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焦慮的力量
- (美)特蕾西·丹尼斯-蒂瓦里
- 12字
- 2023-07-20 16:50:06
第一部分 我們?yōu)楹涡枰箲]
第1章 焦慮是什么(和不是什么)
斯科特·帕拉津斯基博士和他的航天飛機機組成員在離開地球大氣層的途中以每小時1.75萬英里[1]的速度飛馳。他們的目的地是國際空間站,一個科學中心,一塊探索太陽系的墊腳石,以及人類有史以來送入太空的最大建筑物。對許多人來說,國際空間站代表人類成就的巔峰。
2007年執(zhí)行這項任務時,斯科特已經(jīng)是有過4次航天飛機飛行和數(shù)次艙外活動(即太空漫步)的老手了。從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退休后,他成了第一位既在太空飛行過又登上過珠穆朗瑪峰的人。他是一個敢于冒險的人,但在這次任務中卻承受了額外的巨大壓力。因“哥倫比亞”號航天飛機失事(航天器在重新進入大氣層時解體并導致7名機組人員全部罹難),此任務已被推遲了3年。
然而,對斯科特和他的團隊來說,這項任務值得去冒潛在的危險。他們要交付和安裝國際空間站的一個關鍵部件,該部件將連接及統(tǒng)合在國際空間站內(nèi)的美國、歐洲和日本的空間實驗室,為其提供額外的動力和生命支持,并顯著地擴大其規(guī)模和性能。
新部件的安裝與原有設備的常規(guī)維修進行了一個星期后,事情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斯科特和一位同組成員剛剛安裝了兩個巨大的太陽能電池板,電池板首次被打開和伸展時,一根導線被卡住了,導致電池板上出現(xiàn)了兩條大裂縫。這個問題很嚴重,因為這種損壞使電池板無法完全展開,從而無法產(chǎn)生足夠的能量來發(fā)揮功效。
為了讓斯科特修復被撕裂的太陽能電池板,該團隊不得不臨時裝配一條特別長的系繩,將斯科特懸吊在吊桿的末端,然后將他的腳固定在國際空間站的機械臂末端。他被吊在吊桿上,花了45分鐘才沿著機翼移動了90英尺[2],到達受損的面板。他竭盡所能切斷了被卡住的電線,并安裝了穩(wěn)定器來加固結構,他以前做外科醫(yī)生時掌握的技能起了大作用。
經(jīng)過令人緊張的7個小時的修復,任務圓滿完成。當修復后的電池板成功地全部展開時,國際空間站上的機組人員和地球上的團隊爆發(fā)出歡呼聲。一張斯科特像是飄在發(fā)光的橙色太陽翼上的照片,成為無所畏懼的太空探索的標志性形象。據(jù)說,他的這一成就,正是電影《地心引力》中主角不畏死亡修復航天器這一場景的靈感來源。
在他的這番著名壯舉發(fā)生近8年后,我非常榮幸地與斯科特在紐約市魯賓藝術博物館《腦波》(brainwave)節(jié)目的舞臺上進行了交談。他身材高大、發(fā)色金燦、身強體健,看起來像一位典型的20世紀50年代左右的美國英雄。他也很有風度,面帶輕松的微笑和真誠的謙遜。
我問斯科特,那天他是如何保持冷靜的,在他與浩渺太空之間只有一件太空服。肩負著完成任務的使命,他成功的秘訣是什么?
