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0歲萬歲
- 易難
- 5460字
- 2023-08-21 15:00:14
第一章 窗
“窗外有什么?”
“窗外什么都有。”
“窗再大點就好了。”
許珍貴心里這樣想,就下意識脫口而出。帶她看房的中介小伙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又指了指窗外。“姐,”他說,“這位置,你要那么大的窗看什么啊?”
許珍貴也往外看。二樓,窗外正對著街角,一邊是菜市場,一邊是居民區后身的垃圾處理站,怎么看都沒什么可看的。
她就搖搖頭。
“姐,你這個預算是挑不出來了,要不你再考慮考慮,多點預算?大上海回來的有錢人,哪還差這點?咱們十八線小地方租金已經不高了,何況你要求還多啊?這又要地段,又要環境,又要面積,還嫌窗戶不夠大……”
許珍貴沒再說什么就往外走。不記得這已經是中介小伙帶她來看的第幾套房子了,本來就不大的東北小城,又趕上臨近年關,能滿足她要求的房源寥寥無幾。
“姐,你都在上海了,回咱這小地方租房子干啥用啊?”小伙沒話找話地問。許珍貴看了他一眼,覺得他掩飾住了“這女的哪里想不開”的表情。
下樓的時候,小伙已經麻利地在手機上又找出了幾套房源發給她。“姐,你再看看,小區房沒有的話,咱們一會兒去中央大街西邊那片,有些老樓,商住兩用的,也在招租,價格還能談。”
“要不今天就看到這兒吧,”她說,“我改天再找你。”
“抓緊啊姐,馬上過年了價格談得下來,等過完年房租要漲了。走過去就十分鐘,又不遠。這兩天預報有雪,下了雪路就不好走了。”
“……那走吧。”許珍貴說。
走到樓外,她站在菜市場和垃圾處理站中間,又回頭往樓上看了看,也分辨不出到底哪扇窗屬于剛才看的那間房子,索性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你要那么大的窗看什么啊?”
一個星期之前,在上海他們的“婚房”里,王祺就是這么吼她的:“你有什么可挑的?這是我爸媽給咱們結婚的房子,你嫌棄老破小,嫌棄一個多小時通勤,我都沒說什么,就一個窗戶你也嫌棄?你矯情什么?”
天地良心,許珍貴記得她并沒有開口說過半句有關“老破小”和一個多小時通勤這種話。她按他吩咐提前過來打掃準備搬家,他打視頻電話過來時,她正在擦窗臺,隨口嘟囔了一句“窗再大點就好了”。
她在上海讀的大學,王祺是她同學,但兩個人畢業之后才通過朋友認識。他是本地人,在本校讀研,她考研沒考上就工作了,兩個人在一起差不多有兩年,正商量著等他研究生畢業就結婚。他爸媽早年留給他的一處“老破小”,自然就成了他們的婚房。從頭到尾,許珍貴都并沒有抱怨過,不過也不重要了,不僅沒有感謝他父母贈房之恩,還嫌棄人家窗戶太小,也足夠讓他怒氣沖天了。
“因為什么分手啊?婚不結了?”
