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青色的天空下起了暴雨,雷鳴轟隆聲中,小酒肆里的食客紛紛遮住頭面,趟著雨往家里趕。
馬兒嘶鳴,春芽生根,小二抱怨著今天的鬼天氣,卻還笑著說今年有個好收成。
地面上的螞蟻不知道從哪兒爬了出來,有的順著桌腿爬到了桌上大快朵頤,有的則在地上撿著殘羹冷炙。
然而,夏田那一桌仿佛被人忽略掉一樣,無人問津。
乞兒端端正正的坐在夏田對面,酒杯里的水被濺起了波紋,映照出乞兒略顯得迷茫的神色。
半晌,才道:“公子,做是錯,不做也是錯,可我自覺幫了顧大俠問心無愧。”
夏田搖頭:“問心無愧不過是自欺欺人,因為你的舉動影響了世界是事實,這便是命運的權重,這便是因果。”
“可是...”
乞兒還想說什么,他思量了一下,道:“可是公子,程家是因我一句話而起,這我認了。可被顧大俠牽連的那些人與我何干?若是像你說的那般,做什么事都有影響,那豈不是每個人都身纏因果?”
乞兒只想反駁兩句,哪兒料到夏田竟然真的點著頭:“你說的沒錯。但正是因為只牽連你一部分,所以這因果才這么小,若是你直接引起的,怕是滔天的因果了。紅塵在世,每個人身上確實都纏著因果,可每個人因為命運的權重,有的多,有的少。”
“地位、實力、認知,這些都是影響命運權重的關鍵。而很遺憾,入我藥靈谷者,一舉一動皆能攪動天下蒼生。”
夏田不急不緩的喝了一口清茶,靜待震驚中的乞兒蘇醒,許久了,那乞兒才像是找到了問題的關鍵,道:“公子,若照你這么說,我入你藥靈谷不聞,不看,不動,不怒,不如紅塵便是。”
咚。
夏田的杯子放在了桌上,他笑道:“你身纏大因果,怎么可能不聞不看不動不怒。”
“你父母皆因黑甲兵而死,你放得下這仇恨?”
“你當乞兒被人愚弄,受人欺凌,你咽的下這口氣?”
“你入我谷內,每日吃糠咽菜,隨我苦修,可能忍得了那繁華紅塵,燈紅酒綠?”
乞兒愣著,說了句我便沒了下文,半晌了,才重重點頭:“若公子收我,這些我都可以放棄。”
夏田搖頭,將杯子放下后,轉身提起了冰棺,在他轉角時,乞兒只聽到夏田的一句話:“你還說你沒有城府...”
乞兒呆住,半晌了,也跟在后面。
說他殺心太重也罷,城府太深也罷,運氣太好也罷,乞兒其實都不在意,他只覺得,這公子年紀輕輕,便已有神仙手段,不求能拜他為師,只求能教他一式兩手,在這亂世里混口飯吃便好。
“公子,等等我!公子...”
···
那乞兒還是追了過來,和先前一樣,死死的追在夏田身后,但和先前不一樣,起初的他膽小,怕事,可如今,既然已經坦白,那便大大方方的跟著。
甚至,見夏田不出聲驅趕,索性大著膽子問著。
“公子公子,你抹杯為鏡那招叫什么啊?”
“....”
“公子公子,你背后背著的那冰棺里是你什么人啊?”
“...”
“公子公子,你要是嫌累了,就讓我背唄,你別看我人小,我力氣大著呢。”
“...”
