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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思嘉站在塔拉的走廊上,待兩兄弟的馬蹄聲在遠處消失了,這才像個夢游神似的,回到椅子旁邊。她臉頰發僵,似乎有點兒疼痛,剛才唯恐被兩兄弟看出破綻,勉強咧開嘴一直裝著微笑,此刻雙唇還在發酸。她在椅子上坐下,一只腳蜷曲在另一條大腿下面,只覺疲憊不堪,滿懷凄苦,心頭不住地悸動,仿佛在不斷發脹,直脹得胸脯快要容納不下。她雙手冰涼,預感到大禍將臨,臉上露出痛楚和迷惘的神色,就像個嬌縱慣了的孩子,向來要什么有什么的,如今生平第一次嘗到了人生的苦味。

艾希禮要跟媚蘭·漢密爾頓結婚!

唉,這不可能是真的!這兩兄弟準是弄錯了,要不就是像往常一樣故意逗著好玩,艾希禮絕不會,絕不可能愛上她。憑媚蘭那小耗子似的模樣,沒人會愛上她的。思嘉輕蔑地回想著媚蘭那孩子般單薄的身軀,那一張一本正經毫不出奇的心形臉孔,幾乎夠得上用“難看”兩個字來形容。再說艾希禮不可能常和她見面。自去年他在十二橡樹舉行舞會以后,他到亞特蘭大只去過一兩回。不,艾希禮不會愛上媚蘭,因為——唉,她決計錯不了——因為他正愛戀著她!她,思嘉,是他所愛的人——這她心里明白!

過道里傳來嬤嬤沉重的腳步聲,震得地板直響,思嘉忙把腳放下,臉上盡量裝得很平靜。千萬不能叫嬤嬤看出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在嬤嬤眼里,奧哈拉家這三位千金,從頭到腳全都歸她所有,她們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任何一點兒蛛絲馬跡都會使她像只獵犬般毫不容情地跟蹤追擊。思嘉根據以往的經驗,知道嬤嬤的好奇心若是不能馬上得到滿足,就會把事情弄到埃倫跟前去,這樣思嘉就不得不把一切對她媽和盤托出,要不就得編一套自圓其說的話去搪塞媽媽。

嬤嬤從過道里走了出來,她年老魁梧,一對細小而精明的眼睛,如同大象的眼睛一般。她的肌膚黑里透亮,是個道地的非洲人。她對奧哈拉家忠貞不貳,是埃倫的左右手,仆役們對她畏之如虎,三姐妹對她也不存任何奢望。嬤嬤的膚色雖是黑的,可是她的行為準則和自尊心卻不比任何一位主人遜色。她從小在埃倫·奧哈拉的母親的臥室里受過熏陶。那位太太是個高鼻梁的法國女人,名叫索朗·羅彼拉德,性情冷漠,辦事嚴厲,對于越軌的行為,無論來自奴仆或來自她的子女,她概不寬容。嬤嬤原是埃倫的保姆,埃倫出嫁時,她就伴著她從薩凡納來到了這里鄉間。嬤嬤若是喜歡誰,就對誰特別嚴格。如今她對思嘉特別寵愛,格外得意,對她的管束就變得無休無止了。

“兩位先生走了嗎?你怎么不留他們吃晚飯,思嘉小姐?我已經關照波克在飯桌上給他們添了兩份刀叉啦。你的禮貌到哪里去了?”

“他們談的盡是打仗,真膩煩。加上爸回來后少不了要嚷一陣林肯先生什么的。晚飯桌上老聽這些我可受不了。”

“埃倫小姐和我一再教你要懂禮貌,你怎么一點兒長進也沒有?喏,披肩還沒裹上,夜晚的涼氣就要降臨!我跟你說過多少遍,晚上不裹披肩坐在風口會著涼的。還不快進屋去,思嘉小姐。”

思嘉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轉過臉去。謝天謝地,嬤嬤只關心她的披肩,沒有注意到她的神色。

“不,我要坐在這里看太陽落山,這景色真美。你快去幫我把披肩拿來,好嬤嬤,我坐在這里等爸回來。”

“怎么,聽你的聲音怕是傷風啦。”嬤嬤疑心起來。

“哪里,沒有,”思嘉不耐煩地說道,“你快去拿來吧。”

嬤嬤搖搖擺擺地走進過道里,思嘉聽見她在樓梯口輕聲喊叫樓上的女傭。

“喂,羅莎!把思嘉小姐的披肩拿來擲給我,”稍停,略為大聲地說,“不中用的黑鬼,什么用場也派不上,只好我自己爬上樓去拿啦。”

思嘉聽見樓梯承受嬤嬤的體重發出聲響,便輕輕站起身來。嬤嬤回來,少不了要對她的怠慢行為繼續訓誨。她此刻正心傷欲碎,要她為這芝麻綠豆般的小事聽嬤嬤的嘮叨實在覺得受不了。她站著猶疑了片刻,正苦于找不著一個地方躲起來好讓胸口的疼痛稍稍平息一點兒,忽然起了一個念頭,給她帶來一線希望。那天下午她爸爸正好去過威爾克斯家的種植場十二橡樹,想把他家的有主女奴[3]迪爾西買回來。迪爾西是杰拉爾德的貼身男仆波克的老婆,十二橡樹的女管家兼接生婆。波克半年前娶了她以后,日夜纏著主人去把她買回來,好叫他們兩口子廝守在一起。杰拉爾德被纏得沒有辦法,那天下午是為了迪爾西才特地去了一趟十二橡樹。