果然,一進家門,她媽第一句問的就是這個。
因為什么呢?因為一扇窗?也不完全是。去給他打掃衛生那天,她剛沒了工作,不是她的問題,是公司解散了。老板人倒不壞,跟她說的時候還挺過意不去的,錢也發了。前同事們都走得干脆,畢竟走不走都已經是快被熬死的“社畜”了。
那邊王祺吼得怒氣沖天,許珍貴心里想著要不要說,自己工作沒了,也無所謂通勤時間。但還沒等她說,他那邊就掛斷了視頻電話。
她索性扔了抹布,一屁股坐在窗臺上,隔著防盜欄桿往外望去,除了對面一家家的防盜欄桿,什么也看不到。
“……因為我嫌窗戶太小。”許珍貴說。
她媽愣了一下,眼圈紅了,轉身自顧自到沙發上坐下,良久,什么也沒說。許珍貴也過來,在她身邊坐下。
“你啊,現在老大不小了。”斟酌了很久,她媽才緩緩開口,“你看看你這些年,考研考研考不上,工作工作老換,男朋友也沒有一個長久的,好不容易打算結婚了,又因為這么一點矛盾就鬧分手……”
她媽看了她一眼:“……三十歲了,不是小孩了。”
許珍貴一聲不吭地聽著她媽數落。
“……你嫁了人,就是人家的人。嫌這嫌那,那也是你以后的家。你現在說跑回來就跑回來了,給人家留下什么印象?以后怎么相處?你要懂點事,不能再像小時候那么矯情,那么任性了。”
是從什么時候起,她在這里沒有了家,要把還沒有結婚的別人的家,當作自己以后的家?是從什么時候起,她只能把所有的不順利都歸咎于自己的矯情和任性,習慣了所有的好運氣都和自己無關?小到中一個“再來一瓶”,大到學業事業戀愛生活,什么好事在她身上都不會實現。
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她可一直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小孩。
一個小孩會這樣認為,自然是歸功于她的爸爸媽媽。從小她就聽他們這樣說,就堅定不移地相信,因為他們永遠不會欺騙她。
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兩個人,也是這個世界上最相愛的兩個人。她爸比她媽大十二歲,她媽二十出頭生了她,就調侃她爸是老來得女,她爸也就笑呵呵地應著。雖然爺爺奶奶并不高興,叨叨著沒抱上的孫子,她爸還是力排眾議給寶貝女兒取了一個無比“珍貴”的名字。念小學一年級的時候,許珍貴覺得自己的名字土,因為班里正好有個男同學叫陳富貴,大家就老拿他倆開玩笑。她回家哭鬧,但爸爸媽媽很認真地跟她說,他們笑她是他們不懂事,她的名字代表了爸爸媽媽對她最珍視最貴重的愛。
“他們說我倆名字叫著像一家人。”她哭著說,“讓我當他媳婦。我不要當媳婦。”
“好,不當,”她爸忍著笑安慰她,“我閨女誰的媳婦也不當。”
“……他說他有大房子。”許珍貴沒頭沒腦地說。
那個時候,他們家住在姥爺和姥姥留下的房子里,房子是當年姥爺廠子分下的,筒子樓頂樓,還是個東邊戶,面積又小,日照又短。直到讀高中之前,她都一直和爸爸媽媽擠在同一個小房間里,只有在書和畫冊里,她才能見到漂亮的房子。
“……他說,他家里有大房子。”許珍貴委屈道,“有好多個房間的好大的房子。”
“他們家有他們家的房子,咱們住咱們家的。”她媽在一邊搖頭道,“小孩子家就攀比這個?”
她爸看許珍貴要哭鼻子,就笑了笑,逗她:“他們家的房子再好,也比不上你的魔法小屋,對不對?”
許珍貴一愣,緊皺的小眉頭舒展開來,立刻恍然大悟:“啊!”
有一天晚上睡覺前,許珍貴看了一本畫冊,里面的公主被壞人追趕,走投無路逃進了森林,遇到了一座有魔法的小木屋。木屋的閣樓上,有一扇圓形的玻璃窗,望出去就是魔法的世界,她的好朋友們都在那里等著她。
那晚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家里也有這樣一扇窗,圓形的,發著光,她興奮地爬上去想要往外看,卻腳一滑,掉了下來,一下子就醒了。
“是真的!”她激動得連早飯都不想吃,跟爸媽講了這個夢,用了一個幾歲小孩會說的所有語言,盡可能詳細地描述了那扇圓形的窗戶,“……咱們家也有一個窗,就在閣樓上!”
