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陳獨秀
獨秀先生左右:
今晨得《新青年》第六號,奉讀大著《文學(xué)革命論》,快慰無似!足下所主張之三大主義,適均極贊同。適前著《文學(xué)改良芻議》之私意不過欲引起國中人士之討論,征集其意見,以收切磋研究之益耳。今果不虛所愿,幸何如之!此期內(nèi)有通信數(shù)則,略及適所主張。惟此諸書,似皆根據(jù)適寄足下最初一書(見第二號)[1],故未免多誤會鄙意之處。今吾所主張之八事,已各有詳論(見第五號),則此諸書,當(dāng)不須一一答復(fù)。中惟錢玄同先生一書,乃已見第五號之文而作者,此后或尚有繼錢先生而討論適所主張八事及足下所主張之三主義者。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愿國中人士能平心靜氣與吾輩同力研究此問題!討論既熟,是非自明。吾輩已張革命之旗,雖不容退縮,然亦決不敢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頃見林琴南先生所著《論古文之不當(dāng)廢》一文,喜而讀之,以為定足供吾輩攻擊古文者之研究,不意乃大失所望。林先生之言曰:
“吾識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此正是古文家之大病。古文家作文,全由熟讀他人之文,得其聲調(diào)口吻,讀之爛熟,久之亦能仿效,卻實不明其“所以然”。此如留聲機器,何嘗不能全像留聲之人之口吻聲調(diào)?然終是一副機器,終不能“道其所以然”也。今試舉一例以證之。林先生曰:
此中“而方姚卒不之踣”一句不合文法,可謂“不通”。所以者何?古文凡否定動詞之止詞,若系代名詞,皆位于“不”字與動詞之間。如“不我與”“不吾知也”“未之有也”“未之前聞也”,皆是其例。然“踣”字乃是內(nèi)動詞,其下不當(dāng)有止詞,故可言“而方姚卒不踣”,亦可言“方姚卒不因之而踣”,卻不可言“方姚卒不之踣”也。林先生知“不之知”“未之有”之文法,而不知“不之踣”之不通,此則學(xué)古文而不知古文之“所以然”之弊也。
林先生為古文大家,而其論“古文之不當(dāng)廢”“乃不能道其所以然”,則古文之當(dāng)廢也,不亦既明且顯耶?
錢玄同先生論足下所分中國文學(xué)之時期,以為有宋之文學(xué)不獨承前,尤在啟后,此意適以為甚是。足下分北宋以承前,分南宋以啟后,似尚有可議者;蓋二程子之語錄,蘇黃之詩與詞,皆啟后之文學(xué),故不如直以全宋與元為一時期也。足下以為何如?總之,文學(xué)史與他種史同具一古今不斷之跡,其承前啟后之關(guān)系,最難截斷。今之妄人論詩,往往極推盛唐,一若盛唐之詩,真從天而下者。不知六朝人如陰鏗,其律詩多與摩詰工部相敵(工部屢言得力于陰鏗。其贈李白詩,亦言“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則太白亦得力于此也),則六朝之詩與盛唐固不可截斷也。此意甚微,非一書所能盡,且俟他日更為足下作文詳言之耳。
白話詩乃蒙選錄,謝謝。適去秋因與友人討論文學(xué),頗受攻擊,一時感奮,自誓三年之內(nèi)專作白話詩詞。私意欲借此實地試驗,以觀白話之是否可為韻文之利器。蓋白話之可為小說之利器,已經(jīng)施耐庵、曹雪芹諸人實地證明,不容更辯;今惟有韻文一類,尚待吾人之實地試驗耳(古人非無以白話作詩詞者。自杜工部以來,代代有之;但尚無人以全副精神專作白話詩詞耳)。自立此誓以來,才六七月,課余所作,居然成集。因取放翁詩“嘗試成功自古無”之語,名之曰《嘗試集》。嘗試者,即吾所謂實地試驗也。試驗之效果,今尚不可知,本不當(dāng)遽以之問世。所以不憚為足下言之者,以自信此嘗試主義,頗有一試之價值,亦望足下以此意告國中之有志于文學(xué)革命者,請大家齊來嘗試嘗試耳。歸國之期不遠,相見有日,不盡所欲言。
胡 適
四月九日作于美國紐約
(原載1917年5月《新青年》3卷3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