對,思嘉心想,這個可怕的消息是真是假,爸肯定知道。即使他沒聽到人家說些什么,也會注意到或者意識到威爾克斯家的氣氛和往日有些異樣。反正我只要在晚飯以前能私下見到他,說不定就可以弄明白真相——即不過是兩兄弟的又一次惡作劇罷了。

現在正是杰拉爾德該回家的時候,她若是想要單獨見到他,只有到車道和大路交接處去等候。于是她迅速走下臺階,小心地回過頭,瞧瞧嬤嬤會不會在樓窗口偷看。幸好,那張戴著雪白頭巾的寬大黑臉,不曾從飄拂的窗簾隙縫中隱約出現,她便大膽地拉起綠花裙子,拖著花邊軟底鞋,盡快地沿小徑走上了車道。

沙礫地面的車道兩旁,雪松濃密的枝葉在頂端交接一起,形成一個穹頂,長長的林蔭道看來就像是一個幽暗的隧道。她走到遒勁的雪松枝干下面,知道不用擔心會被屋子里的人瞅見,這才放慢了腳步。此時她已是氣喘吁吁,因為束腹的帶子勒得太緊了,使她無法奔跑,但她還是快步朝前走到車道盡頭,轉上大路,一直走到一個彎道上,見那里有一叢樹木可以擋住屋里人的視線,這時她才停住腳步。

她在一個樹樁上坐下來等她的父親,雙頰緋紅,不住地喘氣。已經過了他往常回家的時間,但她對他的遲歸反覺高興,因為這給了她時間,讓她可以緩口氣,臉色可以平靜下來,以免引起父親的疑心。她一面希望隨時聽到可能出現的馬蹄聲,期待著見到父親以他慣常玩命的速度策馬馳上山坡。可是時間一分分過去,卻始終不見父親的蹤影。她望著下邊的大路,等待著父親,痛苦又在她的心頭增長起來。

“啊,那不會是真的!”她想,“他怎么還不回來?”

她朝著彎彎的大路放眼望去,地面上一片血紅色,那是因為上午剛下過一場雨的緣故。她的思緒沿著這路走下山岡,走到緩緩流淌的弗林特河邊,穿過泥濘的河床,一直走到第二個山岡上艾希禮居住的地方——十二橡樹。這條路的意義全在于此——它通向艾希禮,通向那有白色廊柱的美麗建筑物,它聳立在山頂上,就像一座希臘神廟。

“啊,艾希禮!艾希禮!”她想。她心跳得更快了。

從塔爾頓兩兄弟處得到的消息給她帶來的困惑和災禍感,剛才一直冷冰冰地壓在她的心頭,此刻忽然被一種狂熱的情感所替代了。兩年以來,這種狂熱無時無刻不在縈繞著她。

不知怎么的,她現在漸漸長大起來,艾希禮竟對她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她小時候和他常來常往,從來不怎么注意他。可是自從兩年以前,艾希禮去歐洲經過三年大旅游歸來后到她家拜訪的那一天起,她就愛上了他。事情就是這樣簡單。

那天她站在前面的走廊上,看見他騎著馬沿著長長的林蔭道走來,穿著一套灰色呢絨外套,里邊是一件皺邊襯衣,配上黑色寬領帶,真是無可挑剔。至今她還能清清楚楚地記得他那一身打扮的某些細節:那擦得锃亮的長筒靴、領帶飾針上的美杜莎浮雕頭像以及那頂寬邊的巴拿馬帽。當他一見了她,就把帽子從頭上脫下,隨即跳下馬來,把韁繩扔給一個黑孩子,站定身子抬頭瞅著她。他笑容滿面,一對困倦的灰色眼睛睜得很大,一頭金發在陽光照耀下,像是一頂有銀色光澤的帽子。只聽他說:“你已經長大啦,思嘉。”便輕快地走上臺階,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他的聲音多么動聽,她忘不了當時她的心頭不禁為之顫動。那聲音是那么悠揚、洪亮、悅耳,她仿佛第一次聽到。

從那個瞬間開始,她就想要得到他,就像是想要有東西吃、有馬兒騎、有溫軟的床鋪睡覺那樣,單純而不加思量地要得到他。

兩年以來,他常陪伴她去參加各種舞會、野餐會、炸魚野宴,以及去旁觀法院的庭審。他雖然不像塔爾頓雙胞胎兄弟和凱德·卡爾佛特那樣來得勤,也不似方丹家幾弟兄那樣糾纏不休,但塔拉是他每周必到的地方。

他從來沒有向她表白過愛慕之情,他那清澈的灰色眼睛也從來沒有流露出思嘉在別的男人眼里常見到的熱切的光輝。然而——是的,然而——她知道他愛著她。她絕不會弄錯。比知識和理智更為有力的、由經驗得來的直覺告訴她,他確實在愛著她。當他的目光并不那么朦朧、并不那么冷漠時,她總是使他驚訝,而當他懷著思慕和憂傷的神情看著她時,他使她好窘。他愛著她,這是毋庸置疑的。那么為什么他從不向她表白?她完全不能理解,在他身上她不能理解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他待人彬彬有禮,然而超脫、淡漠。誰也不清楚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思嘉尤其如此。那一帶的人一般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說,相比之下,艾希禮深沉的性格就顯得與眾人格格不入。縣里人娛樂消遣的事,如打獵、賭錢、跳舞、談論政治,他樣樣在行。他還是全縣首屈一指的騎手,可是他并不以這些為生活的目的,這是他與眾不同的地方。至于他對讀書、寫詩的興趣和對音樂的愛好更是獨一無二的。

