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楊四喜的時候,他老人家正拿著鋤頭,在地里除草。
楊清琳知道楊四喜的老習慣,索性捋起了袖口,卷到胳膊上,脫了布鞋,又把袍擺掖進腰帶里,赤著腳下了地,幫著爺爺一起除草。
“哎喲喂,使不得,使不得呀,你可是天上的文曲星吶,怎么可以下地干賤活呢?”
“阿翁,又不是別人家的地,有啥關緊的呢?”楊清琳說話很有技巧,楊四喜難以抑制的樂開了花。
不是別人家的地,那肯定是自己家的地了。
可問題是,楊家三兄弟已經分了家,這片地肯定不是楊清琳的財產。
自從楊清琳出生之后,就從來沒有享受過爺爺的慈愛。
直到有一天,縣衙的報子差役,敲著銅鑼到楊家莊報喜之后,楊四喜對楊清琳的態度,才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從不聞不問,到噓寒問暖,愛護倍至,也就隔了一張高中秀才的大紅喜報而已。
說實話,楊清琳對楊四喜,也幾乎沒啥祖孫情。
只不過,若是把關系徹底鬧僵了,顯然會對楊清琳未來的仕途之路,帶來極大的負面影響。
百善孝為先的道理,還需要多說么?
平白授人以柄的蠢事,楊清琳是不可能干滴。
楊清琳都挽起袖子下了地,寒霜、墨云和昭兒三個下人,又怎敢站在田埂上,干看著呢?
多了四個生力軍的幫忙,很快就鋤完了菜地里的雜草。
楊四喜扛著鋤頭,趾高氣揚的往回走。
沿途只要遇見了村里的熟人,楊四喜都要把楊清琳推到前邊,十分自豪的給別人介紹說:“這是我的大孫兒,也是我們楊家孫輩里邊的頭一個文曲星。這孩子爭氣,不僅考中了秀才,還是領官府糧米的廩生呢。”
楊四喜扛著鋤頭,一路往回走,一路挺著胸的吹牛。
回到楊家后,楊四喜連鋤頭都沒放下,就大聲嚷嚷道:“家里的,家里的,咱們家的文曲星回來了,快點泡茶……”
楊清琳一直嘴角帶著笑,心里卻完全有數:阿婆不喜歡他,連裝都懶得裝。
他并不是貿然而回,而是提前半個月,就托了同鄉的商人,幫著帶了信回來。
阿婆若真把楊清琳擱到心里頭,茶早就泡好了,零嘴也已經備妥了,家里也早就收拾干凈了。
可是,楊清琳面前的院子里,到處都是陳舊的雞屎和牛糞,哪有半點清掃過的痕跡?
清官難斷家務事,知之為不知,方為真知也!
難得糊涂,這四個字,擱楊清琳的身上,壓根就不需要扮演,完全是本色出鏡。
反正吧,楊清琳肯定不可能再回楊家莊種地了。
既然沒有根本利益的紛爭,最佳的處理方式,也就是大家留個面子情,下次好見面了!
楊四喜叫了半天,楊張氏才從屋里出來,臉上堆著假笑,招呼說:“喲,寶貝文曲星孫兒回來了呀,快,快屋里坐。”
進屋之后,墨云、昭兒、楊寰和車夫老烏、老劉一起上陣,把帶回來的厚禮,堆滿了整個桌面。
四匹土灰棉布、一只赤金鐲、一根純銀簪、兩罐糖和八色點心、還有一籠小雞崽和一籠小鴨崽。
就東光的鄉下而言,禮物重得沒話說了。
楊四喜嘴上說,何必這么破費呢,臉上卻笑出了褶子。
楊張氏再不喜歡楊清琳,看在重禮的分上,也多了幾分真心歡迎的態度。
楊清琳和楊張氏之間,其實沒有任何矛盾。
主要是,楊張氏恨極了楊舉人考上舉人的功名之后,不肯出手幫親兄弟的田地免稅,連楊清琳也恨上了。
楊清琳陪著阿翁和阿婆,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著。
這時,他三嬸進來了,看見桌上擺滿的禮物,不由兩眼放光。
“咱們家的文曲星回來了?”他三嬸嘴上和楊清琳打招呼,腳卻抑制不住的挪到了桌邊,伸手就摸布。
“嬸娘一向可好?”楊清琳一邊拱手行禮,一邊熱情的打招呼。
他三嬸的眼睛死死的盯在赤金鐲上,嘴上卻說:“還成吧。”
墨云盯著自己的腳尖,死忍著,不敢笑出聲。
昭兒機靈,借口照顧小雞崽,跑出去了。
寒霜不好意思溜,只得硬挺著,站在楊清琳的身旁。
據楊舉人說,楊清琳的大伯和三叔,都不是好東西。
楊家三兄弟分家之后,楊舉人氣不過父母的偏心眼,故意把自家的院子修得很遠,還特意砌了一堵一丈高的土墻,并把院門修到了另一側。
平時,哪怕是進進出出的,也是誰也看不見誰。
眼不見心不煩,大家都清凈。
禮數盡到了后,楊清琳隨便找了個借口,就辭了阿翁、阿婆和三嬸,回了他自己的家。
原本,這邊的老宅子,已經很久沒住人,差不多荒廢了。
等楊清琳考中生員后,楊舉人特意派了身邊的老馬夫妻二人,常住在了這邊。
那十畝薄田上的出息,早就免稅了,就當成是老馬兩口子的養老田了。
楊清琳走進自家的院子,看清楚了新砌的一排青磚瓦房,隨即心情大好。
按照農村的曬糧習慣,在推倒重建的時候,楊舉人特意吩咐過老馬,務必用三合土,把院子里夯平整了。
見楊清琳回來了,老馬兩口子趕緊過來拜見。
楊清琳在老馬的陪同下,繞著新修的院子,完整的轉了一圈。
小坐了片刻,楊清琳便帶著昭兒坐車,提著禮物去見本保的保長。
晚明時期,明初的里甲制度,已經形同虛設,代之以全新的保甲制度。
十戶為一保,設一保長。保長的上邊,還有總保和副保。
參加科舉的鄉里保結,指的就是總保、副保和保長,再加上二個鄰居,一起簽押確認。
本保的保長,知道府學廩生的厲害,收下了禮物之后,不僅他自己答應作保,還親自帶著楊清琳去了總保和副保的家里。
楊清琳自然不可能空手登門,早就準備好了禮物。
于是,楊清琳出門轉了一圈,又走了兩戶鄰居,鄉里結保狀也就到了手。
在老家住了兩天后,楊清琳又去了縣衙的禮房。
縣衙的禮房,沒膽子故意刁難府學的廩生,當場就辦妥了縣衙具保的手續。
到這里,縣里和老家的各項參考手續,全部辦妥了。剩下的事兒,就要回河間府去辦了。
楊清琳和張霆,再次一起啟程。
沿著官道,從東光縣回河間府,要渡過三條河。
馬車過河,不是一般的麻煩。因為,這個時代的渡船,普遍很小。
首先,馱馬和車廂要分離。其次,車廂的輪子,也必須拆下來。另外,擔心馬驚傷人,馱馬只能單獨一船運過河去。
更重要的是,把沉重的車廂搬上渡船,不能掉進水里,真的是個技術活,一般人根本做不到。
因為渡過洚河的過程中,耽誤了太多的時間,見天色漸晚,張霆便領著楊清琳,一起借宿于娘娘廟了。
這一夜的借宿,令楊清琳大開了眼界。就在楊清琳住處的左右不遠處,女子的嬌吟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楊清琳沒睡好,寒霜也是一直裝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