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子全集:氣勢磅礴的雄辯智慧
- 孟子
- 10544字
- 2023-08-07 14:14:36
卷一 梁惠王上
本篇共七章,除第六章對梁襄王、第七章對齊宣王外,其他各章都是孟子與梁惠王的對話。此卷在首章提出了講仁義可使上下有序的主張,其后各章所記對話,大都圍繞“仁政”話題。
本篇主要內(nèi)容包括反對攻伐,發(fā)展生產(chǎn),減輕刑罰賦斂,使老百姓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并在此基礎(chǔ)上以孝悌之義教導(dǎo)百姓。如此便可抵御外侮,并使天下歸服。孟子指出君王施行仁政的基礎(chǔ),是天性中固有的“不忍之心”,將其推廣開來,就是仁政。
孟子雖把“義”放在“利”之上,但他所謂“義”,主要卻是人民之“利”,凡政策皆由此出發(fā),做法與此相合,便是“義”,反之則否。于是既熱情贊揚(yáng)了“與民同樂”的古圣,又尖銳批評了“率獸食人”的今王。
一
孟子見梁惠王[1]。王曰:“叟(sǒu)[2]!不遠(yuǎn)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3]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4]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5]利而國危矣。萬乘(shènɡ)[6]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茍[7]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饜(yàn)[8]。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注釋
[1] 梁惠王:即魏惠王(前400—前319),惠是他的謚號。
[2] 叟:老人。
[3] 亦:這里是“只”的意思。
[4] 士庶人:士人和庶民。
[5] 交征:互相爭奪。征,取。
[6] 萬乘:古代用四匹馬拉的一輛兵車叫一乘,萬乘即有一萬輛兵車。諸侯國的大小以兵車的多少來衡量,萬乘之國在戰(zhàn)國時是大國。
[7] 茍:如果。
[8] 饜:滿足。
譯文
孟子拜見梁惠王。梁惠王說:“老先生,您不遠(yuǎn)千里而來,一定有利于我的國家的高見吧?”
孟子回答:“大王!何必說利呢?只是仁義而已。大王說:‘怎樣對我的國家有利?’大夫說:‘怎樣對我的封地有利?’一般士人和老百姓說:‘怎樣對我自己有利?’結(jié)果是上下互相爭奪利益,那國家就危險了啊!在一個擁有一萬輛兵車的國家里,殺害國君的人,一定是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大夫;在一個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國家里,殺害國君的人,一定是擁有一百輛兵車的大夫。這些大夫在一萬輛兵車的國家中就擁有一千輛,在一千輛兵車的國家中就擁有一百輛,他們不算不富有了。可是,如果先講利后講義,他們不爭奪是永遠(yuǎn)不會滿足的。沒有講仁卻拋棄父母的人,也沒有講義而不顧君王的人。所以,大王只說仁義就可以了,何必說利呢?”
古注
朱熹注:“仁者必愛其親,義者必急其君。故人君躬行仁義而無求利之心,則下化之,自親戴于己也。”
荀子曰:“盛世重義,亂世重利。”
閱典筆記
國家財富有限,如果每個人都是重“利”輕“義”者,那么國將不國。
二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于沼(zhǎo)[1]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
孟子對曰:“賢者而后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2]云:‘經(jīng)始靈臺[3],經(jīng)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jīng)始勿亟(jí)[4],庶民子來[5]。王在靈囿(yòu)[6],麀(yōu)鹿攸伏[7]。麀鹿濯(zhuó)濯[8],白鳥鶴鶴[9]。王在靈沼,於(wū)牣(rèn)[10]魚躍。’文王以民力為臺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臺曰靈臺,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 [11]曰:‘時日害(hé)喪[12]?予及女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dú)樂哉?”

注釋
[1] 沼:水池。
[2] 《詩》:即《詩經(jīng)》。下面所引的是《詩經(jīng)·大雅·靈臺》前兩章,寫周文王興建靈臺、靈囿而庶民相助的盛況。
[3] 經(jīng)始靈臺:經(jīng),測量。靈臺,臺名,故址在今陜西西安西北。
[4] 亟:急。
[5] 子來:老百姓像兒子為父母效勞似的來幫忙。
[6] 囿:圈養(yǎng)鳥獸的園林。
[7] 麀鹿攸伏:麀,母鹿。鹿,指公鹿。攸,助詞,相當(dāng)于“所”。
[8] 濯濯:肥碩而有光澤的樣子。
[9] 鶴鶴:羽毛潔白的樣子。
[10] 於牣:於,語氣詞,表嘆美。牣,滿。
[11] 《湯誓》:《尚書》中的一篇,記載商湯王討伐夏桀的誓師詞。
[12] 時日害喪:時日,這個太陽,指夏桀。時,這。害,通“曷”,即“何”,指“何時”。
譯文
孟子拜見梁惠王。梁惠王站在池塘邊上,一邊看著鴻雁麋鹿,一邊說:“賢人也會享受這種快樂嗎?”
