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星的幽暗和寒冷，魯比早就給了他們詳盡的描述。比起他們現在的親身感受，魯比的描述顯得極為蒼白。他們感受過南極的寒冷，但那里起碼還有光明，有藍色的天空和潔白的冰雪，這里呢？一個裸置于宇宙中的大冰球，像一個孤獨的藍冰精靈，它處在太陽系的最邊緣，盡管太陽光的輻射尚能到達這里，但微弱得甚至讓人懷疑冥王星究竟是不是太陽的一顆行星。

它的地貌是一種極致，地表隨意上下突兀，奇峰疊嶂，山川隨意點綴八方，仿佛可以倒置，好像是上帝最后的創意。如果罩上一些色彩，這里肯定是一處風光無限的仙境。

盡管他們知道現在是創業階段，不是來觀光、享受的，但面對這么一個環境惡劣的黑暗世界，他們腳下踩著那顆成功的果實，感覺卻像一個泄氣的囊，癟了?？墒窍氲较绕诘竭_的魯比，想到魯比就是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中為他們創造了優越舒適的工作和生活環境，實在沒理由失望，那些不良的想法讓他們自己都感到是一種罪惡。這讓他們覺得完整地享受建造光輝偉業的過程是多么的不容易。

米俑是快樂的，因為這里是他的精神家園。這個冷寂的世界終于遙響起他對未來的宣言，他的眼中更加頻繁地閃現未來的輝煌。他感到無比快樂，以至于忽略了身體上的不適。

快樂永遠都不是長久的。在冥王星的馬埃塔古拉人都先后出現了嘔吐和頭暈現象，一時間人心晃晃。如果說是對環境的不適，魯比那些人來的更早，但在此之前并沒有這種不良反應。他們從環境和飲食方面都沒有找到癥結所在，最后認為是他們身上的某種在地球上不顯現或說是已經獲得免疫的而在新的環境中產生異變的病毒所致。這也等于說獲得新的免疫，從不適到適應需要一個過程。他們的嘔吐和頭暈不算嚴重，而且是間斷性發作，還不至于有大的影響。

米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馬埃塔古拉人，總之他身上的不良反應是最強烈的。每當想到這兒，他心里就有了一絲悲哀。可這一絲悲哀總是來不及泛起一片漣漪，就被他那顆狂跳的心淹沒了。他的觀點是，要想得到永生，就得不停地有這種拋棄。他在一次次的絕處逢生中走到今天這一步，甚至拋棄了自己的身體，他首先應該為自己感動，其次他感謝那些讓他有了仇恨的人們。就因為他想得到永生，所以他并不能真正知道自己究竟想得到什么。

米俑等人的不良癥狀很快就消失了。這就像一個小小的插曲，雖有那么一點意外，但沒有造成什么損失。

阿二第一次在示屏上發現旋轉的裸體人是在全體族人患病期間。旋轉的裸體人一閃而過，當時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后來又出現了一次，他這才謹慎起來，詢問別人，才知道有人也在不同時間見過，在他們各自的工作界面中顯現的時間都十分短暫。他向米俑作了匯報。米俑心里猛然一沉，瞬間又像被炸開似的，他立及想到了網絡幽靈，但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網絡幽靈又如影而至。這里是冥王星，和地球沒有任何聯系。在南極基地，自從斷掉和外界的聯系他都沒再現過，怎可能在這里出現？他不停地安慰自己，以前那個網絡人無論有什么陰謀，從沒有顯現過自己，現在這樣是沒道理的！那也許是他們的幻覺或是系統自動生成的圖形病毒，總之不可能是那個網絡幽靈。何況他至今還沒見到這個旋轉的裸體人。

但如果是呢？他真的不愿想那將意味著什么。

阿二突然“啊”了一聲，他手指向示屏。米俑慢慢抬起發昏的腦袋。他看到在他的個人示屏中，一個具有東方人體格的裸體人緩慢地旋轉著，消瘦的身軀顯得有點僵硬，輕仰著頭顱，四肢漸漸舒展開來，手掌向外。他只有面部的輪廓而沒有具體的五官。

米俑顫抖了，艱難地擠出了一句話：“你是誰？”

裸體人說：“我是誰，這個問題你讓我自問了許多年，后來我知道了，但只有你才能給我一個模樣，因為我就在你的記憶中?！?

米俑的額頭布滿了汗水，腦海突然變得一片空白。

裸體人朗聲笑道：“你害怕嗎？因為你不知道你原是知道我是誰，西蒙貝比博士——西何先生？”

一旁的阿二糊涂了，兩人的對話像是分別很久的朋友，卻又帶著有你無我的仇恨。接著越聽越弄不明白了。他不知道西蒙貝比博士是誰，可西何就像他的父名，能有幾個西何？他為什么對米俑說西何先生？好像米俑就是西何似的。他覺得十分可笑，心想這個裸體人一定是認錯人了?？墒钱斔吹矫踪傅谋砬?，又覺得不對，不過是認錯人了，米俑有必要這么緊張嗎？

米俑站在那里，眼神呆滯，像一個弱智的孩子。他總以為世上沒人知道他就是西蒙貝比和西何，還幻想著某一天要親口把這個天大的秘密說出來，那將是一種無以言喻的宣泄隱秘的快樂，可是不等他宣布，就有人不以為然地說了出來，這種耳邊的輕聲低語，嘲弄了他，也提前掠走了他的快樂。

