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席
- 林燦
- 11字
- 2023-07-20 18:52:12
第一章
源遠流長的香文化
第一節
香文化的起源和發展
1、先秦時期的香文化
“香之為用從上古”,這句話出自北宋宰相丁謂所著的《天香傳》。
由此可以得知,中國使用香的歷史源遠流長,有記載的可以上溯到商周時期。當時,無論是皇室貴胄,還是黎民蒼生,都會在祭祀的時候,點燃一些帶有香味的植物,以示祭祀的莊嚴和神圣,并以此與上蒼鬼神溝通。據甲骨文記載,在殷商時期,就出現了“手持燃木”的“祡(柴)祭”。而在祭祀時將植物投入燃燒的火中,便是燎祭。
這些被大量使用的植物,也被古典書籍記載下來。例如《詩經?國風?衛風》中就有一首詩,名曰《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這詩中的“蕭”指的就是有香氣的青蒿,用于祭祀。
而香字本身,在甲骨文時期,便是“上面燃燒著蒿草,下面一口鍋”的象形字,到后來,下面象征鍋的“甘”字才演變為“日”字,卻仍保留了上面的“禾”字,指代香氣來源于植物。

據宋朝陳敬所著《陳氏香譜》記載:“香最多品類出交廣、崖州及海南諸國。然秦漢以前未聞,惟稱蘭蕙椒桂而已。至漢武奢廣,尚書郎奏事者始有含雞舌香,其他皆未聞。迨晉武時,外國貢異香始此。”這段話應該是關于香料使用發展的權威記述。也就是說,從商周時期到西漢早期,由于不通南洋諸國,象沉香這樣的名貴香料還沒有出現,因此普遍生長于中原大地和楚國的芳香植物占據了香文化的主要位置。這些植物包括青蒿、蘭、葳蕤、蕙、椒、桂等有香氣的草木。
在西漢之前,人民除了祭祀使用植物焚燒之外,已經開始佩戴香草或者用之于熏衣物、治療疾病等。
如屈原在《離騷》中寫到:“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說明春秋時期人們就已經有佩戴芳香植物的習慣。而《山海經》也有記載:“又西百二十里,曰浮山,多盼木,枳葉而無傷,木蟲居之。有草焉,名曰薰草,麻葉而方莖,赤華而黑實,臭如蘼蕪,佩之可以已癘。”便是說佩戴熏草,可以治療疾病。
由此可見,早在西漢之前,香在社會各個階層就已經普遍使用。
隨著香文化的發展,熏香用具也隨之出現,包括陶、青銅等香爐都有發掘。春秋戰國時代,就出現了專門用于熏香的香爐。在漢代以前,人們將衣服、被子等放置到竹籠之上,竹籠內再放香爐,香料燃燒的煙霧氣息被熏蒸到衣物上。這種熏香的方式一是可以祛蟲,二來增香。由于使用的香草為青蒿、蘭、桂等尋常植物,因此逐漸從宮廷流行開來,深受人們的喜愛,最后幾乎成為一種家家戶戶的習俗。
2、西漢至盛唐時期的香文化
到了漢武帝時期,國力空前強盛,經濟高度發展。隨著國家權力向南方沿海地區延伸,當時盛產于廣東沿海地區和海南諸國的香料,開始被作為貢品進入到長安的宮廷。春秋時期就已經出現的熏衣、熏香、香浴,在宮廷和士大夫階層流行開來。從此,香文化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即大量使用南方香料,用料變得講究起來,香具更加考究,香的品位也得以提升。前面所提到的尚書郎要口含雞舌香奏事,便是漢武帝時期開始。而雞舌香便是產自東南亞諸國的丁香母,稱為古代的“香口膠”,中原地區不產。另外,龍腦香可能也是漢武帝時期進入中國的。據《史記·貨殖列傳》記載:“番禹亦其一都會也,珠璣、犀、玳瑁、果布之湊。”有學者認為,這里講的果布,是龍腦香的馬來西亞語音譯。