他的答案是焦慮。
焦慮和恐懼
想必我不需要告訴你什么是焦慮。
焦慮是人類的一種基本情緒,自智人直立行走以來,它就一直伴隨著我們。焦慮會激活我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使我們忐忑不安,感到緊張,胃里翻騰,心跳加速,思緒如潮。這個詞(指anxiety)來自拉丁語和古希臘語,意思是“窒息”、“痛苦地緊縮”和“不安”,這表明它不僅令人不快,而且伴有強烈的生理和情緒反應——我們?nèi)珲喸诤恚眢w僵硬,頭腦遲鈍,無法決斷。直到17世紀,這個詞才在英語中被普遍用來描述我們今天理解為焦慮的一系列想法和感覺:對結果不確定的情況的擔憂、畏懼、憂慮和緊張。
通常情況下,你知道自己為什么焦慮:你的家庭醫(yī)生打電話來,說要為你安排一次活檢;你即將上臺,在500個陌生人面前發(fā)表事關職業(yè)前途命運的一次演講;你打開國稅局的一封信,信中通知你他們正在審查你的納稅申報表。[3]其他時候,我們的焦慮更加難以捉摸,沒有任何明確的原因或焦點。如同一個持續(xù)報警的警報器般令人抓狂,這種自由漂浮的焦慮感告訴我們有地方出問題了,但我們卻找不到蜂鳴聲的來源。
無論是一般的還是具體的,焦慮都是我們在壞事可能發(fā)生但尚未發(fā)生時的感覺。它有兩個關鍵成分:身體感覺(不安、緊張、躁動)和想法(憂慮、畏懼、擔心危險即將來臨)。把這兩者結合起來,我們就明白了為什么焦慮一詞的詞源是“窒息”。我該去哪里,我應做什么?如果我左轉或右轉,情況會更糟嗎?如果我閉門不出或徹底消失,也許是最好的辦法。
我們體驗到焦慮時,不僅身體上有感覺,而且認知也發(fā)生了變化。我們焦慮時,注意力會集中,變得更加專注并注重細節(jié),往往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積極的情緒則恰恰相反:它們會擴大我們的關注點,使我們了解大致情況而非細節(jié)。焦慮也常會讓我們的思維發(fā)生變化,擔心出現(xiàn)不好的方面并準備應對。
雖然畏懼通常主導著我們的焦慮體驗,但當我們有欲望的時候,我們也會感到焦慮。我急切地想登上飛機,去享受久違的海灘假期,最好沒有航班延誤或下雨阻擋我!這種焦慮是對渴望的未來的興奮戰(zhàn)栗。然而,我并不急于去參加一年一度的節(jié)日派對,因為那里肯定有一幫??驮诤里嫞抑雷约涸谀抢锊粫娴瞄_心。但是,無論我們的焦慮是出于畏懼還是興奮,我們只有當期待并關心未來的情況時,才會變得焦慮。
那么,為什么焦慮與恐懼不一樣呢?我們經(jīng)常交替著使用這兩個詞,因為二者都會引起不安,并引發(fā)或戰(zhàn)或逃反應——腎上腺素飆升、心跳加速和呼吸急促。焦慮和恐懼都會使我們的思維進入類似的狀態(tài):注意力格外集中、細節(jié)導向以及隨時準備做出反應。我們的大腦已做好準備,我們的身體也已經(jīng)準備好迅速采取行動。但二者還是有所不同。
有一天,我正在閣樓的一個舊箱子里匆忙翻找。我的手突然碰到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有溫度,還在動。我以超乎自己想象的速度把箱子推開并向后跳了一步。對人類驚嚇反應的研究表明,我只用了幾百毫秒的時間就做出了反應。我的心在狂跳,出了一身冷汗,而且絕對比前一刻更清醒和警覺。結果發(fā)現(xiàn),箱子里的生物是一只小鼠。
我對那只小鼠的反應是恐懼。
其實,我不害怕小鼠。我認為它很可愛,而且是生態(tài)系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我不認為小鼠會咬我,然而,我的恐懼反應并不在意這一點。恐懼反應并沒有興趣討論小鼠的優(yōu)點或可愛之處,以及我是否真的需要這么快往后跳。但這是一件好事,如果箱子里的生物是一只蝎子,我的本能反應就會派上用場——就像我的手在觸碰到一壺沸水后會本能地抽走,保護我不被進一步燙傷一樣。
