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浪坐在門檻上,叼著旱煙鍋,抽得吧嗒吧嗒。他眼望著院邊那棵樹,滿臉憂郁。老核桃樹還像一個佝僂的老漢,向前面房頂俯爬。
信息來了,小強的信息來了!金盞子舉著手機,從里屋的門簾后竄出來,對老浪喊。
老浪抬了頭,吐一口煙,問道:說啥了?
金盞子遞過手機,老浪接了,一看,兒子小強在微信上問:政府把老核桃樹剁了?
老浪隨手將手機遞與老伴,說:你給回個信息!樹還沒剁哩,讓他莫記了,安心上班!
小強又出去打工了。走的時候,他給老爸說,他不擔心啥,只擔心那棵老核桃樹。樹一剁,要立馬給他說說,他就可以取掉一塊心病!
金盞子接過手機,給小強回復信息。老浪又去望那棵樹。良久,他自言自語道:唉!我要有本事,就不指望任何人了!現在,把人家小文子害了!他一骨折,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好,也不知道有沒有后遺癥啊!
金盞子剛回復信息,轉臉間,收到信息的振鈴聲響了。她給老浪念道:小強說,等著,莫急!既然政府搭了手,又摔傷了干部,就能引起領導的重視,必定會來人幫忙的!
老浪搖搖頭說:小文子年輕輕的,把人家娃娃摔成那樣了,這幾天,誰還顧得了剁樹啊!等過幾天,我雇幾個幫手,剁了算了!
金盞子一聽,又給兒子發了一條信息:你爸說過幾天叫幾個幫手,自己砍樹哩!
手機振鈴又響一聲,金盞子又念了小強的回復信息:你讓我爸莫管了,等著就對了!
老浪無奈地搖搖頭,不再作聲了。
下午時分,院子里傳來浪支書的聲音:老浪!老浪!人在嗎?
聽到喊聲的老浪答應一聲,從屋里起身出門。院里站著幾個人,像是鄉政府的干部。
領頭的一位干部胳膊下夾著皮包,見了老浪,白胖的臉上浮滿笑意,柔聲問道:你就是老浪?
老浪點點頭,疑惑地望著院里眾人。浪支書指著夾皮包的干部,給老浪介紹:這是鄉上高書記!
高書記迎上前來,笑笑地握住老浪的手,說:來把你看看!
浪支書轉身介紹了另一位干部:這是孟鄉長!
孟鄉長握住老浪的手,兩道濃眉下的大眼盯著他,粗聲大氣地說:今天來,看能不能把你這棵樹剁了?
一旁的金盞子聽見又來人剁樹,抽身奔向屋里。很快,她手持手機,對準院里的干部,壓住了視頻拍攝鍵。
幾位領導反身來到院邊,仔細察看那長在坎邊的老核桃樹。高書記仰頭望望樹杈,見樹身上踩掉一塊青苔,問老浪:那天,小文子摔下來,是站在那里嗎?
老浪手指斜伸屋頂的樹身,回答:對的!當時小文子從那里往前走,想把房頂的樹枝鋸掉一些哩!
高書記目測著樹身到屋檐下的高度,驚嘆道:足足有四米多高啊!
老浪手指房檐下的青石條說:你看!摔下來,一個仰躺子,溝子就摔那石條上了!
幾個人看著那青石條,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浪支書嘆道:啊呀!幸虧下來一個仰躺子,要是頭朝下,就出大事了!
高書記、孟鄉長面面相覷,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們又圍著老核桃樹察看。高書記突然說:不行,再不能上樹鋸去了,那辦法太危險了!
孟鄉長說:我看是!干脆直接把平莊修路的挖掘機調過來,升起挖機大臂,用鋼絲繩把樹吊住,再把樹鋸斷!
眾人一聽,齊覺得這辦法好。浪支書說:正好老浪家沒大門,挖掘機能直接開到院里來!
高書記即給孟鄉長說:你給工程隊的姚老板打電話,讓把挖掘機派過來,來時把鋼絲繩拿上!
孟鄉長打了電話。不一會兒,龐大的挖掘機開進院里。馬達聲轟鳴作響,震得地皮發顫。
司機將挖掘機大臂高高升起,挨近老核桃樹,又用鋼絲繩將樹身緊緊吊到鐵臂上。隨后,啟動電鋸,擦著樹根下的地皮,開始鋸樹。
在電鋸的“嗚嗚”聲里,快速旋轉的鋸鏈,瘋狂地在樹根部位撕開一道白森森的裂口。鋸末飛濺,木頭的焦糊氣味滿院散溢開來。那裂口隨著鋸鏈移動愈來愈深,愈來愈深。老核桃樹緩緩搖晃起來,待幾聲“嘎嘎”的響聲過后,樹身與地面分離,吊在挖機大臂上,在空中晃悠。
挖掘機司機啟動操縱桿,將晃悠的老核桃樹緩緩吊離房頂,隨移動的鐵臂,吊到院子上空,又慢慢落到院子里。
哇!院里所有的人都長出了一口氣。
望著平躺院內的老核桃樹,老浪激動地扯住高書記的胳膊,死勁地往屋里拉。走,高書記,進去喝口水!老浪說。
高書記沒有進屋,回頭看著核桃樹留下的那個白森森的樹樁,給老浪說:下來,你就把這樹根掏了吧!
老浪正眨動淚光盈盈的小眼,旁邊金盞子手里的手機響了。金盞子一看,是兒子小強打來的視頻。她點開按鍵,院子里響起小強的聲音:媽媽,我才看了你發到浪河壩群里的視頻,政府把我屋里的老核桃樹剁了?
金盞子將鏡頭對準院里的樹,晃了晃,露出豁豁門牙,興奮地說:剁了剁了!你看,院里躺著哩!
小強長出了一口氣:啊呀!這下好了!要不我天天記著哩,心上不得安然,這下我就不記了!
金盞子又興沖沖地走到院邊樹根前,將鏡頭對著白森森的樹根,說:你看,這是樹根!鄉上領導讓你爸趕緊掏了哩!
小強說:媽媽!給我爸說,莫掏了,他出那力氣做啥哩?給鄉上干部留下,讓干部掏了,還能算一件給群眾辦的事實,算政績哩!要是沒人掏,就放著去!說不定,過一半年,根上再發一棵樹哩!哈哈!好了,我上班去了!他的聲音中充滿歡欣。
母子倆的對話,院里眾人聽得清清楚楚。高書記、孟鄉長和浪支書頓時陰了臉,互相對望,沒有說話,大家心里都突然涌出一股說不清楚的滋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