那乞兒就跟一只不知道勞累的蜜蜂一樣,喋喋不休的在夏田身邊聒噪,遺憾的是夏田從未回他一句,若非先前他與夏田長篇大論一番,恐怕還當他是個啞巴。
乞兒也不惱,甚至也不嫌煩,他娘說過,有志者事竟成,不怕鐵杵粗,就怕沒毅力。
只要自己跟在他身邊,遲早能讓他收自己為徒。
想到這,乞兒又忍不住沖夏田開口:“公子公子,我還沒說我名字的吧?我叫驚蟄,娘說我是春雷響的哪天出生的,娘還說,春雷出,萬物驚,我啊,總有一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夏田這次終于不再是無動于衷,他抬起眼皮,高看了他一眼。
但也就一眼。
···
轉眼便是兩日過去,過了先前落腳的山中酒肆后,兩人很快到了下一個鎮子,沿途驚蟄本以為照夏田的速度,怎么著也要餓著過去,誰能想到休息時,夏田竟然直接從戒指里掏出了些許食物。
這些食物拿出來時還冒著熱氣,就跟剛做好的一樣,屬實是讓人大吃一驚。
夏田神色自如,仿佛只是一件小事,拿起來便自顧自的吃著。驚蟄見著那些新鮮出爐的食物,沒了去狩獵,挖野菜的心思,琢磨了兩下,不等夏田同意,便搶了一些狼吞虎咽起來。
夏田并無動怒,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由著他去。
如此一來,驚蟄更是大起了膽子,先前還只小心翼翼,到后來,甚至直接坐在了夏田對面。
他賭氣般道:“公子,你好生奇怪,難道我搶你吃的,你就不生氣嗎?”
夏田細嚼慢咽,并無搭理,等到他慢慢把手里的餅子吃完了,才抬起頭望著驚蟄:“樹林里的猴子搶了你手里的桃子你會生氣嗎?”
“猴子...桃子...我自然是不會的,它...”
驚蟄下意識的搖頭,可很快便反應了過來,嘟著嘴,又生起了悶氣:“公子,你不說話便還罷了,怎的一說話就拿我比成猴子?莫非在你眼里,我與那猴子并無二至?”
夏田挑起了嘴角,輕笑著又拿出一堆洗好的瓜果,靜靜的望著山間云峰,靜看云起云落。
驚蟄這一句話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氣的他咬牙切齒,急了,便站起來握緊了拳頭。
但就在這時,那遠處的山澗里忽然亮起了火光,一撮撮的火光連成了片,不久,竟然形成了一條長龍。
隱約中驚蟄聽到了古怪的吟誦聲,那吟誦聲虛無縹緲,有時就在面前,有時,又在身后,搞不清方向,只能隱約聽到他們在唱:
魂乎無南!南有炎火千里,蝮蛇蜒只,山林險隘,虎豹蜿只;
魂乎無西!西方流沙,漭洋洋只,豕首縱目,被發鬤只;
魂乎無北!北有寒山,逴龍赩只,代水不可涉,深不可測只...
那后面的話太過縹緲,驚蟄縱使是伸長了脖子,也不能聽見分毫,剛想要湊近再聽聽,卻忽然看到夏田起了身,朝著相反的方向離去。
驚蟄一愣,在那吟誦聲和夏田之間搖擺,半晌,還是跟上了夏田,而就在他們走后沒多久,那樹林間,呼的響起鎖鏈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一群半透明身子的冤魂。
那群冤魂帶著枷鎖,身子歪斜,目光呆滯,有的年老,有的年幼,有的是婦孺,有的壯年。
他們身側站著一群半身枯骨的靈者,那些靈者嘎巴嘎巴著下巴,拿著銹跡斑駁的短刀,長槍,看著有些年頭。
冤魂們若有遲疑,靈者便是一刀下去,那刀痛徹心扉,直入骨髓,冤魂們哭鬧著,掙扎著,卻被鎖鏈拴著,朝著未知的地方走去。
可就在這時,冤魂們仿佛發現了什么,齊齊轉過了頭,朝著驚蟄的方向望去,少許,他們變得青面獠牙,睚眥欲裂,似要把驚蟄生吞活剝,但還沒動,便迎頭而來靈者們的刀槍棍棒,生拉硬拽著把他們拖入黑暗。
等過了很久很久,那一批人才消失不見。
若是驚蟄看清的話,便能數清楚,這一行冤魂,共有四十二人,所有冤魂,皆姓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