我的恐懼是本能的,就像那只小鼠一樣,它也本能地在箱子里飛快地轉圈,然后僵在角落里以免被發(fā)現(xiàn)。我和小鼠都絕沒有對不確定的未來感到焦慮。危險就在眼前,所以我們都自動且迅速地采取了行動來應對它(盡管后來我承認了讓一只嚙齒動物在我的房子里亂竄給我?guī)淼慕箲],并把它遷到了附近的田地里)。
當然,人類的情感生活遠比本能的恐懼、憤怒、悲傷、高興和厭惡復雜得多。情感科學將這些本能情感視為基本情緒。一般認為,這些情感源于生物性,其表達具有普遍性。動物像我們一樣具有這些情緒,表明這些感受非?;A。
此外,還有復雜的情緒,包括悲傷、遺憾、羞愧、仇恨,當然還有焦慮?;厩榫w是復雜情緒的組成部分,復雜情緒超越了本能;它們不那么自動,且我們更有望通過思考來戰(zhàn)勝這些情緒。當我下次把手伸進閣樓的箱子里時,我可能會感到焦慮,會想我是否會碰到另一個毛茸茸的朋友,但我可以安慰自己這不太可能。動物可能不會像人類那樣經(jīng)歷復雜的情緒,比如焦慮;小鼠沒有能力去生動地想象,未來可能會有一只巨手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把它從安全的巢穴中揪出來。假如它這樣想了,那它簡直是鼠中的讓-保羅·薩特[4],一邊退回到它的獨居箱中一邊抱怨“他鼠即地獄”[5],一邊等待下一只手降臨,一邊與生存焦慮做斗爭。不管是什么情況,我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它再見到手,它會想起與我相遇時的恐懼,而一旦它逃到一個溫暖、安全的角落,它將不再害怕。
恐懼是對當下真實危險迫切、確切的反應,威脅一旦過去,恐懼也就結束了。焦慮是對不確定的、想象中的未來的擔憂,以及使我們保持高度戒備的警覺。焦慮發(fā)生在各種中間地帶:在得知壞事可能會來之后、實際到來之前;在為了逃避危險而制訂計劃和無法采取任何實際行動之間(至少動物還能做出或戰(zhàn)或逃的行動)。我們只能等著收到自己的活檢結果,看看國稅局的審查人員是否發(fā)現(xiàn)了任何違規(guī)行為,或者聽到自己的演講后響起的是熱烈的掌聲還是漫不經(jīng)心的掌聲。焦慮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我們知道自己正被緩慢而無法阻擋地拉向一個可能快樂也可能不快樂的未來。正是這種不確定性使焦慮令人難以忍受。
不同程度的焦慮
日常的焦慮不足為奇,我們都經(jīng)歷過憂慮、擔心,甚至有時會瞬間覺得惶恐不安。但焦慮不是一個二元命題,并非像一個或開或關的電燈開關。相反,你可以想象一個調(diào)光器在上下滑動,有時很快就亮了,其他時候幾乎完全沒有光。低水平的焦慮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中,就像我們呼吸的空氣一樣,我們甚至可能沒有注意到它。當我們開門迎接新老板時,或者當我們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卻看到外面下起了雪時,這種情況就會發(fā)生;突然間,我們密切關注著一些自己很不愿去想的事情,但這種感覺一般也就持續(xù)一兩分鐘。一旦我見到新老板,我很快就能感覺到她是什么樣的人,我的焦慮就消退了。當我開車回家時,看到道路仍然暢通無阻時,我的憂慮就減輕了。一旦我們感覺到事情將如何發(fā)展,我們的輕微焦慮就會消失,如同晨霧被太陽的溫暖一掃而光。
當我們沿著焦慮的標尺從左向右移動時,焦慮感變得更加強烈,我們的注意力變成了隧道視覺,擔憂真正開始了。讓我們來看看那個“遠古的惡魔”,即對黑暗的恐懼。這并非恐懼,而是焦慮。與夜行動物不同,人類對黑暗的反應是對可能埋伏的看不見的危險感到擔憂。在黑暗中尋找光明是貫穿人類歷史的最基本隱喻之一。我們可以想象,在史前時代,夜燈——比如小火苗——就可能是一種熱門商品,因為我們對隱藏在黑暗中的危險非常焦慮。
當我們沿著標尺繼續(xù)移動時,最常見的中度焦慮形式之一是社會性的,即害怕別人的評判和負面評價。聽眾會怎樣看待我的演講?我的員工績效評價會順利嗎?人們會嘲笑我笨拙的舞姿嗎?即使我們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我們中的許多人在上臺前也會感到緊張。有時,當我們看向觀眾時,只會看到一個家伙在后面睡著了,卻完全沒有注意到其他人都在微笑和點頭表示贊賞。
