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再次進入長安城中，所感覺到的氣象與之前大不相同。

雖然都是喝酒的喝酒，賣肉的賣肉，但能明顯感受到那股迷茫絕望的氣氛灰飛煙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其樂融融。

萬事萬物都欣欣向榮，大街上熱鬧非凡，所有人體現出來的都是朝氣蓬勃的樣子，完全看不出之前那一種晝短苦夜長的悲哀。

“沒想到，朕抄襲高祖的約法三章這么管用。”劉協感慨道。

城中居民也發現了大軍凱旋，紛紛圍上街頭，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畢竟，劉協履行承諾，漢軍進城沒有傷及一人，更談不上他們所恐懼的屠殺掠奪了。眼中漢天子形象前后巨大的反差，將此時的劉協襯托為一代明主。

劉協下馬，投入百姓人群中，與民同樂。

此時，站在人群最外圍的兩人正在私下交談。

“這天子倒還知道怎么得民心。”一身材挺拔的壯漢說道：“果然沒有屠城。”

“當初曹彰居然把我們都騙住了，唉，小民就是這么好騙。如今不但沒有屠殺，還把曹魏的那些要人命法令全廢除了，咱們也算是緩過一口氣啊。”

“哈哈，老李，我記得天子攻人長安時，你還在肉鋪切肉，嘴里一直叨念著什么‘人總歸有一死……’‘死就死吧’之類的話。”

“還不是你先說什么‘反正都要死了，不如好好再過幾天安穩日子。’影響了我。而且，那天我賣肉，你倒還敢過來買，也是厲害。”李屠戶笑著說。

“我可姓劉啊，我怕什么？”

“人家姓劉的當天子，你這個姓劉當個木匠。”

“哼，天子帝后、王侯將相、寒門布衣、草民黔首不都是凡胎肉體，何來高低貴賤之分？你可知‘發如韭，剪復生；頭如雞，割復鳴。吏不必可畏，小民從來不可輕。’”劉木匠說道。

“既然眾生平等，那你姓劉的和我這姓李的又有何區別？”李屠戶反問道。

劉木匠卻答不上來，因為他發現，此時劉協正站在他們二人旁邊。

“二位在聊什么啊。”劉協笑道，其實他早就聽得一清二楚。

李、劉二人先是一驚，隨后立即恢復狀態答道：

“市井瑣事罷了。”

“為何你二人能夠如此鎮定，見到朕不害怕嗎？”劉協打趣道。

“陛下愛民如子，吾等小民何須懼哉？想愛戴陛下還來不及呢！”劉木匠正視著皇帝的臉說道。

“百姓見帝王而顫顫巍巍、膽戰心驚者，不過只是懼帝王之威，恐苛政嚴刑罷了；而陛下布德于四海，還能放下天子之尊，行走于布衣之間，可謂是以德化民，頗有五帝三皇之遺風。吾等難道還需要裝作害怕的樣子嗎？完全沒必要。天子行仁政，小民亦可袒露真心實意，效力于明主。”李屠夫接著補充。

“那之前曹彰在這里的時候和現在有什么不同？”劉協再問，他被這兩個無名布衣的舉動吸引住了。

“重稅、征兵、屯田、徭役……就是亂世那一套，跟曹操的版本幾乎一模一樣。”

“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朕也沒說過不收稅、不征兵，為何說朕行德政，而曹賊為暴君呢？現在管管朕叫三皇五帝，是不是朕開始收稅的時候，你們又背地里把朕叫做夏桀商紂呢？”

劉協故意這樣為難二人，想聽聽他們會怎么回答。

“那是因為魏國搶的太多了……稅收加上屯田加上其他苛政，與那暴秦無異。”李屠夫平靜地回答道，面色波瀾不驚。

“凡事都要有個度，君主取之于民而不是搶劫百姓。”

“這亂世之中，誰對我們好，我們就忠于誰。”

“那若是盛世呢？”

“太平盛世也可能有苛政，也會有課稅賦庸，也會有征發徭役，也會有流民，也會有餓死鬼。”

“盛世必大興土木，必用兵邊關，這些修宮殿的金錢，修陵墓的勞力……不都是要靠我們這些草民出嗎？長城的那一塊磚石不是黔首們拿命裝上去的？所謂盛世，是陛下以及諸位大臣的盛世，是世家大族與皇親國戚的宴席，而不是我們這些螻蟻草民能夠安居樂業的時代！”

“那如何才能真正讓百姓安居樂業呢？”劉協繼續問。

“執掌天下權柄者不好大喜功，能體恤民力足矣。”李屠夫說道。

“興與亡，皆出于帝王之心，除非那個皇帝沒有實權。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奸臣毒士，專權宦官，紅顏禍水，逆民反賊沒事干專門來顛覆作亂啊？朝堂結黨營私，萬民橫尸遍野，州郡離心分裂……這些不都是權力最大的那個人搞出來的嗎？所以說，掌權者只要不胡作非為，百姓自會勤奮耕作、致力百工，此為治世。”

“只不過，能掌天下之牛耳者，豈會靜下心無為而治？誰不想被載入史冊啊，誰不想成為千古一帝啊？也就是這樣，小民只能一直痛苦咯。”

眾人默然。

“不過，太平時候還能吃上一口飯，總比這亂世肆意屠殺強。”劉木匠笑道。

劉、李二人不是最悲慘的百姓，而且還有些錢財。

但他們也見過樹根、觀音土、易子而食，也見過生民不滿百，萬里無雞鳴。

亂世戰火、惻隱之心使二人悲天憫人，早已將自身生死置之度外，只求快活后半生，快言快語。

他們根本不怕被當場砍了，就算躲過這一次，這亂世中還有成百上千個可能殺死他們的事件。

如果換做其他皇帝，估計早就把這兩個口出狂言的匹夫拿下了。

可劉協原本不屬于這個時代，他反倒十分佩服這二人的見識與勇氣。

此二人非同小可！

當年信陵君魏無忌在趙國市井中尋得賢士毛公、薛公，后得二人相勸提兵合縱救魏破秦。

今天這劉、李二人，就是我劉協的毛公薛公！

“朕觀二位為大才，何不隨朕一同復興漢室？日后掃平奸賊，恢復漢朝江山后，朕必精心治理，與民休息，使百姓安居樂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