孟子回答說:“正因?yàn)槭琴t人才能夠以此為樂;不賢的人即使有這些東西,也不會快樂的。《詩經(jīng)》說:‘開始建造靈臺,測量到施工,天下百姓一起動手,很快就建成了。王說不著急,百姓很自覺賣力。王來到靈園,群鹿伏在深草叢中,肥碩且毛色潤澤,白鳥潔凈羽毛豐盈。王到靈沼,滿池魚兒歡騰跳躍。’周文王雖借助老百姓的力量來修建高臺深池,可老百姓卻非常高興,把那臺叫靈臺,把那池叫做靈沼,為那里面有麋鹿魚鱉而高興。古代的君王與民同樂,所以能真正快樂。相反,《湯誓》說:‘這太陽什么時候毀滅呢?我寧愿與你一起消逝!’老百姓恨不得與其同歸于盡,縱使有高臺深池、珍禽異獸,難道能獨(dú)自快樂嗎?”
古注
朱熹注:“孟子言文王雖用民力,而民反歡樂之,既加以美名,而又樂其所有。蓋由文王能愛其民,故民樂其樂,而文王亦得以享其樂也。”
閱典筆記
所謂獨(dú)樂樂不如眾樂樂,快樂是很有感染力的。與人分享,即使僅僅是一個開顏的表情,也會充滿成就感。
三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nèi)兇,則移其民于河?xùn)|,移其粟于河內(nèi);河?xùn)|[1]兇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2]多,何也?”
孟子對曰:“王好戰(zhàn),請以戰(zhàn)喻。填然[3]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yè)[4]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
曰:“不可,直[5]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于鄰國也。”
“不違農(nóng)時,谷不可勝食也;數(shù)(cù)罟(ɡǔ)不入洿(wū)池[6],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林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yǎng)生喪死無憾也。養(yǎng)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zhì)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shù)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jǐn)庠序[7]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fù)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wànɡ)[8]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涂有餓莩[9]而不知發(fā);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是何異于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王無罪歲,斯天下之民至焉。”
注釋
[1] 河內(nèi)、河?xùn)|:魏地名。河內(nèi)在今陜西安邑一帶,河?xùn)|在今河南濟(jì)源一帶。
[2] 加:更。
[3] 填然:咚咚的響聲,形容擊鼓的聲音。
[4] 曳:拖。
[5] 直:僅僅。
[6] 數(shù)罟不入洿池:數(shù)罟,細(xì)密的魚網(wǎng)。數(shù),細(xì)密。洿池,大池。
[7] 庠序:學(xué)校。
[8] 王:以仁政統(tǒng)一天下。
[9] 涂有餓莩而不知發(fā):涂,通“途”,道路。莩,通“殍”,餓死的人。
譯文
梁惠王說:“我對國家,很盡心了呀!河內(nèi)發(fā)生饑荒,我就讓那里的百姓遷徙到河?xùn)|,并調(diào)集別處的糧食救濟(jì)河內(nèi)。河?xùn)|發(fā)生饑荒時我也是這樣做的。看鄰國的君主,都沒有像我這樣盡心盡力的。可鄰國的百姓并不見減少,我的百姓并不見增多,這是為什么呢?”
孟子答道:“大王您喜歡戰(zhàn)爭,就讓我用戰(zhàn)爭來打比方吧。戰(zhàn)場上戰(zhàn)鼓咚咚敲響,雙方兵刃相接,這時有士兵丟盔棄甲拖著武器逃跑。有的跑了一百步停下了,有的跑了五十步就停下了。跑了五十步的人譏笑那些跑了一百步的人,您覺得可不可以呢?”
王說:“不行。他只不過沒有跑到一百步而已,可是這也同樣是逃跑呀!”
