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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呂貝克,一八九一年

用人取走客人的大衣、圍巾和帽子,這時他的母親還在樓上。等所有人都被請到客廳時,茱莉婭·曼還待在她的臥室里。托馬斯和他的哥哥海因里希,妹妹盧拉、卡拉在第一個樓梯平臺處張望。他們知道母親很快會現身。海因里希得告誡卡拉,讓她別出聲,否則他們會被勒令去睡覺,從而錯過這一刻。他們的弟弟維克托還是個娃娃,正在樓上房間里睡覺。

茱莉婭走出臥室,她的頭發被仔細地束在腦后,扎著彩色的蝴蝶結。她的連衣裙是白色的,黑鞋是特地從馬約爾卡品牌店定制的,款式像舞鞋一般簡潔。

她帶著一絲不情愿的神色來到眾人中間,仿佛她之前一直獨自待在一個比節慶期間的呂貝克更有意思的地方。

茱莉婭走進客廳,環顧周圍時,她會在客人中間看到一個人,他通常是個男人,一個不太可能會來的人,比如克林胡森先生,他既不顯得年輕也不顯老;又如弗朗茨·卡多維斯,他瞇眼看人的樣子與其母一脈相承;或如奧古斯特·萊韋爾庫恩法官,他有兩片薄嘴唇,胡髭修得整整齊齊。這樣一個人會成為她的焦點。

她的迷人之處來自其異域氣息,以及從魅力中透出的脆弱感。

但當她問起客人的工作、家庭以及消夏計劃時,她明亮的雙眸泛起柔波。說起消夏,她會想知道特拉沃明德各家酒店的舒適度,接著會問一些遠方城市的大酒店,比如特魯維爾、科利尤爾那些地方,或是亞得里亞海的度假酒店。

很快她會問出一個令人不安的問題。她會問對方對他們熟人中的某位普通的或有身份的女子有何看法。弦外之音是鎮上的體面人士對這女子的私生活有所非議。比如小斯塔文西特夫人、麥肯敦夫人,或老迪斯特爾曼夫人,或是某個更低調的隱退人士。如果這位困惑的客人說他覺得那女子挺好,除了泛泛之言別無可談,那么托馬斯的母親便會這樣表達她的意見,說他們談論的對象在她審慎的想法中是個出色的人物,親切可人,呂貝克很榮幸能有這樣一位女性。她的口氣像是在透露一樁眼下需要保密的私聞,甚至連她的議員丈夫都不知此事。

次日消息便會傳開,他們母親的儀態舉止如何,她又評論了什么人,最后海因里希和托馬斯會從同學那里聽說這些,仿佛這是一場剛剛在漢堡上演的摩登劇。

在傍晚,如果議員去參加會議,或者等托馬斯和海因里希練完小提琴,吃完晚餐,換上睡衣時,母親便會向他們講起她的祖國巴西。她說那地方非常遼闊,沒人知道那邊有多少人,他們長什么模樣,說什么語言,那個國家比德國大很多很多倍,那里沒有冬天,沒有冰霜和真正的嚴寒,那條亞馬遜河比萊茵河長十多倍,寬十多倍,有很多小河匯入,那些河流來自叢林深處,那里的樹木比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樹長得更高,那里的人誰都沒見過,也不會見到,因為他們比任何人都更熟悉叢林,一旦有人闖入,他們立刻隱藏起來。

“跟我們說說星星吧。”海因里希會說。

“我們在帕拉蒂的房子是建在水上的,”茱莉婭會說,“可以說它就像一條船,和水融為一體。晚上我們能看到星星,它們很亮,低低地掛在夜空。這里北方的星星又高又遠。在巴西,星星和太陽一樣,白天也能看到。它們自己就是小太陽,發著光,離我們很近,尤其是住在水邊的人。我母親說你有時晚上可以在樓上的房間里看書,因為映在河上的星光如此清澈明亮。你得拉上百葉窗擋住光線,否則就睡不著。當我還是個小女孩,在你們妹妹的年齡時,我真的相信整個世界都是這樣的。我在呂貝克的第一夜,吃驚的就是我看不到星星。它們被云遮蔽了。”

“跟我們說說船吧。”

“你們該去睡覺了。”

“說說糖的故事吧。”

“托米,你知道糖的故事。”

“那就再講一小段吧?”

