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蘊含著復雜情感的輕語,如炊煙般飄散在海風中。
滄桑而又悲涼。
可是大海從不在乎岸邊人的哀嘆,在經過夜晚最強烈的呼喚后,沉寂的海面也漸漸蘇醒,洶涌的浪聲淹沒了兩人的對話。
“你準備走了么?”
周嚴忽然有這樣的直覺,眼前之人似乎有提前離開的意思。
“是的,昨晚的夢中,我見到了那位古老的存在。”阿信眼里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敬畏,“那是深潛者一族的至高信仰,它對我發出了不可抗拒的呼喚,為此我一定要前往深海。”
“那位古老存在,是克蘇魯嗎?”
周嚴猶豫良久,問出了這個問題。
阿信沉聲道:“沒錯,除了名字以外,我對它一無所知,只有回到深潛者的故鄉才能找到一些答案。”
他仰起頭,那獵人獨有的犀利目光仿佛能穿透漫天陰云,直抵高遠廣闊的穹頂之上:
“群星的位置已經開始偏移,引發詭異變化的呼喚會在半天內迅速減弱,我想在此之前趕回去……”
周嚴也抬起頭,卻不知望向何方。
他不是一個擅長表達的人,即使心里有些觸動,面對他人的離開也不會有過多言語,更何況是游戲中的人物。
哪怕這游戲真實得不像游戲。
他問了一句:“那你還會回來嗎?”
“可能吧……”
阿信眼里涌現了復雜的情緒,似乎是懷戀,又隱隱有些不甘。
“你要回森林對吧?”他說,“雖然最危險的時段過去了,但只要霧氣還未徹底消散,霧行者便仍會活動,請你務必小心。”
周嚴點點頭:“感謝。”
這聲道謝很輕,卻是發自內心的。
阿信猶豫了片刻,說:“臨走前,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
他沉聲道:“你若是想通過暗道離開森林,就必然會經過紅教堂的地牢,其實,我也曾回到過那里,為了……尋求那場審判的真相。”
周嚴明白,那場審判是指神父對阿信一家的有罪宣判。
從阿信的角度來看,那必然是一場不公平,甚至顯得很草率的審判。
“我忘不了那件事……”阿信說,“我也想尋求一個答案,可我卻無法穿過地牢進入教堂,而森林里的其他道路早就被封鎖,無論怎么走都是原地踏步。”
“為什么?”周嚴問,他指的是無法穿過地牢這件事。
“因為石碑。”
阿信的答案有些出乎意料。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后的石碑:“紅教堂的地牢出口,也立著這樣一塊石碑,它的規則限制了我,使我無法離開地牢。”
“那是……什么樣的規則?”
“我不清楚,畢竟我無法看見石碑上的字,但我從其他牢房里找到了一些隱晦的提示,說只有滿足兩個條件的人才能離開地牢,可惜我至今沒搞懂。”
這提示是真隱晦啊……
周嚴忍住吐槽的沖動后,又不禁擔憂起來:
地牢的出口被石碑封鎖了,必須滿足兩個尚未清楚的條件才能通行,這意味著他有可能會被困在那里……
不過擔憂歸擔憂,地牢還是要去,畢竟那是目前唯一的出路。
周嚴稍加思索,再次對阿信道謝:“感謝你的提醒,你幫了我很多,但我暫時沒什么能夠報答你的,希望日后還能再見……”
話還沒說完,阿信便笑道:“其實我告訴你這些,也存在一點私心。”
他眼中有光閃爍:
“如果你能穿過地牢,如果你還有時間的話,我希望你……幫我找到一切的真相,不僅是那場審判,還有這片森林腐化的原因。”
周嚴料到了這個請求,他只是默默點頭:“我會盡力的。”
“假如我成功了,未來又和你再次相遇的話,我一定會把真相告訴你。”
阿信笑了。
他最后的語氣很輕:
“對了,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周嚴沒有猶豫:
“我叫,周嚴。”
他第一次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同時又第一次喊出了對方的名字:“有緣再見吧,阿信。”
雖然處于游戲的虛假世界中,雖然與對方相識僅僅一天時間,但周嚴卻發覺自己有些恍惚了,現實的邊界似乎越來越模糊。
阿信笑著點頭,轉身向大海走去。
海崖陡峭,浪濤再起。
阿信的身體開始變化,不屬于人類的特征顯現出來,他沒有回頭,周嚴沒能看到他的臉,不然他一定會記住的。
隨著輕輕一躍,阿信墜入了翻涌的海浪中,很快消失不見。
海風在這一刻停了。
海崖上只剩周嚴一人。
他忽然覺得四周很安靜,比他待在森林里還安靜。
與阿信的相遇緩解了孤島上陰森壓抑的氛圍,甚至連前幾天在森林里的驚險也被淡化,但美好終究是短暫的,分別之后的處境依然灰暗。
有時候,他不得不承認,伙伴是游戲的最高配置。
獨自一人面對未知的危險,偶爾確實會感到力不從心。
“不知道這游戲會不會支持玩家組隊呢?”