唉,他為什么要長得如此英俊,還加上一頭金發?為什么外表如此謙恭卻又如此難以接近?他為什么老是愛談書本、談音樂、談新歌以及有關歐洲方面的東西,而這些她最最厭煩的東西卻偏偏對她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有多少個夜晚,她在朦朧的暮色中和他并坐在走廊上相聚之后,她常常躺在床上輾轉不能成眠,最后只好自我安慰地猜想,他在下一回見到她時,定會向她求婚。然而下一次來了又去了,結果還是等于零——徒然使她的狂熱情緒愈加高漲,愈加熾烈。

她愛他,想要得到他,卻不能理解他。她直率、單純,單純得像塔拉上空吹過的風,像環繞著塔拉的渾濁的河水一樣。她哪怕到了生命的盡頭,也無法理解較為復雜的東西。而此刻,她是生平第一遭面對著一個復雜的性格。

因為艾希禮出生的家系,是屬于思考型而非實踐型的,他們用以消磨閑暇的方式,是構筑和現實毫無聯系的絢麗的夢境。他們沉浸在遠比佐治亞州要美麗得多的內心世界里,在不得不回到現實中來的時候,總有些不大心甘情愿。他看待周圍的人,無所謂喜愛,無所謂厭惡;他看待人世,既不振奮,亦不沮喪。他樂天知命,與世無爭,大不了聳聳肩膀,回到音樂、書本以及他自己更美好的人世生活中去。

既然她不明白,他的心靈無法和她的相溝通,那他怎么有可能迷住思嘉呢?他像是一扇既沒有鎖也沒有鑰匙的門,他的這種神秘莫測的性格,恰恰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他身上難以理解的東西加深了她對他的愛;他的獨特的、自我克制的求愛方式增強了她的決心,非叫他歸屬于她不行。她深信他遲早會向她求婚。她太年輕,過于嬌縱,不懂得什么叫失敗。而現在,猶如一聲霹靂,傳來了這般嚇人的消息:艾希禮要娶媚蘭!不,但愿這不會是真的!

咦,就在上星期,他們倆在黃昏時分從費爾希爾騎馬回家,他在途中還對她說過:“思嘉,我有樁非常重要的事想要跟你說,可不知道怎么說才好。”

當時她嫻靜地垂下了眼瞼,心里高興得怦怦直跳,認為幸福的時刻終于到來了。可是他卻說:“不,不是現在,馬上就要到家,時間來不及了。唉,思嘉,我真是個不中用的懦夫!”于是他用馬刺踢了一下馬,疾馳上坡,一直把思嘉送到了塔拉。

思嘉坐在樹樁上,回味著當初令她欣喜若狂的話,忽然悟出另一層意思,一層可怕的意思。他想對她說的話如果是他已訂婚的事呢!

唉,爸怎么還不回來,時間真是難挨。她急切地再次朝山下望去,她再次感到失望。

夕陽已沒入地平線,天際的晚霞已褪成一片淺紅。蔚藍的天空漸漸化作知更鳥蛋般的湖綠色,鄉間暮色中神秘的寧靜悄悄地籠罩著她。紅色的田壟和伸展著的紅泥大路失去了神奇的血紅色,變成普通的黃土地。大路一邊的牧場上,馬匹、騾子和奶牛安詳地站著,把頭伸往籬笆外,等待著被牽回畜欄去喂食。它們不喜歡牧場河畔樹叢投下的陰影,直朝著思嘉抖動耳朵,似乎向往和人類做伴。

河邊泥沼地里的松樹,在陽光下本是一片蒼翠,此刻映襯在湖綠天空的黑暗中,卻成了一排無法逾越的黑色巨人,把緩緩流動的黃泥河水隱藏在它們的腳下。對岸山上,高豎著白煙囪的威爾克斯家的屋子,漸漸隱沒在密密的橡樹屏障的陰影之中,只有遠遠幾點廚房里的燈火才顯示出有人家存在。春天的溫馨,新翻耕的土地的濕潤以及一切嫩綠的植物散發出的芳香把她團團圍住。

春天、落日和新綠對思嘉說來并沒有什么新奇,她享受自然界的美,漫不經心地就像喝水和呼吸空氣一樣。她除了女人的臉容,絲綢的服裝,馬匹以及諸如此類能夠觸摸得到的東西以外,從不曾注意到還有什么別的美的事物。然而塔拉莊園上空寧靜的暮色卻使她紛亂的思緒安定下來。其實她是深深地愛著這片土地的,就像愛她母親在燈光下晚禱時的面容一樣,只是她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罷了。

彎彎的大路上一片靜寂,仍不見杰拉爾德的人影。她若再等下去,嬤嬤一定會來找她,硬要把她趕進家里去。可是就在她望眼欲穿時,忽然從山下傳來嘚嘚的馬蹄聲,只見牧場上的牛兒馬兒驚恐地四散逃開。杰拉爾德·奧哈拉正以最快的速度,越過田野,急馳而來。