此時,被譽為中國香文化的第一個高峰,其標志之一就是博山爐大量使用于熏香。據《西京雜記》記載:“長安巧工丁緩善做博山爐”。博山爐的雕工極為復雜,整體類似豆型,其蓋為鏤空雕,有飛禽走獸等圖案,象征著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博山,并因此而得名。當爐內薰焚香料,煙氣從蓋上的空隙升騰而起,極似仙山瓊閣。這一時期,制造的香爐形制變得精巧,樣式也更加多樣,還出現了可以自由滾動而不影響熏香的熏球,稱為“被中香爐”,意思是可以放在被子中使用。這種熏球使用方便,對后世影響很大,出現后便廣泛使用于宮廷和富貴人家的起居生活,比如懸掛熏球于車駕步輦的四角,使得車過之處,處處留香;還有如夫人小姐隨身攜帶,香氣經久不散,有的文人士大夫也喜愛佩戴此物。
而另一個標志,就是沉香等名貴香料進入中原地區。在《西京雜記》里有關于趙合德愛好熏香的記載,提到趙合德曾送給姐姐趙飛燕一些香料,其中包括“沈木香”,并且“雜熏諸香,一坐此席,余香百日不散” 。在古代,沈字通沉字,“沈木香”應該就是沉香。
東漢時期的楊孚也在《異物志》中寫到:“木蜜名曰香樹,生千歲,根本甚大,先伐僵之,四五歲乃往看,歲月久,樹材惡者腐敗,唯中節堅直芬香者獨在耳。”從這段記載來看,木蜜和海南、越南古代山民伐取沉香的方式一致,可能是中國最早有關沉香的記載。這兩段珍貴的文獻記載證明在漢代,最起碼是西漢末期,沉香已經被使用于宮廷的熏香活動中,并且開始將多種香料炮制成合香使用。
羅貫中也曾在《三國演義》中寫到,東吳攻下荊州,又殺害關羽,孫權為了轉移矛盾,禍水外引,便將關羽首級獻于曹操。曹操是個重情義的人,為了紀念關羽,便令人用沉香木雕成關羽身軀,同首級一同埋葬。因為沉香被認為是可以令死者身體不腐的神物,用極其珍貴并如此巨大的沉香木同葬,這實在是一個感人的故事。
不過在現實中,曹操卻是一個簡樸的人,并且禁止家人佩戴香飾。
曹操還有一個關于香的故事。他在臨終前,囑托家人說,自己沒有什么金銀珠寶,只有些香料給大家分。他還讓家人日后學著做鞋,以度時日。這就是“分香賣履”。
《陳氏香譜》所記述的尚書郎給皇帝奏事,需要口含雞舌香,這意味著香的使用被宮廷定為宮廷朝對時的禮儀,而中國自古又是一個極度講求禮儀的國家,這就將香的使用推上一個新的層次。
與此同時,隨著與西域諸國的交往逐漸增多,產自大秦的蘇合香也通過絲綢之路進入中原,被皇室貴胄視為珍寶。蘇合香是一種合香,即多種香料通過煉制合在一起,做成丹丸,或者榨出油脂,成為蘇合香油。這種蘇合香,可能是中國合香的始祖,自有蘇合香后,中國才開始有煉制合香的記載。
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道教與佛教興盛。迷戀煉丹的道士對香有著極大的興致,他們不僅要求在煉丹時焚香以靜心,還以香作為與上天神靈溝通的手段,這就是所謂“通感”。這一時期,合香開始大量興起,葛洪、陶弘景都是制香名家。葛洪還提出可以使用“蕭”,也就是先秦時期就廣泛使用于祭祀的青蒿來治療瘧疾,這對世界醫學的發展是一大貢獻。而佛教本身就極為推崇用香,有香事的說法,在印度就大量使用香料用于坐禪修煉與禮佛。佛道此一時期得到統治階層的喜愛之后快速發展,普遍地大量使用香料用于誦經禮佛。