她們家是頂樓,借著承重梁和稍微高出一點空間的層高,也搭了一個像閣樓一樣的架子,因為頂樓漏水,所以只有冬天時用來存放食品和雜物,拿的時候爬梯子上去。梯子是老木頭,日久朽損,爸媽平日里不讓她爬。但許珍貴不顧阻攔,手腳并用地爬上去,果然也看到了一扇窗,只不過那是一扇被雜物堆滿根本打不開的窗,窗框和玻璃老舊發烏,還糊著層層的舊報紙防寒。
在她媽的勸說下,她困惑地爬下來,揉了揉眼睛,一邊想著為什么跟夢里的不一樣,一邊吃了她媽做的早飯,然后上學去了。
小孩的好奇心轉移得快,過了幾天,許珍貴沒在睡前看畫冊,就也漸漸地不再提那個夢了。
直到那天傍晚她放學回家,一進門,就覺得家里哪兒變得不一樣了。巴掌大的地方,她一眼就看到,以前用來爬上閣樓的舊梯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架看起來就很結實的新梯子。她沖過去往上爬,剛爬了一半,就發現整個架子被翻新過了,房梁上搭起了一個嶄新的小閣樓。
爬上梯子,她就看到了她夢里的那扇窗。圓形的,玻璃的,清晰透明的。她小心翼翼地走近,伸出雙手就接住了外面照進來落在自己身上的傍晚的陽光,比夢里還美,美得她屏住了呼吸,不知道要以怎樣的虔誠態度來迎接夢境變成的現實。
長大之后她有一次問起,她媽漫不經心地說,要不是因為快拆遷了沒人管,這種改變建筑外立面的操作照理說是會被罰或者禁止的,但都快拆遷了,誰還像傻子一樣給自己家修房頂換窗戶呢?
小時候許珍貴坐的搖搖車和學步椅,都是她爸做的,衣服鞋帽也有很多是她媽做的。逢年過節或是生日,可能家里也吃不上什么比平時好的美味佳肴,但她爸媽總能在飯桌上像變魔術一樣弄點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出來,充滿儀式感地送給她當作禮物。舊毛線織的娃娃,廢紙殼做的筆盒筆筒,種在罐頭瓶里的野花野草,用布塊和沙子縫起來可以一家三口一起玩的沙包,一分錢不花就可以讓她開心好幾天。
趁她上學的時候,兩人搞來材料,自己研究,因為圓形的玻璃不好找,也不好做,她爸跑了好多二手建材市場才搞到。夫婦倆一起動手,一點一點地改造了年久失修的老房子,無非是想要實現一個異想天開的小女孩突如其來的夢罷了。
那是她一生中最珍貴的禮物。
從那天起,閣樓就成了她童年最喜歡的角落,不管遇到什么難過的事,只要她爬上來,在窗邊坐那么半天,就什么事都過去了。
在她幼小的心里,有沒有住過大房子,大抵沒有什么區別,但相不相信魔法存在,可比什么都重要。
“他們下次再說你,你就告訴他們,你有一個秘密基地,只有相信魔法的小朋友才可以看到,有再大的房子都沒有用。”她爸笑著說。
于是許珍貴的委屈一掃而空,心里洋溢著滿足的快樂。她爬上去坐在窗邊寫作業,寫著寫著就望著窗外,晃著腿,發著呆,媽媽在下面叫她吃飯都沒聽見。
“又聽不見了,天天坐那兒出神。”她媽笑,“窗外有什么?”
“窗外什么都有。”她笑嘻嘻地回答。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天她爸下崗了。在她酣睡的很多個夜里,他們徹夜不眠,又不敢吵醒她,兩個人低聲絮絮地商量了很多很多。
到底商量了什么,她后來仍然無從知曉,小孩子每一天都很開心,所有生活的樂趣從不曾少過一分一毫。
而陳富貴也再沒有嘲笑過她,但大家都很好奇她的秘密基地到底是什么,在哪里,魔法是什么樣子的,要怎樣才能看到。
“要成為我的好朋友才可以。”許珍貴脖子一梗,無比驕傲地回答。
“同學都羨慕我,”回家之后,她跟爸爸媽媽說,“因為我告訴他們,魔法小屋是爸爸媽媽送給我的禮物,他們說我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媽媽。現在,他們都搶著當我的好朋友呢。”
“那當然。”她爸說,“我們寶貝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小孩。”
“真的嗎?”許珍貴問。
“真的。”她爸永遠是笑呵呵地回應她所有的問題,“爸爸說的話就一定是真的。”
“那最幸運的小孩以后會怎么樣呢?”許珍貴又問。
“最幸運的小孩,她心里想的事情以后都會實現。”她爸回答。
“……你啊,從小就是這樣。想一出是一出。兩個人相處,意見不合很正常,哪有吵一吵就分手的?”她媽還在叨叨,“你以為還是小孩呢,家里人都慣著你?以后你成了家,那就要承擔責任,不能今天這樣明天又那樣,要踏踏實實過日子……”
許珍貴終于忍不住,打斷了她媽說話。“媽,”她說,“我租了個房子。”
“啥?”她媽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你上次不是說,王祺他們家有房子嗎?租什么房子?”
