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繡時,著我在一旁細細觀看,確實與尋常針法不同。但師父沒跟我講什么,我記性好,就將這套針法硬記了下來。只是,我不喜女紅,不專廚藝,不會制做機巧,醫術馬馬虎虎,連武功亦只是平平,師父傳下來的本事,我都沒有學得太好。故此,我雖記住了針法,卻從來沒有用過,更從未對人講起。”
老師太再次細細撫摸絲絹,嘆道:“觸手全無感覺,雖然明顯是用黑線繡的,卻找不出任何線縫,仿佛就是這塊白色絲絹自帶的黑色,渾若天成,這只能是天衣針法……真是神乎其技,驚為天人啊……雪衣丫頭,你現在可想明白了,你師父為何不傳你織女金針?”
雪衣頜首,含淚道:“多謝老師太告知舊事,雪衣現下明白了。”
老師太端起茶盞,道:“你說給我聽聽。”
雪衣認真地答道:“是。我師父入這俗世的志向,是愿天下女子的苦難得以輕減。而唯有女子最能知曉女子的苦楚,故此合該互助相幫,如大地般厚重,才能得享這濁世之福。師父將六枚織女金針傳給妹妹們,卻將針法傳給了我,便是要讓我領會,我需真正懂得與妹妹們互助相幫的道理。我要學會倚重妹妹們的專長,真心信賴她們,唯有我們七姐妹合力,方才可以,制成無縫天衣。”
老師太贊道:“說的好,解的明白,你師父沒有白教你。”
雪衣續道:“我現下才明白,自己當年錯在何處……師父繡了這幅絲絹給我,接下來就花了整個月,在六枚金針上各繡了一個字,比繡這幅絲絹更費精力。我自負機敏,發現六枚金針上并無‘雪’字,便猜到師父不會將金針傳給我。我也不問師父,就把絲絹上的四個字描摹到一塊大木匾上,著老車幫我制成招牌,掛在天衣小院的院門上。師父由得我折騰,全不發表意見。”
“招牌掛出去沒多久,便來了一樁大案子,我想要盡現自己獨個兒的本事,不放心妹妹們去查問,就只帶著老車,趕去實地探查。卻沒想到,我剛一走,噙劍姐姐就來糾纏師父,累得師父染上了咳疾,重病不起。待我接到飛鴿傳書,拼命趕回來,竟連師父最后一面都沒能見著……是我錯了,若我當時便明白師父的用心,何至于此。”
雪衣停下來,哽咽難語。
老師太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喝茶。
雪衣深深吸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然后,她再次恭敬請問:“老師太,可否給我講一講,您是如何借天衣門之力,得以出宮的?”
老師太想了想,才說:“這倒可以給你講講,其實并不復雜。那時我聽聞玄帝旨意,知曉我出宮無望。但玄帝待我倒還厚道,只要是不出宮,我在宮內四處走動,他卻不管。于是我再度與宮中女眷交好,慢慢便聽說,民間有位天衣大娘,幾乎無所不能,專愛解救女子苦難,若得她幫手,什么問題都可以解決。”
“我自然知道,這就是我那位天衣小友,于是輾轉托人遞信,請她設法救我。沒多久,天衣小友神通廣大,竟然潛入宮中與我相會,給我出了一個極好的主意,我依計而行,果然順利出宮。”
雪衣眸光閃動,輕道:“莫非師太,真是老死在了宮中?”
老師太道:“你果然機敏,世間無雙。是啊,玄帝既有旨意,誰敢違抗,但若非天衣小友提醒,我都沒想到,自己還有裝死的本事。后來,我便挑準時日,在宮觀中坐化,面容栩栩如生,氣息全無。玄帝傳太醫前來檢視,說我已是死了。玄帝道,即是出家之人升天,當遵其遺愿,就按照我事先寫好的遺言,放我的遺體出宮,交給我入宮之前所收的徒弟。”
雪衣接道:“那個徒弟,自然就是我師父扮的了。”
老師太點頭,道:“正是。她接到我,密送出京,把我安置在這五靈觀內,從此之后,我才算是真正得以出世清修。我到五靈觀半年之后,她才收了第一個徒弟,那就是你。我還記得,忽有一日,你師父抱著剛滿百日的你,到這觀里來,讓我為你祈福。她對我說,不祈美貌之福,不祈富貴之福,只祈智慧之福。現在看來,我這祈福,還是有用的,不是嗎?”