在幾個小時甚至幾分鐘內(nèi),我們可能會從輕微的擔憂轉為高強度的恐懼,然后再降至放松,甚至達到禪修般的平靜。盡管高度焦慮會讓我們感到無法控制,但它仍然只不過是標尺上的一個點,所以我們通??梢园阉{(diào)回來,回到自己的舒適區(qū)。
這是因為焦慮本身(擔心、恐懼和緊張,對不確定性的苦惱,甚至是過度的恐慌)并非問題所在。問題是,我們用來應對焦慮的想法和行為如果不當,會使它變得更糟。當這種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時,焦慮就會開始帶我們走向焦慮癥。但焦慮和焦慮癥這兩者是不一樣的。
焦慮和焦慮癥之間最關鍵的區(qū)別被稱為功能障礙,簡而言之,即焦慮妨礙了生活。焦慮情緒起伏不定,有時難以察覺,有時令人痛苦。但是根據(jù)定義,焦慮癥涉及的問題遠非暫時的痛苦。對焦慮癥患者來說,這些感覺會持續(xù)數(shù)周、數(shù)月甚至數(shù)年,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感覺往往會越來越嚴重。最重要的是,這樣的感覺常常干擾我們追求自己最珍視的東西,如家庭生活、工作和與朋友相處的時間。這種對我們?nèi)粘;顒雍托腋8械拈L期損害是焦慮癥的必要條件。
以尼娜為例。30歲時,她已成為一名職業(yè)攝影師,從事婚禮和肖像攝影。她早就知道,在鏡頭后而不是鏡頭前,看別人而不是被人看,她會覺得更舒服。然而最近,她天生的羞澀已經(jīng)變得難以控制,使她無法接待新客戶。她開始相信自己在人們面前笨手笨腳、渾身發(fā)抖、汗流浹背和反應遲鈍,而她想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是這樣的人。當她開始無法正常工作并因此陷入經(jīng)濟困境時,她決定嘗試治療。作為治療的一部分,治療師讓她參加一個實驗,并用攝像機錄制實驗過程。
首先,尼娜要把治療師看作一個正在尋找婚禮攝影師的潛在客戶。治療師要求她像對待一般新客戶那樣與自己交談。在談話過程中,她也要有意識地做一些她在面談時通常會做的減緩自己焦慮的動作:低頭并避免目光接觸,同時緊緊握住她的相機或其他物品,以防自己發(fā)抖。
之后,尼娜和她的治療師將重新開始面談,但尼娜要做出一個關鍵的變化:這次不再低頭,而是始終保持與對方的目光接觸,并將雙手放在膝蓋上,而不是緊握著什么東西。
在開始實驗之前,尼娜的治療師問她,在0—100分的范圍內(nèi),她認為她的發(fā)抖程度會是多少。尼娜認為是90。治療師又問她覺得自己看上去會出多少汗,她聽起來會有多蠢,尼娜再次肯定地認為兩者都是90。她預料自己會精神崩潰,根本不會有人愿意雇用她來記錄一個特殊的日子。
在表演了兩個版本的對話并觀看了錄像后,治療師問尼娜:在0—100分的范圍內(nèi),她在鏡頭前的實際表現(xiàn)如何——她是否像她預想的那樣發(fā)抖、出汗和愚蠢?尼娜驚訝地發(fā)現(xiàn),雖然在實驗的第一部分她看起來確實很緊張,但她完全沒有發(fā)抖,也沒有出汗,而且聲音聽上去很正常——也許并不完美,但絕對不愚蠢。當尼娜觀看實驗的后半部分時,也就是她與人對視并且沒有緊握相機的部分,她不禁注意到自己突然顯得十分專業(yè)與自信:她面帶微笑,談吐得體,并提出了很好的意見和建議。
這并不是說尼娜不緊張。她的確緊張。但是,一旦她不再表現(xiàn)得像個廢物,不再移開視線,也不再死死緊握住相機不放,她也就不覺得自己很沒用了。這是因為她不再依賴那些無意中使她的焦慮加劇的應對方式。
如果改變幾個關鍵的行為和觀念確實有助于減輕焦慮的痛苦,甚至緩解阻礙型焦慮[6],那么為什么焦慮癥會是當今最常見的心理健康問題?為什么焦慮癥明顯地不斷增多,迅速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公共衛(wèi)生危機?