“哦,呂貝克生產的所有杏仁糖里用的糖,都來自巴西。正如呂貝克的杏仁糖很有名,巴西的糖也很有名。所以當呂貝克的有錢人和他們的孩子在圣誕夜吃杏仁糖時,他們不知道自己正在吃巴西的一部分。他們吃著為他們漂洋過海的糖。”

“我們為什么自己不生產糖呢?”

“這個你得問你父親。”

多年后,托馬斯尋思,他父親當初決定娶茱莉婭·達·席爾瓦-布魯恩斯——而非一個來自當地海運老板或傳統商貿、銀行家庭的呆板的女兒,是否就是曼家家道中落的開端。眾所周知,茱莉婭的母親有南美印第安人的血統。從此,對新鮮感的渴求進入了家族精神,而之前這個家族感興趣的僅是體面的,并能產生持續回報的事。

在呂貝克人的記憶中,茱莉婭的母親過世后,她是和姐姐、三個哥哥一起來的,當時她還是個小女孩。他們被一個叔叔撫養。他們剛來城里時,一句德語都不會說。城里有些人心懷疑慮地盯著他們,比如老奧弗貝克夫人,她出了名地堅守改革派教會的教條。

“有一天我看到這幾個孩子經過圣馬利亞教堂時為自己求福,”她說,“和巴西做生意也許是必要的,但我知道呂貝克的上等人從未娶過巴西人,絕對沒有。”

茱莉婭結婚時年僅十七,她生的五個孩子都有議員家后代的高貴氣質,但還多了一種驕傲和自我意識,呂貝克人從未見過這種自我標榜的樣子,奧弗貝克夫人和她圈子里的人希望這不會風行起來。

議員比他的妻子大十一歲,因為這一不尋常的結婚決定,他被投以驚愕的目光,仿佛他投資了意大利油畫或罕見的錫釉彩陶,要滿足一種議員和他的祖輩們一直引而不發的興趣。

曼家的孩子在星期天去教堂之前,都得接受父親的嚴格審視,而他們母親總是在樓上更衣室里試帽子,換鞋子,讓他們等。海因里希和托馬斯得保持一臉嚴肅,做個好榜樣,盧拉和卡拉則努力站得筆挺,一動不動。

維克托出生時,茱莉婭就不太在意丈夫的苛刻規矩了。她喜歡女孩們扎彩色蝴蝶結,穿彩色長襪,也不反對男孩們把頭發留長,行為舉止更加寬松。

茱莉婭去教堂時穿著優雅。她經常只穿一種顏色,比如灰色或深藍色,鞋襪顏色配套,只有帽子上的紅色或黃色箍帶才顯出別致。眾所周知,她丈夫的服裝是在漢堡定制的,剪裁合體,他的亮相總是無懈可擊。議員每天換襯衫,有時一天換兩件,他的衣柜是加大的。他的胡髭修理成法式。他一絲不茍的外表代表了家族商行百年來堅守卓越,秉持精英的態度。但他豪奢的衣柜體現了他的個人觀念:呂貝克的曼家不僅意味著金錢和貿易,還有審慎得體的風范。

令他感到可怕的是,在從貝克格魯伯的曼家到圣馬利亞教堂的短短一程路上,茱莉婭不時和人打招呼,愉快而隨意地叫出他們的名字,這種事在呂貝克星期天的歷史上從未發生。這讓奧弗貝克夫人和她的老閨女越發相信,曼夫人在內心深處仍是一個天主教徒。

“她又蠢又愛炫耀,這就是天主教徒的特點,”奧弗貝克夫人說,“她帽子上的箍帶太輕佻了。”

當一大家子一起出現在圣馬利亞教堂中,茱莉婭的膚色顯得特別蒼白,襯著栗色的濃密頭發和神秘的眼睛,有種奇特的魅力。這雙眼睛落在牧師身上時,隱隱流露嘲諷之意,當她丈夫的家族以及他們的朋友一臉肅然地參加宗教儀式時,這種嘲諷便格格不入。

托馬斯發覺,父親不愛聽他妻子講巴西的童年往事,尤其是當女孩們在場。但父親很樂意被托馬斯問起呂貝克的歷史,他滔滔不絕地講述家族商行如何從羅斯托克白手起家。父親似乎很喜歡托馬斯在放學回家路上去他辦公室,坐下來聽有關船舶、倉房、銀行合伙人和保險的事,托馬斯還會記住他聽到的內容。