雪衣躬身施禮,誠心誠意地說:“是。雪衣身子不便,唯有時時燃起心香,拜謝老師太。”
但當雪衣直起身子,卻不肯放松,又追問道:“老師太,那你當年,到底是如何裝死瞞過去的呢?”
老師太卻不肯再答,只說,該講的都已講了,再無可講。且不待雪衣再說,她便喚了兩個年輕道姑進房,將雪衣的輪椅車推至靜室之外,交給已聞訊趕來的老車。
道姑們說,依觀主的吩咐,五靈觀在入夏后,要閉門清修,不再接待訪客。故此,請天衣門的人在立秋之前,不要再來五靈觀討擾,以免妨礙道家修行。
雪衣無奈,只得望門,再次謝過老師太,然后與老車一起,自回天衣小院。
隔了兩日,褐衣和紫衣一起回來,褐衣一進院就鉆進了廚房,把匯報情況的活兒,全丟給了紫衣。
紫衣進得廂房,同雪衣絮絮說道:“大姐,我們都照你的吩咐做好了。藍爍那個小子,被褐衣姐姐一頓好哄,幾杯小酒下肚,什么都說了出來。他說,他遇見一個世外高人,特別懂他的心思,什么都肯幫他。還說吳炯不會有事的,綁人的那幾位大哥說了,絕不會傷害吳炯,等到藍衣姐姐前去救人,裝模作樣打一陣,綁人的那幾個,就會放開手跑掉。”
“褐衣姐姐問他,那個世外高人長什么樣兒?藍爍說,就是一個老和尚,氣質不凡,一看就是世外高人。褐衣姐姐問他為什么隨便相信陌生人,藍爍那小子還不服氣,嚷著說,和尚都是好人啊,再說無非是騙一騙自己的親姐姐,又不會害到別人,有什么不可信的?”
“我對吳煥說了門主之計,他無不依從。褐衣姐姐套出了吳炯被綁之地后,吳煥便帶著我畫的畫像進城報案,親自領著捕快前去抓人。我和褐衣姐姐暗地里策應,果如大姐所料,那吳煥趁捕快與那些假冒錦衣衛的混混打斗時,一把割斷吳炯的綁繩,推他快逃,自己則去擋著追過來的官兵。吳炯本還要返身去救吳煥,被我和褐衣姐姐硬拉著逃了。”
“等到我們三個逃回雙刀盟的總壇,藍爍那小子的酒還沒醒呢。吳炯聽我告知他真相,氣得把藍爍好一頓揍。藍爍聽說吳煥被官兵抓走了,人也傻了。他其實心眼兒并不壞,與吳炯和吳煥都很有感情。這次他上了大當,的是被人利用。雖然,想要傷害大姐,是那個吳煥臨時起意,但究其根源,還是藍爍做錯在先。”
“吳炯也是心軟,打了藍爍,卻又不忍心把他逐出雙刀盟。藍爍變乖了很多,跟著吳炯去找人私下打點,想讓吳煥少受點罪,早點被放出來。但聽吳炯回來跟我講,吳煥自己卻說,他愿意坐牢,官府判多久,他就坐多久,這是天衣門對他的懲戒,他該當此罪。”
雪衣聽到這里,淺淺一笑,道:“不妨事。吳炯是個老好人,有他在外面救弟弟,比起他那個急性子的弟弟在外面救他,要靠譜得多。藍爍的養親家中富裕,又極寵他,打點的銀兩應不會短缺,吳煥吃不了多久苦的。”
紫衣呸道:“這個藍爍,哪哪兒都有人寵著,終究還是缺人管教。”
雪衣卻道:“你別急,藍衣妹妹曾說過,為了這個弟弟,她情愿嫁人,分明就是在想,要找個武功高強、家教又好的如意郎君,以姐夫的身份去管教弟弟,則必有奇效……我看吶,不用再等多久,就一定會有人去管教藍爍的。”
紫衣嘻嘻笑了起來。
再隔了兩日,天衣小院照例于辰時打開院門。門外居然早就候著一個書生,穿著一件藍黑色的長袍,頭戴梅花冠,規規矩矩地站著,端著一角袍袖,靜等驗號。
紫衣上前細看,見那袖口上,繡著一羽白鴿,振翅欲飛,便伸手過去,也不知從白鴿的那一外,輕拈起一點線頭,略微一提,白鴿便已消失,袖口上顯出一個“六”字。