如果這聽起來像是夸大其詞,那就看看統(tǒng)計數(shù)字吧。在哈佛大學進行的一項大型流行病學研究1,采用診斷性訪談和生活障礙評估相結合的方法,顯示美國每年近20%的成年人——逾6 000萬人——罹患焦慮癥。每年約有1 700萬人患有抑郁癥(第二位最常見的心理健康問題),其中近一半的人也被診斷患有焦慮癥。在一生中會患有一種或多種焦慮癥的美國人的數(shù)量2躍升至令人震驚的31%——超過1億人,其中包括青少年和兒童。許多人尋求治療,但只有不到一半的人顯示出持久的變化,即使在接受黃金標準治療(如認知行為療法)時也是如此。女性受到的影響尤為嚴重,一生中被診斷患有焦慮癥的女性幾乎是男性的兩倍。
美國界定了9種不同的焦慮癥3,這還不包括與創(chuàng)傷有關的疾病,如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也不包括強迫性障礙,如強迫癥。一些焦慮癥,如恐懼癥,主要涉及躲避害怕的對象和情況,如恐血癥(害怕血液)和幽閉恐懼癥(害怕在封閉的空間里)。其他類型的焦慮癥涉及強烈的身體恐懼癥狀,如驚恐發(fā)作——一種突然發(fā)作的顫抖、出汗、呼吸急促、胸痛以及末日即將來臨的感覺,即我們很多人認為心臟病發(fā)作的那種感覺。其他類型的焦慮癥患者,如廣泛性焦慮癥患者,常常憂心忡忡,耗費了大量的時間和注意力,也會回避過去喜歡的場合,并難以在工作中集中精力和好好表現(xiàn)。
卡比爾在15歲時第一次出現(xiàn)了強烈的焦慮跡象。起初,他只是害怕在課堂上發(fā)言。在一次演講前的幾天里,他一直擔心,睡不著覺,也不好好吃飯。他擔心得要命。結果,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曠課的天數(shù)越來越多,成績也越來越差。不久,這種極端和持續(xù)的擔心甚至出現(xiàn)在校園以外的情況中,例如當他被邀請參加聚會或參加游泳比賽時。只過了幾個月,他便不再做這兩件事,并與他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絕交。到了年底,他出現(xiàn)了全面的驚恐發(fā)作,心悸和窒息感非常強烈,以致他確信自己心臟病發(fā)作了。
根據(jù)診斷標準,卡比爾從高度焦慮情緒發(fā)展為同時具有社交焦慮、廣泛性焦慮癥和恐慌障礙。不管是什么標簽,他被確診不是因為他感到強烈的焦慮和擔心,而是因為他不能再去上學、參加活動或結交朋友。他應對擔心和焦慮的方式已經(jīng)妨礙了他生活的能力。
對被診斷為焦慮癥的人來說,關鍵問題不僅僅是他們體驗到強烈的焦慮,而是他們所掌握的用來降低這些感覺的工具是無效的——卡比爾的情況就是如此,他通過吃不好、睡不好、待在家里不上學、放棄運動以及與朋友斷絕來往這些行為來應對焦慮。他采取的這些解決問題的方法只是為了避免或抑制焦慮,最終只會使焦慮變得更嚴重。換句話說,盡管焦慮從根本上來說是一種有用的情緒,但焦慮癥的癥狀比無用更糟糕,它們會嚴重妨礙你。
因此,我們今天的公共衛(wèi)生危機主題并不是焦慮,而是應對焦慮的方式。