孟子說:“大王既然懂得這個道理,就不要指望您國家的百姓比鄰國多了。
“只要不違背農(nóng)時,糧食就吃不完;細(xì)密的漁網(wǎng)不到大池塘里去捕魚,魚鱉就吃不完;按照時令砍伐林木,那木材便用不完。糧食和魚鱉吃不完,木材用不盡,這樣便使老百姓生養(yǎng)死葬都沒有什么遺憾了。老百姓生養(yǎng)死葬沒有遺憾,就是王道的開始。
“在五畝大的宅院里種植桑樹,五十歲的人就可以穿絲綢了。雞狗豬等家畜,不擾亂它們養(yǎng)育的時節(jié),七十歲的人就可以吃到肉食了。百畝大的田地,不誤農(nóng)時得到耕種,數(shù)口之家就可免于饑餓。注重教育辦學(xué),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孝敬長輩尊敬兄長的道理,須發(fā)花白的老人們就不會再肩挑頭頂出現(xiàn)在道路上。七十歲的人有絲綢穿,有肉吃,老百姓不缺衣少食,施以這樣的仁政卻沒有統(tǒng)一天下的王,是沒有的。
“豬狗吃著人的食物而不去設(shè)法制止,路上有人餓死卻不懂得賑濟(jì)饑民;人死了,便說‘與我無關(guān),是年景不好的緣故’。這與殺了人,卻說‘與我無關(guān),是武器殺的’,又有什么不同呢?大王只要能夠不歸罪于年景,普天下的百姓便會涌向您這兒了。”
古注
楊朱曰:“移民移粟,荒政之所以不廢也。然不能行先王之道,而徒以是為盡心焉,則末矣。”
閱典筆記
私以為五十步和百步還是有區(qū)別的,五十步在錯誤發(fā)展得更深前便改正了,而百步則多了一些。
四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1]承教。”
孟子對曰:“殺人以梃(tǐnɡ)[2]與刃,有以異乎?”
曰:“無以異也。”
“以刃與政,有以異乎?”
曰:“無以異也。”
曰:“庖[3]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4]獸而食人,惡(wū)[5]在其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6],其無后乎!’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饑而死也?”
注釋
[1] 安:樂意。
[2] 梃:木棒。
[3] 庖:廚房。
[4] 率:放任。
[5] 惡:何。
[6] 始作俑者:俑,古代陪葬用的土偶、木偶。在用土偶、木偶陪葬之前,經(jīng)歷了一個用草人陪葬的階段。草人只是略像人形,而土偶、木偶卻做得非常像活人。所以孔子深惡痛絕最初采用土偶、木偶陪葬的人。始作俑者,就是指這最初采用土偶、木偶陪葬的人。后來這句話成為成語,指首開惡例的人。
譯文
梁惠王說:“我很樂意聽您的指教。”
孟子回答說:“用木棒打死人和用刀子殺死人,有什么不同嗎?”
梁惠王說:“沒有。”
孟子又問:“用刀子殺死人和用政治害死人,有什么不同嗎?”
梁惠王回答:“沒有。”
孟子于是說:“現(xiàn)在您廚房里有肥嫩的肉,馬廄里有健壯的馬,可老百姓卻面帶饑色,野外有人餓死,這相當(dāng)于放縱野獸吃人啊。野獸自相殘殺,人尚且厭惡它;作為百姓的父母官,施政,卻免不了放任野獸來吃人,那怎么能夠做百姓的父母官呢?孔子說:‘最初采用土偶、木偶陪葬的人,該會斷子絕孫吧!’就因?yàn)橥僚肌⒛九继袢说臉幼樱瑓s用來陪葬。那么那些使百姓餓死的人,又該怎么辦呢?”
古注
朱熹注:“厚斂于民以養(yǎng)禽獸,而使民饑以死,則無異于驅(qū)獸以食人矣。”
閱典筆記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孟子去找梁惠王游說了,而是梁惠王親自來向孟子請教。于是孟子也不客氣地給梁惠王進(jìn)行了一次愛民教育。
五
梁惠王曰:“晉國[1],天下莫強(qiáng)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東敗于齊,長子死焉[2];西喪地于秦七百里[3];南辱于楚[4]。寡人恥之,愿比死者壹灑之[5],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地方百里[6]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nòu)[7],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達(dá)秦、楚之堅甲利兵矣。
“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yǎng)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王請勿疑!”