他騎著一匹身軀壯、四腿長的獵馬,當他騎上山頂時,遠遠看去,像是一個孩子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似的。他長長的白發飄拂在身后,他一面揚著鞭子,同時高聲吆喝著。

她雖然自己內心焦灼,但看到父親的氣概,仍然感到由衷的自豪。杰拉爾德不愧為一個好樣的騎手。

“我不明白為什么他喝了點兒酒就要去跳越籬笆,”她想,“去年秋后他就是在這里摔碎了膝蓋骨。你大概認為他是會接受教訓的,何況他已經在媽跟前發過誓,保證不再去跳越籬笆的。”

思嘉絲毫不怕她的父親。她的氣質和兩個妹妹不一樣,而是像她父親的同齡人似的。他父親瞞著妻子跳越籬笆給了他一種偷食禁果般的稚氣的歡樂和自得,這和思嘉騙過嬤嬤后感到的高興情況正好相同。她站起身來等待著他。

獵馬到了籬笆跟前,鼓鼓勁頭,就像只鳥兒似的毫不費力地縱身過去,它的騎手大聲歡呼,在空中揮舞馬鞭,灰白的鬈發在腦后跳動。杰拉爾德沒有發現女兒站在樹蔭里,他勒住韁繩,輕輕地拍拍馬的項頸表示對它的贊許。

“在全縣誰都比不上你,恐怕在全州都要數你第一。”他得意地對馬兒說道。他在美國已經住了三十九年,還是改不了米思郡的土腔。然后他匆匆地把頭發理理平,把弄皺了的襯衫拉挺,把滑到一只耳朵后頭的領帶擺擺正。思嘉明白,他這一套動作都是為了見著他妻子時模樣兒像是一個從鄰居家做客歸來的規矩紳士,同時她也明白,這正是個絕好的機會開口和他說話而不至于暴露自己真正的目的。

于是她放聲大笑起來。果不出她所料,杰拉爾德聞聲大吃一驚,但馬上認出了是她,他那紅潤的臉上現出又不安又蔑視的神情。他由于膝蓋不靈便,下馬時很吃力。他把韁繩套上臂膀,拖著笨重的步伐朝她走過來。

“好哇,姑娘,”他擰了擰她的腮幫子說,“你居然偵察起我來啦。那你可以像你妹妹蘇埃倫上星期那樣,到你媽跟前去告我的狀啦!”

他那嘶啞而低沉的聲音里流露出氣惱,但還帶著哄騙的意味。思嘉調皮地用她的舌頭敲打著牙齒,發出咂咂的響聲,一面伸出手去幫他把領帶放正,只覺一股濃烈的波旁威士忌酒氣,混合著淡淡的薄荷香味,向她撲鼻而來。他還有一股嚼煙草的氣味,光滑的皮革和馬的氣味——她一直把這些氣味和她爸爸聯系在一起,別的男人若是身上有這種氣味,她會本能地對他產生好感。

“不會的,爸,我才不會像蘇埃倫那樣去搬弄是非呢。”她是想先讓他放下心來,隨后她退后幾步,以一種很在行的樣子端詳他身上經過重新整理的打扮。

杰拉爾德是個矮個子,身高才五英尺掛零,但腰身厚實,頭頸粗壯,假使只看他的坐相,陌生人會把他看作是個比較魁梧的人。他的巨大的身軀由一雙健壯的短腿支撐著,腳上套著價值最昂貴的皮靴,站著的時候兩腿分得很開,像是個自鳴得意的小孩兒。身材矮小的人若是擺出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常會使旁人覺得滑稽可笑,可是打谷場上的矮腳雞卻是很受群雞尊重的,杰拉爾德正是如此。從來沒人膽敢把杰拉爾德·奧哈拉看成是個可笑的小矮人。

他六十歲年紀,鬈曲的頭發已經灰白,但精明的臉上還沒有布上皺紋,一對小小的藍眼睛仍然充滿活力,因為他除了在打撲克的時候,算算該抽哪張牌以外,對于稍微抽象一點兒的事,是從來不肯多動腦筋的。他的臉是道地的愛爾蘭型,至今在他久已遠離的故土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見到——圓圓的,紅潤的,矮鼻子,寬嘴巴,一副驍勇好斗的樣子。

杰拉爾德的性子外表暴烈,內心卻最最善良。他不忍心看到奴隸被責罵而哭喪著臉的樣子,哪怕他完全是咎由自取,他不忍心聽孩子哭喊,甚至不忍心聽到小貓咪咪的叫聲。可是這個弱點他最怕人家知道。無論誰只要有五分鐘和他在一起,就會發現他是個軟心腸的人,而他自己對此卻一無所知。幸虧如此,否則他的虛榮心會把他折騰得無法安寧,因為他喜歡提高嗓子發布命令,滿以為這樣會使人嚇得發抖,只得服從。殊不知在他的莊園里人們只服從一種命令——他妻子埃倫溫柔的聲音。這是個他永遠不會知道的秘密,因為上上下下,從埃倫直至最愚笨的干農活的黑奴,大家心照不宣,善意地密謀讓他相信他的話就是法律。