可以把焦慮想象成一個煙霧報警器,警告我們的房子著火了。如果我們不跑出房子并給火警打電話,而只是無視警報,拆下電池,或者避開屋里警報最響的地方,那會怎樣?我們不去理會警報器提供的關鍵信息——哪里有煙,哪里就可能有火,而是想象警報沒有發(fā)生。換句話說,我們沒有從警報中受益并將火撲滅,而只是在希望和祈禱房子不會被燒毀。這并不是說傾聽焦慮總是很容易。強烈而持久的焦慮會壓制我們的能力,使我們無法感知它可能為我們帶來的有用信息。或者,反之,我們不去傾聽它,因為我們已經(jīng)斷定,在生活中完成事情的唯一方法就是經(jīng)常經(jīng)歷焦慮引發(fā)的腎上腺素飆升。然而,當我們相信焦慮是值得傾聽的,當我們審視它而非排斥它時,我們就可以打破這種不健康的循環(huán),并認識到某些應對焦慮的方式會把焦慮感降低,而其他方式——尤其是忽視它——則會把我們的焦慮情緒激發(fā)到應付不來的高度。我們還沒反應過來時,房子已經(jīng)著火了。
當然,并不僅僅是應對焦慮的困難導致了阻礙型焦慮。在許多情況下,長期持續(xù)的壓力和逆境的經(jīng)歷起著巨大的作用。生活有時并不輕松,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人都會感到強烈的、無法遏制的焦慮。然而,說我們正處于如何應對焦慮的危機之中,并沒有否定這一事實,因為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焦慮,能夠換一種方式應對都是解決方案的一部分。而傾聽我們的焦慮——相信它告訴我們的東西可能有智慧——是找到解決方案的第一步。
相信我們的焦慮是值得傾聽的,這可能比我們想象中的更容易。想象一下,你正在競選一個政治組織的主席。你的任務是發(fā)表競選演講。你有3分鐘的時間準備你的發(fā)言,之后你將發(fā)表3分鐘的演講。你將在一組評委面前演講,你的表現(xiàn)將被錄像,并與其他候選人的演講視頻進行比較。
如果你被診斷出患有社交焦慮癥,說明你生活在恐懼中,擔心別人會如何評價你。你對自己已經(jīng)很苛刻了,甚至試圖想一想自己的優(yōu)秀品質(zhì)都會讓你感到不舒服。所以,這整個經(jīng)歷聽起來就像一種折磨。
當評委們注視著你時,他們什么都不做,只會皺眉,雙手抱臂,搖頭,并表現(xiàn)出其他令人沮喪的非語言反饋。在感覺像是永無止境的情況下,你的演講終于結束了。當然,你現(xiàn)在可以休息一下,但你的考驗還沒有結束。
接下來,你被告知要在同一組評委面前做一道棘手的數(shù)學題:你必須從1 999開始,說出每次減去13的差值,要大聲數(shù),越快越好。每當你停頓時,評委都會大聲指出:“你數(shù)得太慢了。請加快速度。你還有一些時間。請繼續(xù)?!泵慨斈闶r,就有人說:“數(shù)錯了。請從1 999重新開始。”即使是對自己的數(shù)學能力有信心的人也會感到緊張。
這場“小型酷刑”實際上是一項著名的研究任務,被稱為特里爾社會壓力測試4。這項實驗是在40多年前開發(fā)的,它幾乎在每個人身上都會產(chǎn)生壓力和焦慮,但如果你正經(jīng)歷社交焦慮,這項任務則是一種尤其痛苦的經(jīng)歷——你的心臟會怦怦跳,呼吸會變快,胃里翻騰,語無倫次。有理由認為,這些跡象表明你沒有很好地應對這一挑戰(zhàn)。
但是,如果在做特里爾社會壓力測試之前,有人教你預測自己的焦慮反應,并告訴你,這些反應實際上是你精力充沛并準備面對未來挑戰(zhàn)的跡象,那會怎樣呢?你會被告知,焦慮是為了幫助我們的祖先生存而進化來的,將血液和氧氣輸送到我們的肌肉、器官和大腦,使它們以最佳狀態(tài)工作。你如果還不相信的話,可以閱讀一些相關的科學研究報告,其中記錄了焦慮的眾多積極方面的證據(jù)。
如果你在經(jīng)歷可怕的特里爾社會壓力測試之前就先了解到了這一切,你的處理方式是否會有所不同?