就連遠房表親都認為,海因里希像母親,滿腦子夢幻、叛逆,總是一頭扎在書堆里,而小托馬斯少年老成,將來能把家族商行帶入下一個世紀的非他莫屬。

當女孩們長大后,如果父親出門去俱樂部或去見人,所有的孩子都會聚到母親的更衣室,茱莉婭會繼續講她的巴西故事,說那里的人穿的衣服如何潔白,洗衣如何費事,所以每個人看起來都特別而美麗,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黑人還是白人。

“那里不像呂貝克,”她說,“沒人覺得必須一本正經。那里沒有噘著嘴的奧弗貝克夫人,沒有永遠滿面愁容的埃斯庫切斯一家。在帕拉蒂,如果你看到三個人,那么一定有一個在說話,另兩個在笑,而且他們都穿白衣。”

“他們在講笑話嗎?”海因里希問。

“就是在笑。他們就是那樣。”

“可是笑什么呢?”

“寶貝,我不知道。但他們就是那樣。有時候晚上我還能聽到那種笑聲,從風里傳來。”

“我們能去巴西嗎?”盧拉問。

“我覺得你父親不會讓你去巴西。”茱莉婭說。

“等我們長大了呢?”海因里希問。

“我們永遠不知道長大后會發生什么,”她說,“也許你到時能去任何地方。任何地方!”

“我只想待在呂貝克。”托馬斯說。

“你父親聽到這個會高興的。”茱莉婭說。

和哥哥海因里希、母親、妹妹們相比,托馬斯更是活在自己的夢中世界。就連和父親討論倉房,也像是一個夢幻世界的延伸,他時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希臘神,或是童謠故事里的人物,或是他父親掛在樓梯墻上的油畫上的女子,表情熱切、焦急、期待。有時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比海因里希小,不及他強壯,不確定自己是否每天像大人一樣和父親去他辦公室,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馬蒂爾德——她是母親的用人,掌管更衣室,確保母親的鞋子成對擺放,香水瓶永遠不空,秘密物件永遠放在正確的抽屜里,不被他查探到。

當他聽人說他將在商界大放光彩,當他因為知道即將抵達的貨物、船只和遠方港口的名字而令客人們刮目相看時,他心懷憂懼地想到,如果這些人得知他的真面目,就會對他觀感大變。如果他們能看透他的心思,知道他在晚上甚至在白天把自己想象成樓梯井油畫上的渴盼的女子,或是一個仗劍放歌、行走江湖的人,他們就會搖搖頭,覺得他很有心機,把他們都蒙在鼓里,還騙取了父親的贊賞。他是個謊言師、欺詐者,不能被信任。

海因里希當然了解弟弟的真面目,對弟弟的夢中人生一清二楚。他不僅知道托馬斯的夢想比他自己的更遼闊宏偉,還警告過他,他裝假的能力越高超,被揭穿的危險就越大。海因里希和弟弟不同,他在家中毫不矯飾。他長到十幾歲時,對海涅、歌德、布爾熱、莫泊桑極為熱衷,對船舶、倉房毫無興趣。他覺得后者無聊,無論如何勸告都無法阻止他對父親表明心跡,說他不想與家族事業有任何瓜葛。

“我看到你吃午餐時在模仿一個小商人,”他對托馬斯說,“所有人都被你騙了,除了我。你打算何時告訴他們你是在裝假?”

“我沒在裝假。”

“你一句真話都不說。”

海因里希徹底地從家族要務中脫身而出,父親只好不管他,轉而盯著次子和兩個女兒,糾正他們儀態舉止上的瑕疵。茱莉婭試圖培養海因里希的音樂興趣,但他不想再練鋼琴和小提琴。

托馬斯想,海因里希若非深愛妹妹卡拉,早已徹底和家庭斷絕關系。他和妹妹相差十歲,對她更像是父親而非兄長。卡拉還在襁褓中時,海因里希就抱著她在房子里游蕩。等她長大了些,他教她紙牌,和她玩只有他倆參與的簡單捉迷藏游戲。

海因里希對卡拉的愛讓別人都稱贊他溫柔細心。他也有朋友,也參加男性活動,但他總是殷切地照顧卡拉。如果盧拉嫉妒海因里希對妹妹如此上心,海因里希也會帶她一起玩,但她不久就自覺無趣,因為妹妹和大哥彼此間聊天和嬉樂的樣子,似乎不容別人插足。

“海因里希人很好,”一個表親說,“如果他能實際些,家族的未來就有保障了。”

“不是有托米嗎,”伊麗莎白姑媽轉身看著托馬斯說,“托米會把商行帶入二十世紀的。這不就是你的計劃嗎?”