注釋
[1] 晉國:這里指魏國。戰(zhàn)國時韓、趙、魏三家分晉,系由晉國分出,稱為“三晉”,故梁惠王自稱魏國也為晉國。
[2] 東敗于齊,長子死焉:指馬陵之戰(zhàn)。公元前341年,魏與齊戰(zhàn)于馬陵,兵敗,主將龐涓自殺,太子申被俘。
[3] 西喪地于秦七百里:馬陵之戰(zhàn)后,魏國國勢漸衰。惠王時,秦屢敗魏國,被迫多次割地,共約七百里地。
[4] 南辱于楚:公元前324年,魏軍被楚將昭陽所敗,八邑淪陷。
[5] 愿比死者壹灑之:希望為全體死難者報仇雪恨。比,替,為。壹,全,都。灑,洗刷。
[6] 地方百里:方圓百里的土地。
[7] 易耨:及時鋤草。易,疾速,快;耨,鋤草。
譯文
梁惠王說:“魏國曾一度在天下稱強(qiáng),這是老先生您知道的。可是到了我這時候,東邊敗于齊國,我的長子也犧牲了;西邊割地七百里給秦國;南邊又受楚國的侮辱。我深以為恥,希望為死難者報仇,要怎樣做才行呢?”
孟子回答說:“只要有方圓百里的土地就可以使天下歸服。大王若對老百姓施行仁政,減輕刑罰賦稅,深耕細(xì)作,及時除草,讓年輕人在閑暇時學(xué)習(xí)孝順父母、尊敬兄長、忠實(shí)守信的品德,在家可服侍父兄,出門可侍奉長官,就是讓他們制作木棒也可抵御那些擁有堅實(shí)盔甲和銳利刀槍的秦楚軍隊了。”
“別國的君王剝奪了其百姓的生產(chǎn)時間,使其不能夠耕作來贍養(yǎng)父母。父母受凍挨餓,兄弟妻兒離散。他們使百姓陷入深淵之中,王去征伐他們,有誰來抵抗您呢?所以說:‘仁政者無敵于天下。’大王請不要懷疑!”
古注
孔文仲注:“惠王之志在于報怨,孟子之論在于救民。所謂唯天吏則可以伐之,蓋孟子之本意。”
閱典筆記
孟子很多次說“仁者無敵”,但仁者無敵卻不是必然的。倘若仁者本身很弱而暴政者很強(qiáng),也許就不會“無敵”了……
六
孟子見梁襄王[1]。出,語(yù)[2]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cù)然[3]問曰:‘天下惡乎定?’
“吾對曰:‘定于一。’
“‘孰能一之?’
“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
“‘孰能與之?’
“對曰:‘天下莫不與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4]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則苗浡(bó)然[5]興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6],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lǐng)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7]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
注釋
[1] 梁襄王:梁惠王的兒子,名嗣,公元前318年至公元前296年在位。
[2] 語:告訴。
[3] 卒然:同“猝”,突然。
[4] 七八月:指周代歷法,相當(dāng)于夏歷的五、六月,正是禾苗需雨水時。
[5] 浡然:興起的樣子。浡然興之即蓬勃興起。
[6] 人牧:指君王。“牧”由牧牛、牧羊的意義引申過來。
[7] 由:通“猶”,如同。
譯文
孟子見了梁襄王,出來后告訴別人說:“遠(yuǎn)看不像個國君,到了他跟前也看不出威嚴(yán)的樣子。他猛然問我:‘天下要怎樣才能安定?’
“我回答說:‘統(tǒng)一就會安定。’
“他又問:‘誰能統(tǒng)一天下呢?’
“我又答:‘不喜殺戮的君王能統(tǒng)一天下。’
“他又問:‘有誰愿意跟隨他呢?’
“我又答:‘天下的人沒有不愿意跟隨他的。大王知道禾苗的情況嗎?七、八月間天旱的時候,禾苗就干枯了。一旦天上烏云密布,嘩嘩下起大雨,禾苗便會蓬勃生長。這樣的情況,誰能夠阻擋得住呢?如今各國的君王,沒有不喜歡殺人的。如果出現(xiàn)一個不喜歡殺人的,天下的百姓都會伸長脖子期待著他來解救了。真的這樣做的話,百姓歸服他,就像水往低處流,誰能阻擋得住呢?”