“你可以用動聽的謊言欺騙馬埃塔古拉那些可憐的鼠人，包括你自己。我的存在只會讓你絕望，痛苦了吧！你可以否認，我不需要你承認什么。你的確是個天才，可是你的思想很黑暗，無辜的馬埃塔古拉人在你的引領下邁進現在的文明，你的功過是非，馬埃塔古拉人短暫的歷史恐怕來不及對你定論了。你想控制住一切，控制住你所能感知的世界，可是你連自己都控制不住。因為你想得到永生，卻成了現在這副模樣，一個怪胎！知道馬埃塔古拉人的歷史為什么很短暫嗎？噢！你當然不會知道，你不過就是以前的西蒙貝比，僅是一個怪胎罷了！你想擺脫我，來到冥王星你以為做到了。現在，你知道了你做不到。你沉默是因為你在痛苦和絕望中，而我經歷了漫長的痛苦，到現在才發現屬于我的快樂?；貞浭且患置篮玫氖虑?，現在我給你這個機會，而且我也想知道我的模樣。慢慢想吧，我就在你的記憶中，只不過你不知道你原是知道我是誰，但現在你應該想起來了?！?

米俑被語言淹沒了，裸體人完全是一種嘲弄的姿態。到現在為止，他只說了一句話。這像一場噩夢，他怎么也醒不過來。有那么一會兒，他想到克曼，他好像看到了克曼因何而死的。他不知道裸體人是什么時候隱去的，美好的憧憬像融化的冰雕，輪廓一點點地模糊，然后在一瞬間坍塌，他就是那片冰水中的一塊冰渣。

阿二感到心慌。西何的死是有目共睹的，眼前的米俑怎么可能是西何呢？但米俑無力反駁，已經證明裸體人說的是事實。姑且不問西何是不是馬埃塔古拉人，僅西何變成米俑的過程就讓他困惑。眼神渙散的米俑在他眼中變得恍惚起來，他漸漸地看到了一個充滿邪惡的怪胎。終于，他害怕了，不由自主地挪動腳步向后退去。

“站??！”米俑叫道。

他目光犀利，語氣陰沉，好像恢復了過來，只不過面色灰暗得像打了一層蠟。

阿二慌亂地說：“我什么也不會相信，不，我不會相信那人說的。”

米俑盯著他，突然急切地說道：“為什么不相信？有什么不敢相信的呢？他說的是事實，你只不過是提前知道了真相，我遲早會告訴你們的，難道你不感到高興嗎？我就是西何，你們的精神教父還活著，西何從未離開過你們。告訴我，你現在感到很高興?！?

阿二實在高興不起來。他崇拜西何，曾經認為自己會用生命捍衛西何的偉大，但現在，他面對西何，既感到滑稽又感到恐懼。

米俑看到阿二的反應，實在是傷心透了。這與他想象中的相差十萬八千里，他宣泄隱秘的快樂是被掠走了，但阿二并沒有被掠走什么，并且得到了他遲早會讓他們知道的真相，是缺少過渡？太突然嗎？阿二感到意外，一時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米俑的表情迅速變換著，偶爾露出的一點笑容也十分詭異。阿二想，米俑一定是瘋了。事實上他停下來并不是米俑把他叫住的。他覺得他和族人應該面對這個現實，西何也好，西蒙貝比也罷，也不論他來自何方，畢竟馬埃塔古拉在他的引領下走到了今天，而今又來到冥王星，憑心而論，他也看不出來這種引領有什么錯。西何固然不再是偉大的，對西何的感情也不會再有，但他們仍像以前一樣需要他。

阿二鎮靜下來，向前走進了幾步，但倆人之間仍有一段距離。

“你也看到了，我接受不了，但為了大局，目前這應該是你我之間的秘密?！?

米俑也平靜了許多，明白了別人的感受不是以他的意志為轉移的，他回不到從前，不可能再像以前的西何去影響別人了，面對現實，他只能妥協。

阿二說：“裸體人像是一種攻略目標十分明確的程序病毒，而非以前的認識，清除它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盲目了?！?

米俑想說什么，又把話咽了回去。

阿二召集來魯比、弗斯、莫米亞等人。他們都見過閃現的裸體人，他們的看法基本上和阿二一致。弗斯認為它是一種寄宿在網絡中的圖形病毒，卻是靠電磁波傳染的，可在新的網絡系統中滋生，如果能確定它的攻擊目標，不僅可以迅速做出有效的防御措施，免受它的攻擊，而且未必不能把它徹底清除。

操縱它的人和西何或說是和西蒙貝比之間的瓜葛是不可回避的事實，但阿二不想讓他們現在知道。他說，它就是以前曾侵入南極基地的網絡幽靈，我們就是它的攻擊目標，我和米俑已檢索出這種病毒，它隱含著“西蒙貝比”的記憶代碼。莫米亞說這像一個人的名字。弗斯是一個樂于挑戰的人，他信心倍增，說他們的網絡世界將不再允許“西蒙貝比”的存在。

弗斯說干就干去了，阿二則在一旁密切關注，他說是自己當前的工作重心，其實是防止弗斯一旦查出西何與米俑的關系，把持不住抖露出來。魯比依舊忙于外空防御基地的建造。圖形病毒侵擾事件尚未平息下來，魯比就發現一艘太空航母由太陽系外駛來，稍一辨認，竟然是JA-B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