托馬斯覺察到她語氣里的輕嘲,他勉強一笑。

雖然人們相信,海因里希的頑固得自母親,但他逐漸長大后,就不愛聽母親的故事了,也似乎沒有遺傳她精神里的脆弱和對奇巧事物的興趣。海因里希談論詩歌、藝術、旅行,但他直率、決毅的氣質卻令他違背自己的意愿,變得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純粹的曼家人。事實上,當他走在呂貝克街頭,伊麗莎白姑媽總愛說他像極了他的祖父約翰·西格蒙德·曼,他穩重的步伐讓她懷想起呂貝克的舊時光,他深思的語氣是遺傳了他父親。可他對商貿毫無熱情,這太遺憾了。

托馬斯很清楚,這個商行遲早會交給他掌管,而不是交給他哥哥,這棟祖父母留下的房子最終會成為他的領地。他想,他可以在房子里裝滿書。他想象著自己把樓上的房間重新裝修,把辦公室搬到其他地方。他會像父親從漢堡訂購衣服一樣地訂購書籍,也會從更遠的地方購書,如果他學會法語,還能從法國購書,等他的英語更為流利,倫敦也行。他會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生活在呂貝克,鞏固商業只為了給他的其他興趣提供資金。他想,他會娶一個法國妻子。她會為他們的生活錦上添花。

他想象著他和妻子裝修完蒙斯特勞斯街的房子后,他母親來做客,欣賞他們所做的一切——新買的鋼琴、來自巴黎的油畫,還有法國家具。

海因里希個頭長高后,對托馬斯更清楚地表明,弟弟是在努力做個曼家人,但這只是表面功夫。當托馬斯讀的詩越來越多,再也無法隱藏對文化的興趣,當他有時在客廳里拉小提琴,讓母親在那架貝希斯坦鋼琴上為他伴奏時,這種表面功夫便搖搖欲墜。

時光流逝,托馬斯對船舶、商貿的興趣終于裝不下去了。當海因里希堅定明確自己的理想時,托馬斯卻閃爍其詞,但他已無法掩飾自己的改變。

“你怎么不去你父親的辦公室了?”母親問,“他說了好幾次。”

“我明天就去。”托馬斯說。

但在放學回家路上,他卻想著在自己房子里能擁有的輕松自在,他可以找個地方避開所有人,讀讀書,或者只是做做夢。他決定過幾天再去父親的辦公室。

托馬斯記得有一天在呂貝克的家中,母親在彈鋼琴,他在拉小提琴,這時海因里希毫無預兆地出現在門口,站在那里看著他們。托馬斯繼續拉琴,但他很在意海因里希的存在。他們曾有幾年合住在一間房間里,但當時已不在一起住了。

比他年長四歲、膚色更白皙的海因里希,已長成一個英俊男子。托馬斯注意到了這點。

海因里希當時十八歲,很清楚自己正被弟弟注意著。有那么一會兒,他一定發覺這種注視的目光含有一種不安的欲望。托馬斯記得那是一首舒緩的、不難演奏的曲子,或許是舒伯特某一首早期的鋼琴小提琴協奏曲,或是某個歌譜。母親的注意力全在樂譜上,沒有留意兩個兒子彼此注視的方式。托馬斯覺得她都不知道海因里希來了。托馬斯因哥哥的洞悉而感到窘迫,他紅了臉,慢慢轉開目光。

哥哥離開后,托馬斯裝作什么都沒發生,他竭力拉琴,想要配合母親。但他們最終停了下來,他犯了太多錯,沒法繼續下去。

類似的事沒再發生。海因里希已經讓他明白,他的靈魂被看透了。就這樣。但這份記憶留了下來,那間屋子,透過長窗的光線,鋼琴前的母親,站在母親身邊拉琴的孤獨感,以及他們演奏的音樂,那柔和的聲響,接著是突如其來的視線交匯,然后一切恢復正常,或是在外人看來似乎正常的狀態。

海因里希愉快地離開學校,去德累斯頓的一家書店工作。他走后,托馬斯變得更夢幻了。他無法專心學習,不注意聽老師講課。背景里浮現著一個不祥的念頭,如雷鳴般轟響:等他長大成人,他將一無用處。