思嘉對他的動氣和怒吼,比任何別的人更不放在心上。她是長女,現在杰拉爾德心里明白,他們家除了長眠在墓地里的三個兒子以外,不會再有男孩子了,他不知不覺地習慣于對她真誠相待,對此思嘉覺得挺高興。事實上她比兩個妹妹更像父親,因為卡琳——教名卡羅琳·艾琳,長得身材嬌小而又多愁善感;蘇埃倫教名蘇珊·埃莉諾,以她的優美高雅和大家閨秀的舉止自豪。

再說,思嘉和父親私下有著相互包庇的默契。杰拉爾德若是發現她為了到大門想少走半英里路而爬越了籬笆,或是看見她和男孩子在臺階上坐得太晚,便會親自狠狠地訓她一頓,但絕不會如實告訴埃倫和嬤嬤。思嘉若是見他對妻子起誓歸起誓,還是照樣跳越籬笆,或者打聽到他賭牌輸錢的確切數字——她從人們的閑聊中不難知道——她絕不會像蘇埃倫那樣,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故意在飯桌上說開來。思嘉和父親雙方都深信,讓這類事吹進埃倫的耳朵里,只會傷她的心并有損于她貴族婦人身份,這種事他們倆都是決計不肯做的。

思嘉在迷蒙的暮色中看著她的父親。不知怎么的,她覺得,在父親面前她很愉快。父親有生氣,粗暴,樸實,這些正是她所喜歡的。思嘉最不善于分析人物,她并不明白,就因為在自己身上具有某些和她父親相同的氣質,埃倫和嬤嬤花了十六年時間的努力,也沒能消除掉。

“行了,你現在這模樣挺不錯了,”她說,“只要你自己不瞎吹,誰也不會疑心你玩過什么把戲。不過我可不懂,你去年剛摔碎了膝蓋骨,怎么還在那老地方跳籬笆。”

“得了,我若是要讓自己的親生女兒教訓我什么地方該跳,什么地方不該跳,那我真是見了鬼了。”他喊道,又擰了一下她的臉頰,“這是我自己冒的險,就這么回事。再說,姑娘,你到這里來干嗎,連披肩也沒裹上?”

她知道他又在玩弄轉移目標以擺脫不愉快的對話的老花招,便挽住他的手臂說道:“我在等你,我沒料到你會這樣晚回來。我想知道你有沒有把迪爾西買回來。”

“買是買來了,那價錢可把我給毀了。約翰·威爾克斯簡直要把她白送給我,連她的小女兒普里西也送給我。我可不想叫人家說我杰拉爾德·奧哈拉做買賣時濫用人家的交情。我硬要他收下三千塊錢,算是兩個人的身價。”

“我的老天,爸,三千塊!你本來用不著把普里西也買下來的!”

“怎么,難道已經到了該由女兒審判父親的時候了?”杰拉爾德高聲反問道,“普里西是個有出息的小姑娘,所以——”

“我知道她,又愚蠢又淘氣,”思嘉沉著地反駁道,絲毫不把他的叫嚷放在心上,“你把她買下,無非是因為迪爾西央求你買下她罷了。”

杰拉爾德一下子泄了氣,狼狽不堪。他每回存心想做好事而被拆穿以后就是這副樣子,思嘉則對他老先生放聲哈哈大笑起來。

“好吧,是的又怎么樣?我們把迪爾西買來,她見不到孩子,成天牽腸掛肚的,還能派什么用場?得啦,下回再不許黑鬼娶外邊的女人了。花費太大。走吧,孩子,我們回家吃飯去。”

暮色愈濃,天空最后一道淺綠色也已消失,淡淡的涼意取代了春天的溫暖,但是思嘉遲遲不肯離去,她在開動腦筋怎樣把話題引到艾希禮身上而又不引起杰拉爾德的疑心。這可有點兒難辦,因為在思嘉身上,很難找到一根狡猾詭詐的神經。杰拉爾德的特點和她極為相像,她玩的那點兒小花樣,總是被他戳穿,就像她也總是戳穿他的把戲一樣。

“十二橡樹的人都好嗎?”

“老樣子。凱德·卡爾佛特也在那里。迪爾西的事談妥后,我們就坐在走廊上喝棕櫚酒。凱德剛從亞特蘭大來,那里現在是一片混亂,成天在談打仗和——”

思嘉嘆了口氣。杰拉爾德只要一談起打仗和脫離聯邦的事,就得一連談上好幾個鐘頭才肯住口。她忙插進另一個話題。

“他們說起明天的野宴沒有?”

“噢,說起的,我想起來了。那位小姐——叫什么名字的?——就是去年到這里來過的那個可愛的小姑娘,你知道的,她是艾希禮的表妹——哦,對了,媚蘭·漢密爾頓小姐,是她——她和她哥哥吉爾斯一道從亞特蘭大來了,還——”

“哦,那么她真的來了?”

“是的,這姑娘真文靜,從來不愛多說話,女孩子就該這樣。快,孩子,別拖拖拉拉,你媽要來找我們啦。”

思嘉的心向下一沉,她本來還抱著一線希望,媚蘭·漢密爾頓該留在亞特蘭大不能分身前來,其實那里才是她該住的地方。現在居然連她父親都稱贊起她溫柔文靜的性格來了。那性格和自己難道不是恰恰相反嗎?她想到這里,干脆就把真實意圖說了出來。

“艾希禮也在嗎?”

“在,”杰拉爾德松開女兒的手臂,轉過身來,用銳利的目光盯著她的臉,“你來這里等我的目的要是為了這個,為什么不早說,偏在這里繞彎子?”