古注
蘇轍注:“孟子之言,非茍為大而已。然不深其意而詳究其實(shí),未有不以為迂者矣。予觀孟子以來,自漢高祖及光武及唐太宗及我太祖皇帝,能一天下者四君,皆以不嗜殺人致之。其余殺人愈多而天下愈亂。秦晉及隋,力能合之,而好殺不已,故或合而復(fù)分,或遂以亡國。孟子之言,豈偶然而已哉?”
閱典筆記
現(xiàn)在開始,梁襄王已經(jīng)從被孟子感化開始向他請教雪恥強(qiáng)國的方法了。孟子也直言不諱地提出了他的仁政主張,還是要君王諸侯實(shí)施仁政,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幸福的國度誰會想離開呢?
七
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1],可得聞乎?”
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
曰:“德何如則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聞之胡龁(hé)[2]曰,王坐于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對曰:‘將以釁鐘[3]。’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hú)觫(sù)[4],若無罪而就死地。’對曰:‘然則廢釁鐘與?’曰:‘何可廢也?以羊易之!’——不識有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為愛也[5],臣固故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誠有百姓者。齊國雖褊(biǎn)小[6],吾何愛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無異于百姓之以王為愛也[7]。以小易大,彼惡知之?王若隱其無罪而就死地,則牛羊何擇焉?”
王笑曰:“是誠何心哉?我非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謂我愛也。”
曰:“無傷也,是乃仁術(shù)也,見牛未見羊也。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yuǎn)庖廚也。”
王說,曰:“《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duó)之。’[8]夫子之謂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復(fù)于王者曰:‘吾力足以舉百鈞[9],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則王許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獨(dú)何與?然則一羽之不舉,為不用力焉;輿薪之不見,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見保,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為也,非不能也。”
曰:“不為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
曰:“挾太山以超北海[10],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挾太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yùn)于掌。《詩》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11]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獨(dú)何與?
“權(quán),然后知輕重;度,然后知長短。物皆然,心為甚。王請度之!”
“抑王興兵甲,危士臣,構(gòu)怨于諸侯,然后快于心與?”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將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聞與?”
王笑而不言。
曰:“為肥甘不足于口與?輕暖不足于體與?抑為采色不足視于目與?聲音不足聽于耳與?便(pián)嬖(bì)不足使令于前與[12]?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
曰:“否。吾不為是也。”
曰:“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也。”
王曰:“若是其甚與?”
曰:“殆有甚焉。緣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后災(zāi)。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為之,后必有災(zāi)。”
曰:“可得聞與?”
曰:“鄒人與楚人戰(zhàn),則王以為誰勝?”
曰:“楚人勝。”
曰:“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眾,弱固不可以敵強(qiáng)。海內(nèi)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于鄒敵楚哉?蓋[13]亦反其本矣。
“今王發(fā)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賈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皆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sù)[14]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15],不能進(jìn)于是矣。愿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我雖不敏,請嘗試之。”
曰:“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chǐ),無不為已。及陷于罪,然后從而刑之,是罔民也[16]。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產(chǎn)[17],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qū)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18]。
“今也制民之產(chǎn),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儀哉?
“王欲行之,則何盍(hé)反其本矣!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也。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jǐn)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fù)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釋
[1] 齊桓、晉文:指春秋五霸中的齊桓公、晉文公。齊桓公名小白,晉文公名重耳。
[2] 胡龁:齊臣。
[3] 釁鐘:祭鐘。釁,古代的一種祭祀禮,用牲畜的血涂于器物之上。
[4] 觳觫:因恐懼而發(fā)抖。
[5] 愛:吝嗇。
[6] 褊:狹小。
[7] 異:驚異,奇怪。
[8] 《詩》云:見《詩經(jīng)·小雅·巧言》。
[9] 鈞:一鈞為三十斤。
[10] 挾太山以超北海:太山,即泰山。北海,指渤海。
[11] 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刑,通“型”,示范。御,治理。引詩是一首歌頌周文王齊家治國的詩,出自《詩經(jīng)·大雅·思齊》。
[12] 便嬖:左右親幸者。
[13] 蓋:何不。
[14] 愬:告訴。
[15] 惛:神志不清。
[16] 罔:用網(wǎng)捕捉。
[17] 制:建立制度。
[18] 輕:輕易。
譯文
齊宣王問:“齊桓公、晉文公的事情,能說給我聽聽嗎?”