事實上,他將表現出墮落。墮落是他拉小提琴時發出的每一個音符,是他讀書時念過的每一個字。

他知道自己正被觀察著,不僅在家族中,還在學校,在教堂。他喜歡聽母親彈鋼琴,跟著她去她的起居室,但也喜歡在街頭被人指出,作為議員的好兒子而受到尊重。他習得了父親的自負,也吸納了母親的藝術稟賦和異想天開的性情。

有些呂貝克人認為,這對兄弟不僅代表了他們自家的衰微,也象征了整個世界趨向疲弱,尤其是以男性氣概自矜的北德國。

于是眾人開始指望他們的幼弟維克托。他出生時,海因里希十九歲,托馬斯將滿十五歲。

“頭兩個男孩都迷上了詩歌,”伊麗莎白姑媽說,“我們只希望新來的這個會喜歡賬簿和會計冊。”

到了夏天,一家人到特拉沃明德的海邊進行為期四周的度假,學校、老師、語法、比率,以及可怕的體育課都被拋諸腦后。

在這家瑞士風格的海濱酒店中,十五歲的托馬斯在一間擺放老式家具的整潔的小房間里醒來,聽到園丁在波羅的海夏日早晨的清澈天空下耙礫石的聲音。

他和母親、母親的女伴伊達·容曼一同在餐廳的陽臺上,或是在外面那棵大栗樹下用早餐。他們后面是矮平的草地,更遠處是高高的海岸植物和沙灘。

他的父親似乎喜歡指摘酒店的小缺點。他覺得桌布熨得不仔細,餐巾土氣,他無法容忍奇怪的面包和金屬材質的蛋杯。茱莉婭一邊聽他抱怨,一邊平靜地聳聳肩。

“等我們回家,一切就完美了。”

盧拉問母親,父親為何極少和他們一起去沙灘,她笑了笑。

“他喜歡待在酒店,不想去沙灘。我們又何必勉強他呢?”

托馬斯和兄妹們跟著母親和伊達去沙灘,窩在酒店員工擺放好的長椅上。兩個女人不停地小聲聊天,只在有人過來時才停下,坐起來看看是誰來了。好奇心滿足后,她們會接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很快在她們的催促下,托馬斯穿著泳褲朝波浪一步步走去,他先是怕冷,碰到小浪就跳起來,接著投入大海的懷抱。

在漫長的下午,有時他們待在露天音樂臺,有時伊達在酒店后面的樹下給他讀書,然后他們會坐在圍墻盡頭,在暮色中朝來往的船揮手帕。接下來到了晚餐時間,他常去母親房間看她梳妝打扮,之后她會去酒店玻璃頂棚的檐廊餐廳與丈夫一起用餐,周圍的家庭有來自漢堡的,也有來自英國甚至俄國的。這時托馬斯已經準備睡覺了。

下雨天,西風倒吹著海水,他就在大廳的立式鋼琴上消磨時間。這架鋼琴演奏過大量華爾茲音樂,已經磨損,他彈不出家里那架三角鋼琴的豐富音調和低音,但它別有一種滑稽、喑啞、咕嘰咕嘰的調子,他知道等假期結束后,他會懷念這個調子。

去年夏天,父親回了呂貝克幾天,說是有緊急工作。但他回來后,不再和他們一起用早餐,無論天氣多好,他都待在起居室里讀書,身上蓋著一條毯子,像個病人一樣。因為他不再和他們一起出門,他們就當作他還沒回來。

一天傍晚,托馬斯去找母親時,在父親的房間找到了她,這時他才注意到父親躺在床上,張著嘴,盯著天花板。

“可憐人,”他的母親說,“工作把他累壞了。度個假,他會好起來的。”

第二天,母親和伊達一切照常,一字不提她們把議員單獨留在他房間的床上。當托馬斯問母親,父親是否病了,她提醒他,議員數月前動過一個膀胱小手術。

“他還在恢復中,”母親說,“不用多久他會奔向海水的。”

托馬斯想,奇怪的是,他幾乎不記得父親在初夏的假期中游過泳,躺過沙灘。他只記得他在檐廊下的長椅上讀報,旁邊桌上放著他的俄國煙,或者就是晚餐前茱莉婭在房間里出神地打扮時,他等在外頭。

