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馬場

一

在賽馬場，一匹馬與一萬匹馬有著同樣不可侵犯的威嚴。

騎手們不是這里的主人，腳踏大地的馬群才是。盡管，被人類馴化是群馬的終極宿命。在馬短暫的三十年的一生中，它們并不記得那些騎手的名字。即便一匹被寄養(yǎng)此處的名貴賽馬，會被戰(zhàn)功赫赫的主人定期前來探望，它依然只是它自己，在并不漫長的賽馬生涯中，它只懷念大地上縱情馳騁的時光。

路過的人們總以為自己足夠地了解一匹馬，他們給賽馬起了動聽的名字：王子，黑玫瑰，天青，白金，千里雪，閃電，火焰，絕塵，踏雪……喂馬的師傅也對它們的習(xí)性如數(shù)家珍：青馬天性膽小，不要跟在它的身后，否則它會受驚狂奔；白馬脾氣溫馴，喜歡被人愛撫；黑馬機警聰慧，一有風(fēng)吹草動，便豎起雙耳，仿佛萬千強敵正在逼近；栗馬心性淡泊，不喜人類，你若靠近，它觸電一般即刻扭頭。

馬場的管理者以數(shù)字化的高效方式，游刃有余地安排著上百匹馬的日常生活：買草，喂食，飲水，騸馬，釘馬掌，清理馬糞，招募教練，推廣馬術(shù)，組織比賽。短暫參觀的來客，總是會對那些忽然靠近自己的馬生出驚異，仿佛這群游離于現(xiàn)代城市的生命，有著不可泄露的天機般的神秘力量。冬日的寒風(fēng)中，它們鼻孔里噴出的熱烈的白氣，毛發(fā)中涌動的原始的力與美，干燥的糞便中蒸騰著的青草的香味，這彌漫在空曠郊外的一切，如此動人。車水馬龍中穿梭的人們，偶然間抵達這里，在北疆席卷而過的烈烈大風(fēng)中，會忽然意識到生命遼闊的存在。

對于一匹馬，這些無足輕重。五千萬年前，它們的先祖誕生于荒蠻的星球，并在殘酷的物種競爭中，生生不息，繁衍至今，傲然于荒野。它們以大地上一切能夠維持生存的食物為生：沙蒿、芨芨草、梭梭、蘆葦、紅柳、針茅、沙蔥、苔蘚、樹枝、枯草、落葉，歷經(jīng)漫長的生物演化，最終成就高貴的稟賦。恰是這種神龍下凡般的獨特氣質(zhì)，讓人類在五千年前，將其從荒野引入人間。自此，一匹馬與一個人的相伴，成為大地上的傳奇。

但這是人類歷史記錄的傳奇，一匹馬從不言語。它們只是用騰空而起的身體，用永不被馴服的驕傲，來表達對人類將其征服的命運的反抗。

或許，所有與馬有關(guān)的成語，只是人類的一廂情愿。千軍萬馬、一馬當先、萬馬奔騰、金戈鐵馬、單槍匹馬、天馬行空、一馬平川，都是具有天生優(yōu)越感的人類，對馬這一物種流露的仰慕。人類將對馬的征服，視為榮耀。但馬對人類的忠誠溫順，只是一種假象。它們血液里流淌的是狂野的基因，這代代相傳的基因，讓它們一生馳騁，永不服輸。這是敏感的天性，更是不屈的傲骨。

在賽馬場，所有的馬都遠離家園。它們短暫的睡夢中，一定有過荒涼的曠野，廣袤的草原，或者茫茫的森林。隆隆戰(zhàn)鼓，不會劃過夢境。它們寧肯與虎狼搏斗，也不想?yún)⑴c人類的戰(zhàn)爭。人類以愛的名義，強加給一匹馬的馬掌、馬鞍、馬鞭、銜鐵、水勒、肚帶、馬鐙、鞍墊，對于馬類，都是殘酷的器具。它們讓馬失去了寶貴的自由，自此成為沉默的服從者。一匹馬在繩索的束縛中，倔強地低下頭，不過是為了隱忍地活著。如果某一天，人類放生所有的馬，它們必將選擇歸于山野，永不復(fù)返。馬融于血肉靈魂的高貴，讓它們不會像貓狗一樣成為寵物，接納枷鎖般的愛撫。人類需要馬，從刀光劍影的古戰(zhàn)場，到田間地頭日復(fù)一日枯燥的勞作，再到而今的競技比賽，觀賞娛樂。但一匹馬從不需要人類，它們只與同類一起，就可以從容地度過一生。

因為遇到了人類，馬注定了一生的孤獨。人類以愛與比賽的名義，將幾百匹馬圈養(yǎng)在馬場，每日喂食飼料，定期更換馬掌，在矯健的身體上烙下丑陋的編號，以血統(tǒng)為它們劃分優(yōu)劣，細數(shù)它們祖輩的榮光。

馬場上的草，尚未茂密。春天還沒有來，馬將溫?zé)岬念^顱探入雪地，找尋去年殘留的枯草。一整個冬天的大風(fēng)，都在那一刻呼嘯而來，并帶來蒼涼大地的聲響。陽光照耀著積雪，發(fā)出奇異的光，仿佛這片居于郊外的大地，只屬于上百匹奔騰的馬。它們是自己的主人，此刻重回古老的曠野。它們的名字，叫作自由。

馬場外喧嘩的城市，人類正忙著生，忙著死，忙著轉(zhuǎn)瞬即逝卻在他們心里驚天動地的大事。而一匹馬，只想在雪地里打一個熱烈的滾，與同伴溫柔地私語，蹭掉彼此肩背的草屑，嬉戲追逐，或者長久地眺望不可抵達的遠方。公馬們敏銳的嗅覺，讓它們隔著遙遠的距離，就能嗅到母馬散發(fā)的愛的氣息。如果這里是蒼茫的草原，它們會發(fā)出嘶鳴，并為了這一份滾燙的愛情，冒著被人類鞭打的危險，哪怕身負十萬火急的重任，也要沖破重重阻礙，奔向可為之獻出生命的愛情。可是現(xiàn)在，這原始野性的召喚，被人為地控制，隔著一千米的距離，它們彼此平安無事，相忘于馬場。似乎，在馬這個種群的繁衍史上，從未分泌過一種叫作愛情的液體。

只有到了春天，大風(fēng)吹開了花朵，涌動的冰凌在大地上浩蕩向前，萬物蘇醒，迸發(fā)生機，開始新的戀愛、結(jié)婚、交配、繁衍。沉寂的馬群，也忽然被生命的激情喚醒。它們在種子破土而出的細微聲響中，借助于聲音與氣味，辨認著被柵欄阻隔的戀人。它們用堅硬的馬掌敲擊著冰涼的水泥地面。它們越過上百匹聳立的脊背，將視線投向一匹健碩的母馬，它性感的身體里，正彌漫著一種叫作愛情的氣息。那氣息動蕩不安，讓人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