這一日正是初六,紫衣點一點頭,收回了手,再看那袖口上,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紫衣喃喃自語,道:“這應該是赤衣之前繡出去的,最后一個號牌了吧。”
雪衣微微倚住窗沿,有些好奇地看著書生。
書生撣一撣袍袖,鄭重施了一禮,直起身道:“晚生是剛剛外派到鄰縣的縣丞,名叫羅孚威,久聞天衣門探秘之聲名,特來求問。”
雪衣尚未開言,紫衣先奇道:“縣丞?鄰縣的?喲,看這穿戴,確實是新中的舉人呢……你既然久聞我天衣門,難道不曉得,我們不接官府之案的規矩?你家縣尊老大人也該是明知的呀。”
那書生斯斯文文地說:“我曉得規矩,只是我求問的,并非是官府之案,而是我自家的私事。官人求問之案,未必就一定是官府之案,姑娘你似乎斷的潦草了些。”
紫衣抿嘴道:“你才潦草呢。我不是斷案的,我就是個驗號的。你想求問什么?得跟我大姐說才行。”
書生看向廂房內坐著的雪衣,道:“敢問門主,若是想要求問天衣門中事,可否得到答案?”
“天衣門中事?”紫衣驚訝地搶著道:“你不是說,要問你自家的私事么?怎么又要問天衣門中事?哎,我告訴你啊,一次只能問一件事,而且接不接案,由我大姐說了算。別以為你有號牌,便可以想問什么,就問什么。”
書生的表情很是無奈,對著紫衣拱了拱手,道:“這位姑娘,你既然不是斷案的,能不能別搶話?”
紫衣“哼”了一聲,老車拄著大掃帚站在院內,眼睛都笑彎了。
雪衣淡淡道:“總要先聽聽,你到底想問什么。”
書生想了想,終似下了決心,道:“我想問問門主,十三年前,有個五歲多的小女孩兒,本來家人都以為她失足跌死了,卻怎么會入了天衣門?入了天衣門的女子,是否一輩子都不能離開?”
紫衣直跳了起來,老車卻眼疾手快,飛撲過去扯著她,一把捂住她的嘴,總算是把她想嚷的話,全給摁了回去。
雪衣的眉梢上挑,重新仔細打量書生,俄頃,才道:“那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是怎么找來這里的?”
老車松開手,沖著紫衣使勁兒比劃。
紫衣已定下神來,低聲道:“你這比劃是啥意思?褐衣姐姐一早出去采買了,根本就不在這院兒里,就算我說話大聲些,又有什么關系?嘿,我知道他是誰啦。”
老車放棄,不再徒勞地比劃,也低聲說道:“紫女俠,你知道歸你知道,讓他自己說嘛,你別把他嚇跑了。”
那書生撫了撫額,略顯靦腆。
雪衣笑一笑,鼓勵地道:“羅公子出身鄉紳之家,前幾個月正逢大比之期,想來公子必是離家去了書院,專心應考。待得考完后回家后,方知錯過佳人,是也不是?”
書生展顏道:“門主真是一點就透,晚生佩服。我的姐姐嫁去了外鄉,我父母放心不下,總以姐姐為重。我家中的府院,其實距離姐姐的婆家更近,卻離鄉里書院甚遠。我為了應考大比,在將姐姐送嫁之后,就離家去書院里專注讀書。直到兩個月前鄉試結束,我才回家,我姐姐家里出的那件大事,我竟一概不知。”
雪衣頜首道:“羅公子年紀輕輕,已得鄉試中舉,是個人才呢。”
書生繼續說道:“待我回家時,姐姐和我那小外甥已回了外鄉,我聽父親講述那件大事,很是慶幸有驚無險,對門主十分敬仰。我問父親,他怎會想到,要找什么天衣無縫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