另據魏晉時期的醫學名著《名醫別錄·上品卷一·沉香》記載,沉香可以“療風水毒腫,去惡氣”,性“微溫”。從筆者所了解到的資料看,這是中國古典文獻中有關沉香的首次明確記載。
魏晉時期的社會風氣還有兩個特點,一是巨室豪門攀比斗富的風氣令人瞠目結舌,奢靡之風盛行,以珍貴的域外香料炫富,已經到了窮奢極欲的地步。二是文人士大夫以淡泊寧靜、修身養性為個人操守。這兩個社會階層都一個共同愛好,那就是香。
奢侈巨富的典型代表就是西晉的石崇,他顯得過于奢靡。他不僅令丫鬟將沉香粉末撒在象牙床上,看誰走過去不留腳印,還將他家的廁所,都用沉香熏焚,弄得客人誤以為進了內室。而篤信佛教的梁武帝,在公元505年下令用沉香祭天,用上和香祭地,并寫下“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郁金蘇合香”的詩句。
魏晉時期的文人士大夫則偏好香的素雅和孤獨高貴的氣質,并寫出“蘇合氤氳,非煙若云”、“燎薰爐兮炳明燭,酌桂酒兮揚清曲”的詩句,表現了魏晉文人的清高脫俗與淡泊寧靜。同時,范曄還寫下了《和香方》,可惜如今只留下其《和香方序》。他在這篇文章中用有一定危害的麝香比喻同朝為官的庾憬之,用氣味平和的沉香自喻。
此時,關于沉香的記載大量出現。據唐代段公路所著《北戶錄》記載:“唯交州《異物志》曰:密香,欲取先斷其根,經年,外皮爛,中心及節堅黑者置水中則沉,是謂沉香。次有置水中不沉,與水面平者名棧香,其最小麄者,名曰槧香。佛經所謂沉水者也。又,《南越志》謂之香朩岀日南也。”由于東漢楊孚所著的《異物志》,對中國古代的地理游記、植物志考等影響巨大,題為《異物志》的書籍非常多。所以,這里所提到的“交州《異物志》”,是否是東漢楊孚所著的《異物志》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段記載也從側面證明沉香在魏晉時期已經大量使用了。唐代段公路在書中記載的這段話,區分了水沉、棧香和槧香,也就為后世的沉香細分化奠定了基準。《北戶錄》還記載了大量的奇珍異寶,其中包括了產自驃國(今緬甸)的艾納,產自大秦的迷迭等香料,并且明確說沉香是經過腐敗后所產生的能沉于水的樹干部分,這可謂是相當準確的記載。
魏晉時期王公貴族奢侈用香的風氣,一直延續到了隋煬帝時期。每到除夕夜,這個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淫奢帝王便命人焚燒沉香,竟以車計量,使得整個皇宮徹夜香氣襲人。
短暫的隋朝在此起彼伏的戰爭中轟然倒塌,繼之而起的唐朝則將中國帶入了歷史最繁榮的黃金時代。香文化也隨之豐富多彩起來,這大概是得益于唐朝的開放。通過西域的絲綢之路和海上貿易,將產自大秦、波斯以及阿拉伯半島的香料源源不斷地運到長安,比如蘇和香、乳香;南洋諸國的香料也整船整船地運至廣東沿海,比如越南、真臘、暹羅、爪哇的龍腦香、沉香、雞舌香等等。可以想象,整個長安的富貴人家都沉浸在對香的喜愛和品鑒之中。就在這一時期,產生了斗香。唐朝宮廷還專門設立了尚藥局,掌管香藥服務于皇室。
《北戶錄》還記載道:“羅州多棧香樹,身如柜柳,其華繁白,其葉似橘,皮堪搗紙,土人號為香皮紙。”這里的羅州在當時屬于廣東管轄范圍,而棧香則是較沉香低一等級的香木,都是瑞香科樹木產出的香。這種香皮紙正是用瑞香科樹木的樹皮所造出的紙張。