孟子回答:“孔子的弟子沒有說齊桓公、晉文公的事情,因此后世沒有傳下來。我也沒有聽說過。不然,我講講怎樣使天下歸服吧?”
齊宣王說:“那么什么樣的仁德才能稱王于天下呢?”
孟子說:“保民安民就可以稱王天下了,沒有什么人能阻擋他。”
齊宣王說:“像我這樣的人呢,可以嗎?”
孟子說:“可以。”
齊宣王說:“你怎么知道我可以呢?”
孟子說:“我聽胡龁說,王坐在堂上,有個人牽牛從堂下走過。您見了就問道:‘牽牛去哪兒?’那人回答說:‘用它去祭鐘。’您說:‘放了它吧!我不忍看它恐懼發(fā)抖的樣子,就像沒有罪過卻要將它置于死地。”那人問道:‘那么,廢棄祭鐘的儀式嗎?’你說:‘哪能廢呢?用羊來代替它。’——不知道有沒有這事呢?”
齊宣王說:“有。”
孟子說:“有這樣的心就足以稱王了。百姓以為是王吝嗇,我相信是您有不忍之心。”
齊宣王說:“是的,的確有百姓以為我吝嗇。齊國雖小,但也不至于吝嗇一頭牛。就是不忍看它嚇得發(fā)抖的樣子,就像無罪卻要被置于死地,所以用羊替代它。”
孟子說:“你不要怪百姓說您吝嗇。以小換大,他們怎么知道您的意思呢?您如果憐憫它無罪而走進(jìn)屠場,那么,牛和羊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齊宣王笑著說:“這倒底是什么想法呢?我不是吝惜錢財而以羊換牛,也難怪百姓說我吝嗇了。”
孟子說:“沒關(guān)系,您這樣做已是仁愛之為,是因?yàn)槟吹搅伺6鴽]看到羊。君子對于禽獸,看它活著,就不忍看它死;聽它哀鳴,就不忍吃它肉。所以君子離廚房遠(yuǎn)遠(yuǎn)的。”
王高興地說:“《詩經(jīng)》里說:‘別人有心事,我能揣度。’說的就是您老人家啊。我只是這樣做了,回頭再去想它,卻不知道我心里的想法。您說的這些,說得我心有觸動。這樣的心理合乎王道,又是為什么呢?”
孟子說:“如果人報告大王說:‘我的力氣足以舉起三千斤的東西,卻拿不起一根羽毛;我的眼睛足以看清楚鳥身上的細(xì)毛,卻看不到整車柴木。’您信嗎?”
齊宣王說:“不信。”
孟子說:“如今您的恩德足以施加到禽獸,但功德施加不到百姓身上,偏偏為什么呢?這樣說來,拿不起一根羽毛,是因?yàn)椴挥昧猓豢床灰娬嚥衲荆且驗(yàn)椴挥醚劬Γ焕习傩諞]有得到安撫,是因?yàn)槟銢]有給予恩德。所以王沒有稱王天下,是不肯做,而不是不能做。”
齊宣王說:“不肯做與不能做,怎么樣區(qū)別呢?”
孟子說:“夾著泰山橫跨渤海,告訴別人說:‘我做不到。’是確實(shí)做不到。為老人折樹枝,告訴別人說:‘我做不到。’這是不肯做。所以王不能使天下歸服,不是做不到夾著泰山橫跨渤海這類事,而是不肯做為老人折樹枝這類事情。
“尊敬自己的長輩,從而推及尊敬別人的長輩;愛自己的孩子,從而推及愛別人的孩子。如此天下就把握在你的手中了。《詩經(jīng)》說:‘給妻子表率,推及至兄弟,進(jìn)而推廣到封地國家。’話的意思就是把這樣的用心推及各個方面。所以,推廣恩德足以使天下安定,不推廣連妻兒都安穩(wěn)不了。古代圣賢能夠遠(yuǎn)遠(yuǎn)超過別人,沒別的奧秘,只是善于推廣他們所做的事而已。如今您的恩德足以惠及禽獸,而功德卻到不了百姓身上,偏偏是為什么呢?
“稱一稱,知輕重;量一量,知長短。凡事都是這樣,人心就更是如此。請大王好好考慮一下!
“難道您發(fā)動戰(zhàn)爭,使將士冒生命危險,與各諸侯國結(jié)怨,這樣心里就痛快了嗎?”