思嘉想不出話來回答,心里一陣煩擾,臉上不由得泛起紅暈。

“咦,說呀。”

她還是一言不發,心里真想警告父親,叫他把嘴閉上。

“他在那里。他,還有他的幾個妹妹,都特別關切地問起你,希望你無論如何要去參加明天的野宴。我對他們說你明天一定會去,”他狡黠地說道,“現在,女兒,你跟艾希禮究竟怎么啦?”

“沒什么,”她簡短地答道,一把挽住他的手臂,“我們進去吧,爸。”

“現在是你急著要進去了,”他說道,“不過既然我想起這樁事,我得問個明白。近來你一直有點兒異樣,是不是他不把你放在眼里了?他有沒有要你嫁給他?”

“沒有。”她答道。

“那他今后也不會要你的。”杰拉爾德說道。

思嘉怒火中燒,但是杰拉爾德揮手示意,要她冷靜些。

“聽著,小姐!今天約翰·威爾克斯告訴我一個消息,叫我千萬不要傳出去。艾希禮要娶媚蘭小姐,明天就宣布。”

思嘉的手從他的手臂上垂落下來,那么這是真的啦。

一陣痛楚猛刺她的心窩,像是猛獸的利牙在咬嚙似的。她感覺到父親的眼光始終在盯著她,帶著憐憫,也帶著愛莫能助的苦惱。他疼愛思嘉,但是她那孩子氣的問題要逼著他去尋找解答未免使他感到為難。思嘉其實該去向埃倫訴說,她知道該怎么辦。

“你這不只是給自己丟臉,還叫我們一家子臉上無光!”他大聲喊道,只要一激動,他就忍不住要提高嗓門,“他既然不喜歡你,你何苦緊緊追求他。全縣的男孩子不是任你隨意挑選嗎?”

受傷害的自尊心和心中的憤怒使她的痛楚稍稍減輕了一些。

“我并沒有追求他。你的話——你的話真使我感到意外。”

“你扯謊!”杰拉爾德說道,忽然注意到她苦惱的面容,忙安慰幾句,“我很難過,女兒,但你畢竟還小,男孩子多的是。”

“媽媽嫁給你的時候才十五歲,我已經十六了。”思嘉說道,她的聲音哽咽。

“你媽和你不一樣,”杰拉爾德說道,“她不像你那樣心思活。來吧,女兒,提起精神來,下星期我帶你到查爾斯頓去看你的尤拉莉姨媽,那邊成天吵吵嚷嚷,談的盡是關于薩姆特要塞的事,要不了一星期你準會把艾希禮忘記掉的。”

“他把我當孩子看待,”思嘉想道,又是惱又是氣,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他以為只要拿個新的玩具哄我一下,我就會把碰撞出來的腫塊給忘了。”

“得了,別總是那么不買我的賬。”杰拉爾德警告說,“你要是有頭腦的話,早就該嫁給斯圖爾特或者布倫特了。仔細想想,女兒。你要是嫁給這對雙胞胎中間的一個,我們兩家的土地就可以連成一片。杰姆·塔爾頓和我會給你們造一幢漂亮房子,就造在那松樹林子里,我們兩家接界的地方,而且——”

“別把我當孩子好不好!”思嘉嚷道,“我不想到查爾斯頓去,我不想要房子,不想嫁給那雙胞胎,我只要——”她說漏了嘴,可要想剎車已經來不及了。

杰拉爾德的聲音忽然變得出奇的平靜,他不慌不忙地說著,仿佛他吐出的詞句是從他平日很少使用的思緒中一根根抽出來的似的。

“你要的就只有艾希禮,可是你得不到他。就算他想要娶你,就算我答應了這門親事,我心里也會覺得不踏實,盡管我和約翰·威爾克斯的交情挺不錯。”他看到她吃驚的神色,便接著說道,“我要我女兒幸福,而你和他在一起,決計得不到幸福。”

“哦,我會幸福的!我會的!”

“你不會的,女兒。只有與同一類型的人結婚才有幸福可言。”

思嘉忽然產生了一種惡意的沖動,想要大聲喊出來:“你和媽完全不一樣,你不是很幸福嗎?”但她總算克制住沒說出來,生怕她的大膽放肆會招來一記耳光。

“我們家和威爾克斯家的人完全不一樣,”他字斟句酌地慢慢往下說,“威爾克斯家和這一帶的人——和我們認識的每一家人都不一樣。他們很古怪,所以對他們說來,最好是中表為婚,好讓他們的古怪習性保留在他們自家人中間。”

“怎么,爸,艾希禮不是——”

“別插嘴,孩子,我沒說那孩子不好,我也喜歡他。我說他怪,并不是說他狂。他的怪不同于卡爾佛特家,他們為了一匹馬會用全部家當去打賭;也不同于塔爾頓家,他們每一窩崽子里,總會養出一兩個酒鬼來;更不像方丹家,他們盡是些頭腦發熱的小畜生,只要疑心人家冒犯了他們,就會動手殺人。這一類的古怪習性是顯而易見的。總算上帝慈悲,這些毛病我杰拉爾德·奧哈拉一樣也沒沾染上!我并不是說假如你嫁給艾希禮,他會和別的女人私奔,或者動手打你。要是那樣,你可能還快活些,因為至少你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怪就怪在你沒法弄懂他。我喜歡他,但他的話我十九吃不準是什么意思。現在,孩子,跟我說實話,他的無聊的書本、詩歌、音樂、油畫,以及諸如此類莫名其妙的東西,你到底是懂還是不懂?”