“……不是。”許珍貴說,“……我剛才,租了個房子。就在中央大街西邊那片。”她往外指了指。
知道不能矯情任性,不能想一出是一出,但她就是改不了這頭腦一熱就亂下決定的臭毛病。房子缺點一大堆,說是在商圈其實要從路口拐進去,還要繞過旁邊一家巨大的洗浴中心和寫字樓后身的一排亂七八糟的底商。房子在一棟看起來利用率不是很高的老舊二層小樓上,上樓需要通過樓下燒烤和鐵鍋燉兩家店后廚共用的走廊,整個二樓都是空著的,貼著招租的告示。中介說他前后也帶人來看過,倒是有有意向的,但還沒人租。
許珍貴心里算了算錢,就把定金付了,怕自己再一猶豫,就下不了這個決心了。
那間房子以前好像是別人租來做足療店的,地方不小但是空置太久了,又臟又破,需要重裝。她唯一看上的就是整面通透的巨大落地窗,雖然二樓不高,但好在沒有正對著寫字樓,南向采光,視野很好。
“為什么啊?”她媽差點驚掉下巴,“你瘋了?你工作呢?你不回上海了?”
許珍貴正在斟酌要怎么回答,門鈴響了。
“淑娟,回來啦。”
許珍貴從沙發上站起來。
“劉叔叔。”她招呼道。
進門的是拖著買菜小車的中年男人,他身后迅速地躥出一個穿校服的小男孩,嗖地從買菜小車上蹦了過去。
“換鞋!劉一念!”許珍貴她媽瞪眼喊。
男孩又迅速地蹦回來,兩下踹掉了鞋,幾步躥進了自己房間里。
“珍貴,你媽今天說要在家給你做好吃的,讓我去接弟弟。”劉叔叔一邊笑著說,一邊拿菜進廚房,“你可得多吃點,一年到頭都沒機會在家里吃飯,你媽可心疼了,這幾天可得給你補補,要不又要走了。”
許珍貴重又坐回沙發上,沒說話。
爸爸去世之后,媽媽和劉叔叔結婚了,又有了弟弟,她除了過年,就真的很少回來了。他們家大了很多,冬天暖氣燒得也很足,但有時候她還是會忍不住懷念小時候三口人擠了好多年的小房間,還有那扇圓形的窗。
晚飯的時候,許珍貴說了自己的決定:“我暫時不回上海了。”她省略著說了工作和王祺的事。
“淑娟,你也別操心,姑娘家自己有打算,咱們做家長的,支持就行。”劉叔叔給她碗里夾了兩筷子菜,說,“這兒就是你家,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工作累了咱就歇一歇,別太拼。”
洗碗的時候許珍貴接到中介給她打來的電話,告訴她明天去跟房東交接,她就從廚房出去接。打完電話,正聽到廚房里媽媽和劉叔叔在小聲商量。
“……之前不是說在上海就不回來了嗎?房子也是人家出,你連陪嫁都不出。”
“那不是吹了嗎?”
“現在呢?待在咱們家不走了,以后怎么辦?要只是來住一陣,我沒意見,但她年紀也不小了,上海的工作不干,婚事也吹了,回來住家里吃家里的,還不打算走,這傳出去誰不得笑話咱家?”
“……也不能一直住,她還得工作吧?”
“誰知道呢,反正我的錢是給劉一念的。她要是回來啃老,啃的也是你的老。”
“……”
許珍貴裝作沒聽見,轉身坐回沙發上,看手機里的租賃合同。但心里已經聽見了,她知道這個家里本不該有她,他們三個才是一家人,她是個外人。
家早就沒有了,只有她還停留在童年的懷念里。仿佛睜開眼睛,就還能透過童年的那扇窗,看到以為可以奢享終生的快樂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