繁榮強盛的唐朝,吸引了日本不斷派遣留學生來學習中原的文化,同時也有很多中土人士將文化帶去日本,比如鑒真東渡,除了帶去大量的佛經外,還帶了很多醫書和香藥,有確切記載的如“麝香二十臍,沈香、甲香、甘松香、龍腦香、膽唐香、安息香、棧香、零陵香、青木香、熏陸香都有六百余斤”,這里記載的“沈香”,便是沉香。這些香藥被鑒真帶到日本后,都被視為國寶,對日本香道的興起和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除了與日本國的交往,開放的唐朝也吸引著西域諸國商人將珍貴的西域香料帶來獻給大唐皇帝。有波斯人的安息香,大秦人的蘇和香、薔薇水,東非麻羅拔的乳香,甚至出現了產自阿拉伯海域極其珍貴的龍涎香,在當時被稱為“阿末香”。這些西域客商歷經艱難險阻,伴隨著駝鈴走過沙漠戈壁,通過絲綢之路來到長安賣出西域特產,買回絲綢、瓷器和茶葉。有的還定居下來,開設專門的香藥店鋪。寫下《海藥本草》的著名醫學家李珣就是波斯人后裔,他的祖先來到四川定居下來,世代以開香藥鋪為生。
3、宋代及后世的香文化
產自越南及南洋諸國的沉香,在當地也屬于不易得的稀罕之物,通過朝貢體系和香料貿易來到中原,經過漢晉隋唐前朝近千年的奢靡浪費,自然日漸稀少。等到了宋代,沉香價格已極其昂貴,被譽為“一片萬錢”。和以前的浪費奢侈不同的是,宋代的文人開始流行以少量的沉香焚燒或烘烤,來品鑒沉香之美。這也是現代沉香文化的雛形。節儉和雅致,是宋代香文化的特點,這和宋代講求素雅的社會審美傾向是相輔相成的。
也正是在宋代,出現了許多有關香文化的專著,如丁謂的《天香傳》,陳敬的《陳氏香譜》,洪芻的《香譜》,葉庭珪的《香錄》等等香學名著。這意味著香文化進入到了成體系化的時代,并且碩果累累。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中國的香文化進入到第二個高峰時期,也就是從宋代開始,真正文化意義上的香席才得以出現。
“諺語云: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閑事,不宜累家。”這是宋代吳自牧在《夢梁錄》中所記載的。有意思的是,這說明燒香和點茶、掛畫、花藝一起被當時的杭州社會認為是四件閑事,而且這四件事最好不要勞累自己,要請專門的香藥局的差役來辦,這樣“不致失節,省主者之勞也”。既然這種生活方式已經成為諺語流行,足以說明香文化在當時杭州城是全社會普及的一種文化活動。吳自牧是南宋時期人,他生平坎坷,經歷波折,頗有此生經過黃粱一夢之感慨,便在《夢梁錄序》中說“緬懷往事,殆猶夢也,名曰《夢梁錄》云”。這本書詳細地記錄了南宋時期的杭州方方面面的情況,從廟會到各節日祭祀,從科舉解闈的官場規儀到除夕冬至的民間習俗,從街道小橋的城市布局到宮廷衙門設置,還詳盡記載了當時的街市小吃、水果和各種民間職業,可謂是一本難得的社會百科全書,成為研究南宋社會的權威資料。
在這部書里,所提到的香藥局是宋朝四司六局之一,掌管著“龍涎、沈腦、清和、清福異香、香壘、香爐、香球、裝香簇燼細灰,效事聽候換香,酒后索喚異品醒酒湯藥餅兒”。除了官方的香藥局外,杭州城里還有專門的經營香藥香料的香鋪,且有專門著裝——“香鋪人頂帽披背子”。在茶樓酒店,有專門燒香賣香藥的,叫“廝波”。其中的《諸色雜貨》一文中記載,“且如供香印盤者,各管定鋪席人家,每日印香而去,遇月支請香錢而已”,這是說在當時有專門的職業是每天上門為客戶印香。而所謂印香,又稱為篆香,是用木刻鏤空而成的篆文圖案,將香粉壓制成連筆而成的圖案,或者是蓮花形狀,或者是“壽”字的篆體,等等。這種印香所使用的木質模具叫做香篆,有的可以將香粉壓制成二百四十分,一個時辰燃燒的長度大約是兩尺,燃燒時順序燃盡,這樣一來,印香又可以作為計時用。
