了。”她松開他,語氣平淡,卻將染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謝昭垂眸整理衣袖,掩去唇角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
“夫人,是嫌棄我這副殘敗的身子嗎?”謝昭的眼眸暗了暗,眼底閃過一瞬間的失落還有自嘲。
“不是。”林霽起身,做到梳妝臺前,看著銅鏡里的自己,滿頭的珠釵,不自覺地煩躁了起來,便一個一個將珠釵摘了下來。
最后一件珠釵太過后面,林霽看不清位置,謝昭見此便開口道:“我來幫夫人吧。”
隨后便轉動了輪椅,來到了林霽的身后,謝昭努力地穩住自己不自覺顫抖著的手指,深吸了一口,去取林霽頭上的最后一根珠釵。
“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林霽突然開口。
謝昭的指尖一頓,而又立刻伸手去取下珠釵,放在了梳妝臺前:“世間之人,若說相似的話,也很平常。”謝昭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但他又不想平穩。
“那可能是林霽眼花,認錯人了,見諒!”林霽忽地轉過身來,目光和謝昭交錯著,像是要把謝昭看透一般。
雪落無聲,四目相對。
謝昭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滯,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終究只是輕咳一聲,垂下眼簾。
紅燭搖曳,婚房內光影沉沉。
忽聽門外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
“哥!嫂嫂!”
謝凝提著裙角推門而入,她一眼瞧見屋內凝滯的氣氛,腳步微頓,隨即揚起笑容,故意拖長了聲調:“哎呀,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謝昭眼底的深沉如潮水褪去,化作一片溫和:“阿凝,這么晚了還不休息?”
林霽亦收斂神色,收回了視線。
謝凝眨了眨眼,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一圈,忽然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巧的錦盒,笑嘻嘻地遞到林霽面前:“嫂嫂,這是我給你的新婚賀禮!”
林霽微怔,接過錦盒打開,里面竟是一枚精致的白玉平安扣,玉質溫潤,雕工細膩。
“這是我特意去寺里求來的,”謝凝湊近一步,壓低聲音道,“聽說能保佑姻緣美滿,百毒不侵——”
“阿凝。”謝昭輕咳一聲,無奈地打斷她。
謝凝吐了吐舌頭,轉身朝門外溜了去。
紅燭搖曳,燭淚無聲滑落,林霽忽地屈膝蹲下,絳紅寢衣在青磚地上鋪開一片暗影。她指尖搭上謝昭錦靴的云紋扣襻,動作利落卻輕柔,玄色靴筒褪下時,露出謝昭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腳踝,踝骨嶙峋如冰雕的棱角。
謝昭手指下意識扣住輪椅扶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垂眸時,正看見林霽發間垂落的金流蘇掃過自己膝頭——那嫁衣廣袖下的手腕分明纖細,卻在托住他腿彎時穩如鐵鑄。失重感襲來的剎那,謝昭喉結微動,病骨支離的身子已然懸空,輪椅在身后發出“吱呀”一聲輕響。
紗帳被氣流掀起,拂過謝昭松散的中衣領口。待后背觸到柔軟衾被時,他嗅到林霽衣領間淡淡的梅花香,混著雪夜特有的凜冽。待后背觸到柔軟衾被時,林霽的手臂才抽了出來。
林霽指尖掠過他外衣系帶,絳紅錦袍褪去。她動作干脆,卻在為他掖緊錦被時頓了頓——被角壓實的一瞬,謝昭看見她眼底映著燭火,明滅如戰場殘星。
“睡吧。”林霽轉身走向對面的床榻,嗓音低沉如雪夜風聲。
紅燭“啪”地爆了個燈花。謝昭望著她卸下珠釵的背影,青絲垂落如瀑,忽然想起喜堂屏風上羽翼交疊的比翼鳥......
窗外雪落竹梢的簌簌聲漸密,將兩人之間無言的沉默,襯得愈發深重。
翌日清晨,謝昭醒來時,下意識地看向對面的床榻,卻是空無一人,眼里多了一分急切,卻聽見了屋外劍破長空的聲音,謝昭的心又立刻靜了下來。
練劍聲盡,林霽走了進來,看見謝昭躺在床上不知在干些什么。
“醒了?”林霽清冷的聲音傳來,謝昭側了頭過去,他看見林霽額頭的碎發隨意的擺著,碎發間還混合著練劍時的汗珠。
謝昭輕聲道:“嗯。”
林霽依舊利落地給謝昭穿衣,梳洗,便推著謝昭來廳堂前用膳。
“爹,娘,兒媳給兩位敬茶。”林霽將茶盞遞于謝征和顏心語手中,兩人皆一臉慈愛地看著林霽。
顏心語揮了揮手,便有侍女呈上來一個盒子,盒子里裝著一個青玉鐲子,“阿霽,過來!”
林霽乖巧地走了過去,顏心語滿目溫柔,林霽并未推辭,任由顏心語將鐲子戴在自己的手上。
顏心語拉著林霽的手:“我和阿昭他爹都很開心,你能嫁入我們謝家,我兩只希望你們平平安安的就好。”
“兒媳明白。”林霽恭敬地回答道,眼底的清冷化了幾分。
今日是個好天氣,晴日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