一天他們從沙灘回來時,母親讓他去父親的房間,說如果父親提出要求為他讀書,那就讀。托馬斯不樂意,說他想去聽樂隊演奏。她一定要他去,說父親盼著他去。

在房間里,父親坐在床上,脖子上圍著一塊挺括的白布,酒店理發師正在為他刮胡子。他朝托馬斯點點頭,示意他坐在窗口的椅子上。托馬斯看到一本打開朝下攤放的書,他翻了翻,覺得是那種海因里希會讀的書。他希望父親不會讓他讀這個。

他被理發師緩慢細致的修理方式吸引了,先是用剃刀大幅地刮幾下,接著是細微地修理。理發師修完一半臉后,起身檢查他的工作,然后用一把小剪刀開始清理鼻子周圍和嘴唇上方的小毛發。父親直著眼看著前方。

理發師繼續工作,把剩余的肥皂泡沫擦掉。完工后,他拿出一瓶古龍香水。父親皺了皺眉,但他大方地噴了幾下,滿意地拍了拍手。

“這會讓呂貝克的理發師都感到羞愧,”他說著,一邊取下白布疊好,“人們會沖到特拉沃明德來找最好的理發師。”

托馬斯的父親躺在床上。他的條紋睡褲被熨燙得平平整整。托馬斯看到父親的腳指甲被精心修剪過,但左腳小腳趾的指甲因為卷曲而沒有修剪。他很想拿把剪子來把它修整齊。但接著他意識到這個想法很荒唐。父親是不大可能讓他為自己剪指甲的。

他手里還拿著那本書。如果他不趕緊把書放一邊,父親可能會看到,然后就讓他讀書,或者問他有關書的事。

很快父親合上了眼,像是要睡了,但他又睜開眼,茫然盯著對面的墻壁。托馬斯尋思這時是否應該問問父親有關船的事,哪些船要到港了,哪些船要出發了。如果父親話多起來,那么再問問谷物價格的變動,或者提一提普魯士,讓父親可以抱怨普魯士官員缺乏禮數教養,吃飯習慣粗俗,即便是那些自稱上等家庭出身的人。

他又朝父親看了一眼,發覺父親已經睡著了。片刻后他發出鼾聲。托馬斯想他現在可以把書放在床邊桌上了。他起身走到床前。刮過胡子后,父親的臉顯得蒼白而光滑。

他不確定自己應該待多久。他希望酒店有人來換水或換毛巾,但他又覺得這些都已備妥。他覺得母親不會來。他知道她讓他來這間屋子,是為了自己能在酒店花園里放松一下,或者和伊達、他的兩個妹妹,或和維克托、用人一起去沙灘。他確信如果自己踏出這間屋子,母親就會知道。

他走了幾步,摸了摸剛洗好的床單,但他擔心會打攪到父親,便又退開了。

父親發出一聲喊叫,這聲音非常奇怪,一瞬間托馬斯以為是別人在屋里。但接著父親喊出了幾個字,雖然意義不明,但這是托馬斯熟悉的聲音。父親捂著肚子從床上坐起來。他掙扎著想站到地上,但又虛弱地倒回床上。

托馬斯第一反應是嚇得后退。父親躺了回去,閉著眼呻吟,雙手仍然捂著肚子。托馬斯走過去問是否要他去找母親來。

“不用。”父親說。

“什么?我要去找母親來嗎?”

“不用。”父親又說了一遍,睜開眼看了看托馬斯,臉痛苦地扭曲著。

“你什么都不知道。”父親說。

托馬斯沖出房間。他在樓梯上發現自己多跑了一層,又返回大廳,找到服務臺,服務臺叫來經理。他正在對這兩人講述發生了什么,母親和伊達出現了。

他跟著所有人去房間,只見父親安寧地熟睡在床上。

母親嘆了口氣,小聲地為這一場驚惶道歉。托馬斯知道向她解釋自己目睹的事是無用的。

他們回呂貝克后,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但還是拖到了十月份。

他聽伊麗莎白姑媽抱怨說,議員臨終之時飛快地說了句“阿門”,打斷了牧師的禱詞。

“他從來都不好好聽人說話,”她說,“但我以為他會聽牧師的。”