這個想法從周嚴心里冒了出來,在他看來,阿信的存在大概率只是充當NPC的角色,將某些重要的信息告訴他,為他提供關鍵的幫助。
真要組隊的話,最有可能的還是與其他玩家一起。
只是玩家們應該分布得很散,但可以肯定的是,腐化森林這個副本中還有其他玩家。
周嚴想起了那個在游戲論壇上名叫【狼人】的玩家。
對方提到了村莊、森林和紅教堂的存在,這些都與腐化森林副本的地點完全吻合。
也許會在紅教堂遇到這位玩家……
周嚴看向了森林的方向。
按照阿信所說,水潭暗道可以通往紅教堂的地牢,或是無人涉足的地底。
而目前看來,森林被腐化的罪魁禍首很有可能就是紅教堂。
最終的真相或許就藏在那里。
同時也意味著,整個腐化森林副本的最終BOSS大概率也在紅教堂里,等候玩家們的到來。
周嚴沉默片刻,目光移向了蒼白的石碑,緩緩蹲下。
規則石碑……
根據游戲規則,每位玩家可通過石碑獲得一次返回現實的機會。
周嚴始終想不明白這里的用意。
但直覺告訴他,這些返回現實的機會有極其特殊的作用,因此他打算保留這次機會。
那么接下來,該回森林了。
……
……
天空消失在了交錯覆蓋的枝葉中。
重新踏入陰暗的森林,光線在短短幾步路之內黯淡下來。
霧氣彌漫的林子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寒冷,時不時滴落的露水在肌膚上激起一陣透骨的冰涼。
縱使周嚴擁有黑暗中的視覺,他的目光也無法穿透灰霧,行動不得不更加小心謹慎。
【與阿信分別之后,你又回到了這片黑暗瘆人的森林,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但前方的道路卻更加危險,因為你要小心游蕩的霧行者,它們會不顧一切地撕碎眼前的活物……】
血字在灰白霧氣的襯托下顯得更加陰森恐怖。
影影綽綽的枯木下,被撕碎的眼球碎塊隨處可見,暗紅的血液濺滿了四周的樹木,仿佛森林里發生了一場慘不忍睹的血腥屠殺。
濃烈的腥臭撲鼻而來。
樹干上留下了觸目驚心的抓痕,里面還殘留著碎屑狀的腐爛血肉。
枯萎的樹皮扭曲成怪異的形狀,酷似人皮哭臉,正在無聲地哀泣。
僅過去一夜,森林就已經變得滿目瘡痍,到處是倒塌的樹木和被毀壞的痕跡,看上去像是大型野獸橫沖直撞和狂亂撕咬的結果。
但周嚴深知,林子里沒有野獸。
這些令人顫栗的痕跡,十有八九是傳說中的霧行者留下的。
這種依靠神秘力量復蘇的怪物在森林中肆虐而過,留下驚悚痕跡的同時,也正好開辟了很多寬闊的道路,讓路程順暢了不少。
周嚴勉強能辨認出來時的方向。
他還是不敢大意,時刻留意著周邊的動靜。
地上那些深深的腳印引人注目,不難想象出霧行者的尸體復活以后,所變異成的龐大體型和重量。
一切跡象都在說明它們的危險。
可直到現在,周嚴都沒有關于它們具體樣貌和特點的印象。
未知的恐怖感使氣氛變得緊張。
尤其是在一片霧蒙蒙的世界里,寂靜無聲的環境下,空氣似乎已被凝固,扭曲樹干在霧中呈現出深淺不一的黑色剪影,仿佛游蕩山野的幽魂,讓周嚴每走一步都處于神經繃緊的狀態。
最好別碰上它們……
他在心里默默祈禱著,不過也明白這樣的概率幾乎為零。
腐化森林里究竟吊著多少尸體無從得知,在大霧中復活的霧行者數量也還是個未知數。
但有一個地方的印象無比清晰:
那座古老沉寂的祭壇。
它就位于水潭后方,周圍的樹上懸掛著密密麻麻的尸體,假如那些全都是等待復蘇的霧行者,那么毫無疑問祭壇附近會成為最危險的地方……
可是周嚴又不得不前往水潭。
距離詛咒生效只剩兩天。
水底的暗道是目前唯一的出路,倘若有大量霧行者在那里附近徘徊,那也只能硬闖……
周嚴還在思索中,卻赫然發現不遠處站立著一道黑影。
它的體型大概是正常人的兩倍多,仿佛一塊巨石矗立在雜亂的樹叢中,隔著一段距離也能聞到明顯不同于森林落葉的腐爛氣味。
霧行者!
周嚴的呼吸一下子變緩。
他迅速調整了方向,不打算現在就和這種怪物發生沖突。
可惜的是,哪怕他盡量放輕動作,卻還是不可避免地在鋪滿腐葉的土壤上發出了輕微的動靜。
黑影立即察覺到了他的存在。
一陣無可名狀的低吼從黑暗的角落傳來,令人膽戰心驚、血液凝結。
接著,沉重的腳步聲響起。
那個怪物緩慢地轉過身,鎖定了周嚴的位置。
恐怖的面貌也暴露在眼前。
它的臉部已經大片糜爛,淪為一團有著模糊五官輪廓的爛肉,本該是嘴部的位置稀疏地掛著幾顆焦黑的牙齒,隨著身體的動作搖搖欲墜。
它那臃腫畸變的身軀擁有石頭般的質感,呈現大片灰暗的顏色。
最引人注意的是,它那粗壯的左手手臂上,布滿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猩紅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