2013年,哈佛大學的研究人員回答了這個問題5。他們的研究表明,如果社交焦慮的參與者了解到焦慮的好處,那么他們感覺到的焦慮程度更低,自信程度更高。他們對焦慮的生理反應的差異更是引人注目。通常情況下,當我們經(jīng)歷高度的焦慮和壓力時,我們的心率加快,血管收縮。然而,一旦研究參與者認為焦慮給他們帶來的生理反應是有益的,他們的血管就會更放松,心率也會更穩(wěn)定。他們的心臟仍在怦怦地跳,因為無論你事先做了什么,特里爾社會壓力測試都是一種壓力,但他們的心跳更類似于我們勇敢地迎接挑戰(zhàn)、在任務上專注且投入時的健康模式。
這項研究表明,只要改變我們對焦慮的看法,認為它是有益的而非一種負擔,我們的身體也會隨之順應并相信它。
問題和解決方案
在這個出現(xiàn)疫情、政治極化和災難性氣候變化的時代,我們許多人對未來感到焦慮不安。為了應對,我們已學會了像對待任何其他疾病一樣看待焦慮:我們想要預防它,避免它,并不惜一切代價消滅它。
科學家們對焦慮的認識越來越深刻,為什么對阻礙型焦慮——焦慮癥——的預防和治療沒有跟上身體疾病預防和治療的步伐?顯然,數(shù)百本書、數(shù)千項嚴格的科學研究和30種不同的抗焦慮藥物都沒有起到足夠的作用。為什么我們的心理健康專家會如此失敗?
事實是,我們的思路反了。問題不在于焦慮,而在于我們對焦慮的信念阻止了我們相信自己可以處理好它,甚至利用它來為我們服務——正如特里爾社會壓力測試實驗中的參與者所了解到的那樣。而當我們的信念使自己的焦慮更嚴重時,我們有更大的風險步入通往阻礙型焦慮甚至焦慮癥的道路。
當斯科特·帕拉津斯基進入太空時,他全神貫注,意志堅定,正是焦慮讓他為最壞的情況做好了準備。航天任務中是否真的會遇到危險時刻,他自己也不清楚,但焦慮使他在任務還沒開始之前就做好了準備。他知道,失敗的結果是可能的,勝利的結果也是可能的,因此他訓練了幾個月,提升了自己的技能,并加強了與他的團隊間的信任。
焦慮可能是有害的、破壞性的,有時是可怕的。同時,它也可以是我們的盟友、有益的情緒和靈感的來源。但是,為了改變自身的想法,我們必須打破并重建自己對這種情緒的認識。這將需要一段旅程,從學術殿堂到世界劇院,從中世紀煉獄之苦的布道到疫情封控期間的生活,從我們對手機的不?;瑒拥轿覀兊牟妥?。
如果焦慮如此有益,為什么人在焦慮時會那么不舒服呢?
[1]1英里≈1.6千米?!幷咦?/p>
[2]1英尺≈0.3米?!幷咦?/p>
[3]美國國稅局一般只有在兩種情況下會審查稅表:隨機選中,或者相關文件被發(fā)現(xiàn)有問題。大多數(shù)情況下稅表是不會被審核的。因此,雖然可能只是被例行抽中而已,但也不排除是稅表出了問題,可能會被罰款,所以會導致焦慮。
[4]讓-保羅·薩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法國20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法國無神論存在主義的主要代表人物,西方社會主義最積極的倡導者之一,一生中拒絕接受任何獎項,包括1964年的諾貝爾文學獎。
[5]薩特的一句名言“Hell is other people”,大意是說他人的存在是自己存在的參照,正是因為有他人的存在,人才會不斷地拷問自己,所以說“他人即地獄”。
[6]焦慮可分為促進型焦慮和阻礙型焦慮,前者使學習者產(chǎn)生動力,促進他們向新的學習任務挑戰(zhàn),并努力克服自己的焦慮情緒,而后者會使學習者逃避學習任務以切斷焦慮的源泉[Alpert, R., & Haber, R. N. (1960). Anxiety in academic achievement situations. Journal of Abnormal and Social Psychology, 61, 207-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