“哦,爸,”思嘉不耐煩地嚷道,“我若是嫁給他,我會把這一切都改變過來!”

“哦,你會,那你現在會不會?”杰拉爾德惱火地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天底下的男人你一個都算不上理解,更不用說艾希禮了。別忘了,從來沒有一個做妻子的能把丈夫的習性改變掉哪怕一丁點兒。至于說要想改變威爾克斯家的人——那是做夢,女兒!他們的家族就是那個樣子,向來如此,今后很可能永遠如此。我跟你說過,他們生性古怪。看看他們那急急忙忙趕到紐約和波士頓去聽歌劇、看油畫的樣子!還整箱整箱地從北佬手里訂購法文書和德文書!正常人本該打打獵、玩玩撲克來消磨時間,他們卻呆坐著讀書,腦子里轉的不曉得是什么樣的念頭。”

“艾希禮騎馬的本領在全縣誰都比不上他,”思嘉說道,剛才父親那番話里,似乎指摘艾希禮缺少丈夫氣概,使她大為光火,“只有他父親可能勝過他,說起打撲克,他上星期在瓊斯博羅不是從你手里贏了兩百塊錢嗎?”

“卡爾佛特家的那些孩子又在嚼舌頭了,”杰拉爾德無可奈何地說道,“要不你不會知道那數字。不錯,艾希禮能夠和最高明的人騎馬玩牌——那就是我,淘氣鬼!而且我不否認他要是真的比起喝酒來,恐怕連塔爾頓兩兄弟也只好鉆到桌子底下去了。這些他樣樣在行,問題是他總是心不在焉,這就是我為什么說他古怪。”

思嘉的心下沉了,說不出話來。父親最后提到的事,她沒法為他辯解,因為杰拉爾德說得對。艾希禮對各種尋歡作樂的事盡管全能應付,但并不熱衷。在別人為之如癡似狂的時候,他不過出于禮貌而逢場作戲罷了。

杰拉爾德悟出了她沉默不語的原因,便拍拍她的肩膀,勝利地說道:“好,思嘉,你承認我的話有道理吧。你若是和艾希禮這樣的丈夫一起生活,有什么趣味?威爾克斯家的人全都是神經不怎么正常的。”然后他又以奉承的口氣哄她說:“剛才我提起塔爾頓弟兄,并沒有勉強你的意思。雖說他們是出色的男孩子,但如果你看中了凱德·卡爾佛特,我也一樣贊同。卡爾佛特家的幾個孩子都不差,盡管他們的爸爸娶了個北佬女人。將來等我離開人世的時候——噓,聽我說,寶貝!我要把塔拉留給你和凱德——”

“我不要凱德,哪怕你把他盛在銀托盤里送給我!”思嘉怒沖沖地說道,“你不要把他硬塞給我好不好,我也不要塔拉,什么樣的種植場我全不要,種植場一分錢都不值,如果——”

她本來想說“如果你得不到你所想要的人”,可是杰拉爾德被女兒如此傲慢的答話激怒了,因為除了妻子埃倫以外,塔拉莊園是他心目中最最重要的。他爆發出一聲怒喝:“思嘉·奧哈拉!你竟然站在那里對我說塔拉——那土地——一文不值嗎?”

思嘉固執地點點頭。她心中痛苦太深,父親是不是光火,她全然不顧了。

“土地是世界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他大聲喊道,氣憤地揮舞著粗壯的短胳膊,“因為世界上只有它是消滅不了的,你好好記住,只有土地才值得人們為之耕作,為之戰斗——為之拼命。”

“哦,爸,”她厭煩地說道,“你說起話來就像個愛爾蘭人!”

“我什么時候說過做愛爾蘭人不光彩?沒有,我還以此自豪。別忘了你自己就是半個愛爾蘭人,小姐,一個人血管里只要有一滴愛爾蘭血液,他所居住的土地就像是他的母親。我這會兒真為你害臊。我把世界上最美麗的一片土地——當然老家米思郡的土地除外——給了你,而你怎么樣,居然不屑一顧。”

杰拉爾德剛想好好地咆哮一陣子,忽然注意到思嘉滿臉愁容,他便沒有發作出來。

“得了,你還小,將來會愛上這塊土地的。你只要是個愛爾蘭人,就會離不開它。現在你還是個孩子,就知道想男朋友,等你再長大些,就會明白它是多么……好,你快拿定主意,要凱德,還是要塔爾頓家兄弟,要不就是埃文·芒羅家的哪一個孩子,到時候瞧我怎么體體面面地把你嫁出去!”

“哦,爸!”