在父親最后的日子里,海因里希似乎知道如何與母親相處,但托馬斯不知該和她說什么。她擁抱他時,把他抱得太緊,他覺得自己想要掙脫的企圖令她不悅。

他聽到伊麗莎白姑媽在對一個表親悄聲說父親的遺囑,他先是漠不關心地走開,然后又悄悄折回,剛好聽到她說不能給茱莉婭太多職責。

“還有男孩,”她說,“那兩個男孩!這家現在完了。我覺得以前在街上朝我點頭的人,現在都會嘲笑我。”

她還在說,那個表親注意到托馬斯在聽,便碰了碰她。

“托馬斯,你去讓你的妹妹們把衣服穿對,”伊麗莎白姑媽說,“我看到卡拉穿的鞋子很不合適。”

葬禮上,茱莉婭·曼對來安慰她的人報以淡淡的微笑,但不鼓勵他們對她說更多的話。她退回了自己的世界,她讓兩個女兒待在身邊,讓兒子們作為家庭代表,在必要時回應前來吊唁的人。

“你能讓這些人離我遠點嗎?”她問,“如果他們問是否需要幫忙,你能不能求他們別用那種悲傷的眼神看我。”

托馬斯從未見過她如此奇異、難以捉摸的格調。

葬禮后一天,茱莉婭帶著五個孩子在起居室里,她看到她的小姑子伊麗莎白正在海因里希的幫助下搬動長沙發和一把沙發椅。

“伊麗莎白,別碰這些家具,”她說,“海因里希,把沙發搬回原處。”

“茱莉婭,我覺得沙發應該靠墻擺放。它周圍有太多桌子。你總是有太多家具。我的母親常說……”

“別碰這些家具!”茱莉婭打斷她說。

伊麗莎白昂首挺胸走到壁爐前,姿勢夸張地站在那兒,像是某一出戲里受到傷害的女人。

當托馬斯發現海因里希準備陪母親去法庭參加遺囑宣讀,他想為何沒有叫他也去。但母親忙得不可開交,他便決定不提此事。

“我一直討厭在這里公開露面。他們當眾宣讀遺囑,這太野蠻了!整個呂貝克都會知道我們的事。還有,海因里希,如果你能讓你的伊麗莎白姑媽別在離開法庭時搭著我的胳膊,那我就太感激了。如果他們希望在宣讀后把我燒死在廣場上,那么告訴他們,我三點鐘有空。”

托馬斯心想現在誰來繼承家業。他想象著父親會指定某些德高望重者來監督一兩個職員,讓他們處理事務,直到這家人做出決定該怎么辦。在葬禮上,他感覺到自己被注視著,被人指著說重擔將會落在次子的肩上。他走進母親的房間,在全身鏡中看著自己。如果他站得筆挺,他便能看到自己每天早晨去上班,對下屬發號施令的樣子。這時他聽到一個妹妹從樓下叫他,他離開鏡子,覺得自己一下子縮小了。

海因里希和母親回來時,他在樓梯頂端聽著。

“他改了遺囑,為的是讓別人知道他是怎么看待我們的,”茱莉婭說,“而他們都在場,那些呂貝克有頭面的人。現在他們不能燒巫婆了,就把寡婦拖出來羞辱。”

托馬斯下樓到大廳,看到海因里希臉色蒼白。當他觸及哥哥的眼神時,他意識到發生了糟糕的、意想不到的事。

“你帶托米去起居室,關上門,”茱莉婭說,“把事情經過告訴他。要不是鄰居會閑言碎語,我就要彈鋼琴了。現在我要去我房間。我希望遺囑的任何細節永遠不會在我面前提起。如果你的伊麗莎白姑媽膽敢打電話來,就告訴她我因為悲痛而突然病倒了。”

關上門后,海因里希和托馬斯開始讀這份海因里希從法庭帶回的遺囑復印件。

托馬斯看到,遺囑的日期是三個月前。遺囑開頭指定了一位監護人為曼家孩子的未來指引方向。接著議員表明,他對他們評價甚低。

“應當盡一切可能,”他寫道,“反對我的長子的文學愛好。在我看來,他缺乏必要的教育和知識。他的這一愛好基于幻想,缺乏規訓,他對他人不以為然,也許是出于輕率的個性。”

海因里希連讀兩遍,大笑起來。

“再聽聽這個,”他繼續,“這段是關于你的:‘我的次子性情很好,他將會從事實務。我能指望他成為母親的支柱。’所以這是你和你母親的未來。你還會從事實務!誰以為你性情很好?那都是你裝出來的另一面。”

海因里希對他讀起父親對盧拉的告誡,說她感情用事,又說卡拉是繼托馬斯之后家中第二個性情沉靜的孩子。關于幼子維克托,議員寫道:“晚出生的孩子往往發展得很好。這孩子的眼睛不錯。”

“越來越離譜了,聽聽這個!”