這段文字也是宋代已經形成現代意義上的香席文化的有力證據。其中的“供香印盤者”,應視作現代香席師的先輩。當香席文化傳到日本后,“供香印盤者”便成為日本香道師的先祖。
宋代自立國以來,皇室為了防止唐末五代時期形成的武將專權割據之患,實行重文抑武的政策,這樣就使得宋代的文化繁榮起來,文人也獲得了較高的社會地位。這時,出現了關于香文化的文學創作高潮。黃庭堅就自稱“香癡”,寫出來許多關于香的優美詩詞,如“百煉香螺沈水,寶熏近出江南。一穟黃云繞幾,深禪想對同參”,他在詩中將焚香與參禪聯系起來,升華了品香的格調和意義,對人生的感悟更加空靈和深邃。這位香癡,經過多年的品香總結出品香十德,也就是香的高貴品格,為感格鬼神、清凈身心、能拂污穢、能覺睡眠、靜中成友、塵里偷閑、多而不厭、寡而為足、久藏不朽、常用無礙。品香十德對日本香道影響極大,為后世香學界所津津樂道。并且,黃庭堅還是《香譜》作者洪芻的舅舅,洪芻正是在他的影響下走上研究香學的道路。
另一個大文豪蘇東坡也是有名的愛香之人,他在《和黃魯直燒香二首》一詩中寫到,“四句燒香偈子,隨香遍滿東南。不是聞思所及,且令鼻觀先參。”蘇東坡在詩中所說的“鼻觀”,是宋代文人對用鼻子去品聞焚香所產生出的香氣之雅稱,由此可見宋代文人對香文化的喜好程度和品鑒水準。蘇東坡曾經被下放到海南島,生活困苦,但他經常利用空閑時間上山采藥,這給他提供了近距離觀察海南沉香——崖香的寶貴機會。他在《沉香山子賦》一詩中寫道“矧儋崖之異產,實超然而不群”,這說明蘇東坡對產自海南島的沉香評價極高,認為是最好的沉香。這和著名香學大師丁謂的觀點是一致的。
丁謂,宋真宗年間出任宰輔,在歷史上是一個爭議頗多的人,但正是他在《天香傳》中確立了沉香的各個品級和海南崖香的至高地位。他早年在福建任轉運使時“以香入茶”,將少量的龍腦等香料加入到北苑貢茶,以增加貢茶的香味。后來,他被召進宮中參與政事,可以接觸到更多的珍惜香料,使他對香料有一個全面透徹的了解。宋乾興元年,丁謂在政治上失勢,被貶海南任崖州司戶參軍,這使他有機會實地得以了解海南崖香。在他謫守崖州時期,他每天寄情與海南豐富的奇花異草,鐘情于海南沉香,以其深厚的香學造詣和文學造詣,寫下了名垂青史的《天香傳》,提出對沉香香味的品鑒應以“清遠深長”為標準,“其煙杳杳,若引東溟,濃腴湒湒,如練凝漆,芳馨之氣,特久益佳”;并認為海南沉香的品質應是沉香之首,“黎母山酋之,四部境域,皆枕山麓,香多出此山,甲于天下”。丁謂對于海南沉香的觀點奠定了后世香學的基礎,有著極為重要的影響。
丁謂還在《天香傳》寫道“香之類有四:曰沉、曰棧、曰生結、曰黃熟”,這是對唐代段公路在《北戶錄》中關于沉香分為“水沉、棧香和槧香”的進一步完善,至今仍是沉香細分的標準。丁謂認為,沉是指能沉水的沉香,品質最好;棧香是大半能沒入水中,品質比沉水香差一些;生結是不等香成熟就采伐下來的香;黃熟香是材質輕虛、腐朽的棧香。如果生結的是沉香,那么其品質和棧香相當;如果是生結的棧香,那么其品質與黃熟香相當。這就意味著,熟香的品質始終優于生香。