到了此刻,杰拉爾德對這次交談,已經感到異常乏味,這個問題落在他的頭上,著實令人心煩。尤其是他把全縣最好的男孩子給她挑選,還給了她塔拉莊園,可她仍是凄涼得解脫不開,杰拉爾德心里真有點兒不痛快。他本指望他的厚禮會贏得她的掌聲和親吻的。

“得啦,不要噘嘴啦,小姐!你嫁給誰并不打緊,只要他的看法始終和你的一致,是個有身份的、體面的南方人就行了。對一個女人來說,愛情要等結婚以后才產生。”

“哦,爸,你這種看法早就過時了。”

“但是這種看法有道理,當今美國流行的為愛情而結婚這一套,只適合北佬和下等人!最好的婚姻該由父母給女兒做主。因為像你這樣一個傻瓜怎么懂得分清誰是個好人還是個無賴?你看威爾克斯家,為什么能夠世代興旺發達和值得自豪?就在于他們攀親時總按照長輩的心愿中表為婚、門當戶對的緣故。”

“啊。”思嘉失聲叫了起來,她聽到杰拉爾德得出這個可怕的、無可回避的結論,心里又是一陣劇痛。杰拉爾德看著她低垂的頭,不安地把兩腳移來移去。

“你哭啦?”他問道,笨拙地撫摸著她的下巴,想把她的臉抬起來,他的臉上現出一條條同情的皺紋。

“沒有。”她使勁喊道,把頭扭開了。

“別抵賴了,不過我倒喜歡你這倔強脾氣,說明你有自尊心,孩子。我希望你在明天的野宴上爭氣一點兒,不要為了一個對你沒有超越友誼的男人失魂落魄,叫人笑話你,拿你做談話資料。”

“他并不是對我沒有意思,”思嘉想道,不禁悲從中來,“他對我很有意思,我是知道的。只要再給我點兒時間,我就有辦法叫他向我開口——唉,要是威爾克斯家不覺得非在表兄妹間結親不可,那就好了。”

杰拉爾德拉起她的手臂挽在自己的臂膀里。

“該進去吃晚飯啦。這件事可別對別人說。我不想讓你母親為此傷神——你也不該讓她知道,擤擤鼻子,女兒。”

思嘉拿起那塊破手帕擤了擤鼻子。兩人挽著手臂走上車道,馬兒慢悠悠地跟在后頭。快到屋子跟前的時候,思嘉剛想開口說話,忽然瞅見母親站在門廊的陰影里。她戴了軟帽和手套,裹著披肩,嬤嬤跟在她后面。她臉上陰云密布,手里拎著一只黑皮袋,那是埃倫·奧哈拉常用來放繃帶和藥品以便給奴隸治病用的。嬤嬤長就一張大嘴,下唇向下垂著,生氣的時候,伸出去比平時要大上一倍。此刻它正伸得很長,思嘉馬上曉得定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在她心里折騰了。

“奧哈拉先生。”埃倫見他們兩人從車道走來便招呼道——埃倫屬于講究規矩的一代人,盡管她結婚已十七年,生了六個兒女,老規矩還是沒改——“奧哈拉先生,斯萊特里家有人生病。埃米的孩子生下來以后,現在快不行了,得趕快給他施洗禮。我想和嬤嬤去看看能不能幫著做些什么。”

她的語調里帶有詢問的口吻,她的計劃似乎要取得杰拉爾德的許可,這不過是一種形式,可是杰拉爾德聽起來心里甜滋滋的。

“我的天,”杰拉爾德吼道,“那幫下等白人干嗎偏要在吃晚飯的時候來找你?而且偏偏在我想跟你說說亞特蘭大城里議論戰事的時候!你去吧,奧哈拉太太。人家有難處,你要不去幫忙,晚上準睡不好覺的。”

“她半夜三更老是要起來去照料那幫不中用的下等白人和黑鬼,她什么時候睡過好覺。”嬤嬤用她那呆板的聲調咕噥著,一面走下臺階,朝著等在車道岔路上的馬車走去。

“待會兒吃晚飯時,你坐在我的座位上吧,寶貝。”埃倫說道,拿戴手套的手輕輕拍了拍思嘉的臉頰。

思嘉本是強忍著淚水,此刻她接觸到母親的永恒的魔力,聞到母親絲綢衣衫上香袋里散發出來的枸櫞香味,又引起她渾身一陣震顫。思嘉覺得,埃倫·奧哈拉身上有一種驚人的力量,也是家里的一個奇跡,而且可以使她敬畏,使她陶醉,使她心寬。

杰拉爾德扶妻子上了車,又關照車夫路上駕車要小心謹慎。托比給杰拉爾德趕車,已有二十年的歷史,聽到東家吩咐他自己的分內事,不由憤憤地噘起了嘴巴。他把車趕上了路,身旁坐著嬤嬤,兩人湊成一對,正好是黑非洲人不高興時用的噘嘴方式的絕妙寫照。

“我要是不曾給斯萊特里家那群廢物那么多的好處,他們得到處去弄錢。”杰拉爾德惱火地想道,“他們早該把沼澤后面那幾畝薄地賣給我,縣里也好把他們打發掉。”忽然,他想起一個他愛開的玩笑,不覺高興起來,“快,女兒,我們去跟波克說,就說我沒把迪爾西買回來,倒把他賣給了約翰·威爾克斯。”

他把馬韁繩扔給站在一旁的小黑奴,便朝臺階上走去。他早已把思嘉的傷心事給忘了,一心只想著捉弄他的貼身仆人。思嘉慢慢地跟在后面,兩腿似鉛般沉重。她心里在想,她和艾希禮要是能夠成為一對,怎么也不會比爸爸和埃倫·羅彼拉德·奧哈拉更不相配,她始終不解的是,像父親那樣一個粗聲粗氣、感覺遲鈍的人怎么竟娶上母親那樣的女人,這兩個人無論在門第、教養和氣質方面,都是天差地遠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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