他用浮夸的腔調高聲宣讀。

“‘我的妻子應該對所有的孩子態度堅決,并讓他們都依賴于她。如果她有所疑慮,那么就讀一讀《李爾王》。’”

“我知道父親小心眼,”海因里希說,“但我不知他如此記恨。”

海因里希用冷峻的官腔告訴弟弟,父親在遺囑中做了哪些安排。議員留下指示,家族商行將被出售,房產也會出售。茱莉婭將繼承一切,但他指派了兩個呂貝克最好管閑事的公眾人物——也是茱莉婭一直很鄙視的人——來裁決她的經濟事務。還指定兩位監護人監管孩子們的成長。遺囑還規定茱莉婭每年四次向薄嘴唇的奧古斯特·萊韋爾庫恩法官匯報孩子們的情況。

伊麗莎白下一次來訪時,沒人請她坐下。

“你之前知道我丈夫的遺囑嗎?”茱莉婭問她。

“沒人問過我的意見。”伊麗莎白回答說。

“我問的不是這個。你知道遺囑的內容嗎?”

“茱莉婭,別在孩子們面前談這個。”

“這事我一直不吐不快,”茱莉婭說,“現在我自由了,可以說了。我就要在孩子們面前說。我從來都不喜歡你。很遺憾你母親沒活到現在,否則我也會當著她的面說。”

海因里希想阻止她,但茱莉婭把他推開。

“議員寫這份遺囑就是為了羞辱我。”

“你自己無法掌管商行。”伊麗莎白說。

“我本來可以做決定。我的兒子和我都可以做決定。”

對呂貝克人而言,對那些茱莉婭曾嘲弄過,或在她丈夫家的聚會上輕視過的人而言——男人如克林胡森先生、卡多維斯先生,女人如小斯塔文西特夫人、麥肯敦夫人,或者對那些一直注意著她,無論看到什么都會捶胸頓足的女人而言——如奧弗貝克夫人及其女兒,茱莉婭在遺囑宣讀后不久做出的決定無疑是極為乖張的。她帶著三個幼子幼女去慕尼黑居住,讓托馬斯寄宿在廷佩博士家,完成最后一年學業,并鼓勵海因里希去旅行,在文學世界中闖蕩一番。

假如曼議員的遺孀決定搬去呂訥堡或漢堡,呂貝克的頭面人也許會認為這只是因為她不可靠而已。但托馬斯知道,在當年對漢薩人而言,慕尼黑代表南方。他們不喜歡也不信任南方。那城市是天主教的,放蕩不羈,缺乏堅實的品質。他們如無必要,絕不會在那里久留。

呂貝克的焦點落在他母親身上,尤其是當伊麗莎白姑媽私下告訴人們,茱莉婭對她如何粗魯,如何玷污她母親的形象。

有段時間,在他們的圈子中,唯一的話題就是議員的遺孀在葬禮上以及在不明智的決定上有失穩重。無人想到,就連海因里希也未曾想到,托馬斯因為家族商行沒留給他而深受打擊,哪怕商行只是暫由他人監管,待他成年再交給他也是好的。

托馬斯明白自己被剝奪了在他的一些夢想中認定非自己莫屬的東西,他處于震驚之中。他知道經營家族商行只是他為自己將來做的若干打算之一,但父親肆意的決定令他憤怒。他悶悶不樂地想到父親早已看穿他的幻想,只是不知這些幻想常常對他十分真切。他后悔沒能向父親展示足夠多的證明,讓他留下更為慷慨的遺囑。

然而,父親斬斷了家族的纜繩。議員自己時日不多,便讓其他人也不好過。托馬斯內心有種持續而深切的悲哀,呂貝克曼家的一切努力如今皆化為泡影。他的家族的時代結束了。

無論他們去往世界何方,呂貝克曼家再也不會像議員在世時那般聲名顯赫。這似乎并沒有困擾海因里希和妹妹們,也沒有困擾他的母親。他們有更實際的考慮。他知道伊麗莎白姑媽也感覺到家族的地位一落千丈,但他無法與她談說此事。他只能獨自思考這些。如今家族在呂貝克被連根拔起。無論走到哪里,他都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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