以丁謂對中國香文化的貢獻,和他對沉香的品鑒水準,完全有資格被譽為“香圣”。
可以說,現代香席的品香之法和鑒賞就是在丁謂、黃庭堅、蘇東坡、陳敬等一大批宋代學者文人的研究之上,發展沿襲至今的。并且,香席的意義以堅持宋代的美學感悟為榮,追求香的清遠深長,以香入道,以香來感悟與修煉,以香來進行內心的修持與涵養。這正是香席的價值所在,也是其在中華文明發展史上的文化價值所在。
由于宋代的瓷器燒制技術達到巔峰,品香活動基本便不再用青銅香爐,而是采用造型簡約、素雅的瓷香爐為主,不論是官、哥、定、汝等官窯,還是民窯,都有大量色彩淡雅、小巧別致的香爐,廣泛應用于宮廷與民間。同時,與香有關的香囊、香球、香粉等等,都有專門的商鋪在經營。辛棄疾在詞中所說“寶馬雕車香滿路”,并非妄言,而是對那個時代市井生活的真實寫照,因為富貴人家的馬車轎子都在前后掛有香球熏香,整個社會也有熏香的愛好。這些都意味著香已經進入了平常百姓的日常生活,使宋代香文化達到了第二個巔峰時期。
文明高度發達的宋朝,卻在軍事相對弱小,尤其是自建國后便一直不得不面對遼、金、西夏、蒙的軍事侵略和襲擾。在這不斷的邊患中,靖康之恥終結了北宋,南宋最終也不敵蒙古人的鐵騎。從此,華夏文明進入了衰退期,香文化也隨之受到影響。
不過,鄭和下西洋與宣德爐問世這兩件事,卻使中國香文化發出了最后一抹璀璨的余暉。鄭和率領的龐大艦隊,從蘇州的劉家港出發,一路經過占城、爪哇、暹羅、馬六甲、蘇門答臘、錫蘭和印度,最遠一次竟然經由阿拉伯南岸遠航到東非沿海的摩加迪沙、布臘瓦、馬林迪。每次的遠航,都用中國的瓷器、茶葉和絲綢換得數量巨大的香料,如沉香、檀香、乳香、龍腦、龍涎香、安息香、蘇合香等等,這些香料除了供應大明皇室的日常用度,也使香文化在明代的士大夫階層得以延續。而宣德爐的問世,意味著中國金屬香爐的最高水準,使得香文化發展到一個新的高度。
在明代,東莞地區由于香料貿易繁榮,更以莞香種植聞名于全國,有專門的“香市”,成為沉香種植業和香料貿易的集散地。當時同屬于東莞地區的香港,其地名便是因莞香而得名,意為“莞香之港”。
到了清代,由于沉香等名貴香料的日漸稀少,基本沒有了隋唐時期一夜焚燒百車之奢靡浪費之舉。除了東莞地區家家戶戶珍藏莞香,還保留著女孩子佩戴香囊的風俗之外,其他地區基本上很難見到沉香。
不過,清代的文學作品卻不乏見香的蹤影。如袁枚、納蘭性德、曹雪芹都在自己的作品中寫到了各種香和對香的喜歡。例如在《紅樓夢》中,薛寶釵所服的冷香丸就是一種合香。
當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后,英國人以武力攻入中國,古老的帝國被震動,中華文明在步履蹣跚之中不得不走入近代社會,中國遇千年未遇之變局。國運如此,香文化遭受重創已在所難免,隨后而來的近百年殘酷戰火最終將香文化徹底毀滅,形成了中華文明關于香文化的缺位,以至于今人對于香席幾乎聞所未聞。
香文化和香席是中華文明重要的一部分,是不可或缺的。值得慶幸的是,今天愛好香文化的朋友越來越多,香文化也得到了社會越來越多的關注。在有識之士和香學專家的努力下,今天的香學界正從傳承了香席精髓的日本香道里,從浩若瀚海的古籍中,從世界各地的深山里,去尋找并恢復著中國香文化的傳承,終于使得香席——這一體現中華文明精神的文化活動,得以在神州大地重見天日。
此乃當代一大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