齊宣王說:“不是,我怎么會為此而痛快呢?我是想要實(shí)現(xiàn)我的愿望罷了。”
孟子說:“您愿望是什么可以說出來聽聽嗎?”
齊宣王笑而不答。
孟子說:“是因?yàn)榉拭赖氖澄锊荒軡M足口腹之欲?輕暖的衣服不夠穿?還是鮮艷的顏色不能滿足眼睛的觀賞?美妙的音樂不能滿足耳朵的聆聽?還是侍者不夠用呢?這些您的臣子們都足以提供,難道大王就是為了這些嗎?”
齊宣王說:“不,我不是為這些。”
孟子說:“那么,王最想得到的東西便可知了,是想開辟疆土,使秦國、楚國上朝稱臣,統(tǒng)治中原且安撫外族。但是按照您這種做法滿足欲望,就像爬到樹上去抓魚一樣。”
齊宣王說:“有這么嚴(yán)重嗎?”
孟子說:“恐怕比這還嚴(yán)重。爬到樹上去抓魚,雖抓不到魚,卻沒有什么禍患。可依您的做法來達(dá)到您的目的,又盡心盡力地去干,結(jié)果必然有災(zāi)禍。”
齊宣王說:“可以聽聽你的理由嗎?”
孟子說:“假如鄒國和楚國交戰(zhàn),您認(rèn)為誰勝呢?”
齊宣王說:“楚國勝。”
孟子說:“可見小的敵不過不大的,人少的國家敵不過人多的國家,弱國敵不過強(qiáng)國。現(xiàn)今天下的疆土,縱橫千里的國家有九個,齊國的土地加起來也只有其中的一份。以一份與其中八份為敵,這與鄒國與楚國為敵有什么不同呢?何不回到根本呢?
“大王現(xiàn)在開始發(fā)布政令,施行仁德,使天下做官之人都想在您的朝廷做官,種田之人都想來您的田野耕作,生意之人都想在您的集市上買賣,旅行之人都想從您的道路上經(jīng)過,各國那些憎恨他們君主的人都愿意跑來向您申訴。如果這樣,誰還能阻擋您呢?”
齊宣王說:“我昏昧不明,不能進(jìn)一步做到這里。希望先生能夠輔助我成就理想,明白地教導(dǎo)我。我雖然不夠聰明,但請讓我試一試。”
孟子說:“沒有固定的產(chǎn)業(yè)卻有堅定的內(nèi)心,只有仁人志士才能做到。至于老百姓,沒有固定的產(chǎn)業(yè),就沒有強(qiáng)大的內(nèi)心。若沒有堅定的內(nèi)心,就會無所不為。等到他們犯罪,然后懲罰他們這是陷害百姓。哪有仁愛的君主在位治國卻做出陷害百姓的事情呢?所以英明的君主給定百姓的產(chǎn)業(yè),一定使他們上能贍養(yǎng)父母,下能養(yǎng)活妻兒,好年景時能豐衣足食,年景不好也不致餓死。然后引導(dǎo)他們做善事,那么百姓也都愿意跟著君王。
“而如今百姓的產(chǎn)業(yè),上不能養(yǎng)父母,下不能活妻兒,年景過得好苦,年景差難免餓死。這樣,百姓想要救活自己都還來不及,哪里還顧得上講求禮義呢?
“王若真想施行仁政,為什么不回到根本上來呢?在五畝大的宅院里種植桑樹,五十歲的人就可以穿著絲綢了。雞狗豬等家畜,不擾亂它們養(yǎng)育的時節(jié),七十歲的人就可以吃到肉食了。百畝大的田地不誤農(nóng)時得到耕種,數(shù)口之家就可免于饑餓。注重教育辦學(xué),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孝敬長輩尊敬兄長的道理,須發(fā)花白的老人們就不會再肩挑頭頂,出現(xiàn)在道路上。七十歲的人有絲綢穿、有肉吃,老百姓不缺衣少食,做到這樣還沒有稱王的人,是沒有的。”
古注
董仲舒注:“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羞稱五霸。為其先詐力而后仁義也,亦此意也。”
《禮記·玉藻》:“君子遠(yuǎn)庖廚,凡有血?dú)庵惛ド碹`也。”
閱典筆記
在這長長的一大段論述中,孟子又采取了他一貫擅長的手法——慢慢深入,請君入甕。對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進(jìn)入他的教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