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飯飽,月升中天,尹季和柳大人醉醺醺,都被府中下人接回去。
清冷銀輝的大街,巡邏的捕快打著火把,看見鄒歡,點頭打招呼。
鄒歡微微笑著,抬手示意。
“你還是決定,在六扇門繼續(xù)做下去,害怕嗎?”
顧承平突然輕聲問她。
漫步隨心,鄒歡將手背在身后,望著尖尖的月牙,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怎樣的心情。
“我不知道,你呢,在荊門涼席縣遇到了什么,心事重重,適合能說出來,我們一起解決?”
話題遷到自己身上,顧承平瑞鳳眼盯著地面,挺立的影子,嘴角裂開一抹苦笑。
“涼席縣,兩個月沒下過一滴雨,玉米苗子都死的差不多,油菜還沒能飽籽榨油,也都蔫巴巴,死的七七八八。”
“朝廷撥了一萬兩白銀下來賑災,可是押運的官兵送到?jīng)鱿h的時候,只有一千兩。”
“五萬人口,要買下半年秋種的麥子,黃豆,二季秧苗,還要還朝廷上半年的種子,水利工錢月租。”
“就算主簿精打細算,五萬人,平分一千兩,還要繳納征收的各種賦稅,銀子怎么可能夠用。”
鄒歡咬著唇,望著顧承平無奈的樣子,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長長嘆了口氣,遺恨自己的無能,愧對涼席縣五萬百姓的性命。
“小歡,明天上朝,我會將此事寫作奏折上交皇帝,到時候勢必會惹怒一批官員。”
顧承平頓了頓,衣袖下的大手,微微握成拳頭。
“你若依舊決定在六扇門做事,可能會牽扯到你,恐怕……”
“你還記得,當初咱們游歷巴蜀時,那天晚上露宿山頭,我問你的話么?”
鄒歡打斷了顧承平的話,提起往事。
顧承平愣了愣,然后淺淺一笑。
“當然,那天你問我,為何一定要入仕做官。”
“你的回答是,身為高位,當頂天立地,擔身所責,絕不可棄骨斷肉,萎靡欲色享樂,恍恍惚終其一生。”
四目相望,篤定堅毅。
“承平,勿忘初心。”
顧承平心里,像打翻了灶臺,酸甜苦辣咸,全都爭先恐后,在全身上下游走,最后沖進腦中,像煙花般,炸開五顏六色。
緊緊摟著鄒歡,顧承平彎腰,將頭埋在鄒歡肩頭。
像遠航的帆船,終于找到可以停泊的港灣。
“我知道該怎么辦,你放心,我不會忘記,自己做官的目的。”
送顧承平回到府上,鄒歡想一個人,回自己北巷的小宅子。
男未婚,女未嫁,同住一個屋檐下,確有不妥。
顧承平想送她回去,卻被鄒歡拒絕,她撒了個謊,說自己后半夜要去交接巡邏。
謊言很拙劣,但顧承平信了。
不管如何原因,他相信,鄒歡都有自己的理由。
顧承平的話,像一根刺,扎在鄒歡心上,越來越深,幾乎都要穿透。
初心,她做捕快的初心到底是什么?
為了權,還是為了勢?
她明明記得,自己做捕快,也是為了,那些被認為是,卑窮苦賤的黎民百姓,在這世間,也能有一兩分公道可言。
她曾親眼看見過,七八歲的小孩子,脖子上拴著鐵鏈子,被打斷手或腳,扔在大街上行討;也曾見過,被地主霸占良田,而寒無可衣,餓無可食的家庭,為了活命,不得不,將七八十歲以上的老人背進山洞。
任由其被野狼、老熊等野物吃掉,或是癱瘓在山洞林野,風吹雨淋,活活餓死。
她做捕快,不就是為了讓他們這些苦難人,能有希望,將日子過下去么?
可是為什么,面對張逐月的枉死,自己居然產(chǎn)生,包庇忠國伯夫人的想法?
就因為忠國伯夫人是王公貴族,是將來可以幫到自己的人嗎?
鄒歡認真剖析自己的內(nèi)心,顯然,她被陰暗恐怖的自己,嚇了一跳。
“啪啪啪……”
鄒歡巴掌不停拍在臉上,企圖喚醒著迷權欲的本心。
突然,空氣中氣息波動。
鄒歡下意識閃進旁邊,墻面投下來的陰影中,收斂隱匿氣息。
黑影在空中,像只夜出覓食的蝙蝠,悄無聲息,卻又動作迅速。
大半夜的,穿著黑衣亂跑,基本都是江湖中人。
郊野一處,不久剛被砍出來的空地,空氣中散發(fā)著樹脂的清香,裹著著草紙燃燒后的煙味兒。
“哇……”
幽深的樹林突然驚飛一群烏鴉,靠在墓碑上,挑燈夜讀的男子被嚇了一跳,連忙放下手中書,雙手緊緊握著燭臺,小心翼翼向四下仔細瞧。
“嗖……”
寒光閃爍的白點,接二連三,射向張追星腦門。
“哐錚……”
金石碰撞,璀璨火花飛濺,啪嗒幾聲,應落幾根針頭發(fā)黑的毒針。
“啊……誰……”
張追星嚇得,猛地往后一躍,結(jié)果撞到姐姐的墓碑,差點兒摔倒。
他連忙去抓身旁的東西,正好扣住墓碑,燭臺打落,燭火熄滅,冷氣頓時粘在衣服上。
收腰箭袖打扮的女子落在他面前,將他緊緊護在身后,張追星手指摁在墓碑上,指尖周圍,摁倒發(fā)白。
就是這個女人,張追星恨不得馬上掐死她。
她居然,目睹了自己最狼狽,最丟人的場景。
她~該~死~
殺手見有人,恐不想多惹事端,空氣中波動的氣息,慢慢平息下來。
張追星的眼睛布滿血絲,突然瞪大,猶如兩只眼珠子,像青銅人的眼珠子般,從眼眶里伸出來,長長一寸。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又救了你一次。”
收起防守的架勢,鄒歡背對著張追星,但卻清楚他的一舉二動。
張追星的戾氣太重,帶著股子置人于死地的惡狠,直戳戳盯著鄒歡后腦,不讓人發(fā)現(xiàn)都難。
“你姐姐的案子已經(jīng)有了眉目,過不了幾日,想必就能還她清白。”
“你且安心溫書,其余事,交給我。”
張追星冷眼死盯著鄒歡,撿起地上的燭臺。
“有勞鄒捕快,小生在此,多謝。”
氣息兇狠,但說話的語氣,卻溫柔隨和。
這一刻,鄒歡才相信玉嬌的話,這位張追星夫子,為人“不俗”,將來能爬上高位。
就憑他這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手段,在官場中,絕對吃得開。
但~這又算什么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