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筆灰在九月的陽光里漂浮，像一場微型雪暴。我縮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額頭抵著冰涼的桌面，試圖讓自己成為背景的一部分。開學典禮剛結束，班主任李老師的聲音從講臺上傳來：

“今天我們班迎來一位新同學。“

椅子腿摩擦地面的聲音此起彼伏。我緩慢地抬起眼皮，看見前排所有男生都不約而同地挺直了背。這種條件反射般的反應我太熟悉了——每當有漂亮女生出現時，雄性生物的本能就會像升旗儀式一樣整齊劃一。

教室前門被推開的一瞬間，陽光突然變得鋒利。那個女孩站在光里，輪廓被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仿佛整個人都在發光。

“我叫林夏，雙木林，夏天的夏。“

她的聲音像山澗里躍動的泉水，清冽明快，瞬間沖散了高三教室里特有的沉悶氣息。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角——那里已經被歷代學生刻滿了歪歪扭扭的“早“字和愛心符號。

班主任環視教室尋找空位時，我感覺自己的心跳聲大得離譜。“林夏同學是從市一中轉來的，成績優異，大家要多向她學習。“李老師的目光掃過教室，最后落在我所在的方向，“你就坐那邊吧，周浩陽旁邊。“

三十多道目光齊刷刷射來，我頓時覺得后背發燙。課桌下的手揪住校服下擺——這件加大碼的校服已經被我偷偷拆松了腰側的松緊帶，能勉強容納我超標的身材。

新同學抱著書包穿過走道時，我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梔子花香。她把書本整齊地碼在桌上，每一本都包著素凈的書皮，邊角平整得像是用尺子比著折出來的。然后她轉過頭，對我笑了笑：“你好啊，周浩陽。“

我的喉嚨突然被無形的棉花堵住。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隨即反應過來——班主任剛才喊過了。我僵硬地點點頭，迅速轉回去盯著課本，感覺到耳根正在不受控制地發燙。

“真是個怪人。“我聽見她小聲嘀咕。

課間操的鈴聲響起時，我故意磨蹭到最后。走廊上，劉婷——林夏的新同桌，正熱情地向她介紹學校布局。

“那個周浩陽，“林夏壓低聲音，“他是不是討厭我啊？“

“胖子啊？“劉婷的語調輕快得刺耳，“他就那樣，獨來獨往的。聽說他小學時更胖，像只充氣過度的氣球，所以外號就叫開了。其實他現在頂多算微胖啦，但大家都叫習慣了。“

我貼著墻根快速走過，假裝沒聽見。這個外號跟了我十年，從小學到高中，就像502膠水一樣頑固。五年級那年我拼命減肥，瘦了整整十五斤，可開學第一天，班主任還是笑瞇瞇地說：“喲，胖子長高了啊。“

外號這種東西，一旦貼上就很難撕下來。它會滲進你的皮膚，成為你的一部分。即使現在的我只是比標準體重略高一些，但在所有人眼里，我依然是那個“胖子“。

下午體育課，老師宣布下個月有年級籃球賽，要求每班至少報五名隊員。體育委員張明拿著報名表挨個問男生，到我這時，他故意提高音量：“胖子，你要報名嗎？我怕你把籃板壓垮啊！“

周圍爆發出一陣哄笑。我的耳根燒得厲害，低頭假裝系鞋帶——雖然我的運動鞋根本沒有鞋帶，只有魔術貼。

“籃球不是只看身高體重吧？“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插進來，“我看周浩陽投籃挺準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林夏站在三步外，手里轉著籃球，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的眼神干凈得不帶一絲憐憫，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張明臉色變了變：“新同學不懂，我們開玩笑慣了。“他湊近林夏，身上刺鼻的古龍水味道熏得我頭暈，“放學后我教你打球？市中學生聯賽我可是MVP。“

“不用了，我想先熟悉下課本。“林夏把球拋給他，轉身走向圖書館，馬尾辮在腦后輕快地擺動。

放學后，我照例最后一個離開。走到校門口才想起生物書落在教室，折返時路過小花園，看見林夏蹲在灌木叢邊。

她在喂貓。那只三花貓我喂了兩年，卻從不讓別人靠近。我每天省下午餐錢買貓糧，花了三個月才讓它允許我摸它的頭。此刻它卻親昵地蹭著林夏的手，甚至翻出肚皮讓她撓。

“你也喜歡貓？“我脫口而出，隨即后悔自己的多嘴。

林夏嚇了一跳，轉頭看見是我，眼睛彎成月牙：“原來是你養的？它脖子上的小鈴鐺很可愛。“

“不是...我只是偶爾...“我結結巴巴，不知如何解釋這種近乎虔誠的日常儀式。

“秘密基地？“她眨眨眼，左眼角那顆小淚痣在夕陽下若隱若現，“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怪人周浩陽'其實是個貓奴。“

陽光穿過她的發絲，在空氣中勾勒出金色的輪廓。我突然發現，當她笑起來時，右嘴角會比左邊高一點點，像是一個小小的不對稱音符。

那一刻，我荒蕪的青春里，似乎有什么東西破土而出。像是一株幼苗，細小卻倔強地頂開厚重的泥土，向著陽光伸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