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之所以短
- (英)伊麗莎白·貝恩斯等
- 3518字
- 2023-07-24 16:30:22
第三章
結構/形式——推動邊界
每次提到實驗短篇小說作家——本書主題似乎要求我必須提及他們,我就會想到吉爾斯·戈登(Giles Gordon),他出道時是一位創新性很強的實驗短篇故事家和長篇小說作家,他最終成了查爾斯王子的文學經紀人。1970年他出版了《展覽圖片集》(Pictures From an Exhibition),這本書沒有刻意取悅讀者,快速翻閱一下,會覺得這是一部視覺詩集,打破了整部作品的界限。但這里,我想講他的另外一篇故事,《一次克什米爾沖突的三項決議:人類事件的枯燥標題》(“Three Resolutions to One Kashmiri Encounter: An Arid Title For a Human Incident”),這篇小說最初發表在《蘇格蘭短篇小說集》(The Panther Book of Scottish Short Stories)中,但我最早是在《當代英國短篇小說選》〔British Short Stories of Today (1987)〕里讀到的,編輯是艾斯默·瓊斯(Esmor Jones),初版于1953年出版,1985年再版。瓊斯還為每個故事寫了超棒的簡介,加了驚嘆號,劇透了部分內容,并添加了那種可能會在學校課本中看到的腳注:
以下:澳大利亞英語術語
習慣用語:修女的傳統服裝
帕瑞沙:一種印度無酵面包,有多種餡料
在這篇戈登的小說中,敘述者在喜馬拉雅山度假,拒絕了一個當地人給他當向導——這個當地人靠當向導賺錢養家。敘述者對故事的結局把握不好,于是給讀者提供了三種可能的結局,每一種結局中,他都會回到當初遇見那個當地人的小鎮,兩人再次相遇,然后再以三種不同的方式鋪陳展開故事。這篇小說最有趣的地方在于,它沒有直接告訴讀者結局,而是不期然地把多重結局拋向讀者,仿佛每一種結局的敘述都是在向前繼續推進小說。當然,讀者可能會認為小說標題本身就給出了很多暗示,但標題并不一定要按字面意思來理解。不過,本書的編輯瓊斯這樣寫道:“這個故事有三個不同的結局,你認為哪一種真的發生了?”關鍵是這三種結局都沒有真正發生過,這是虛構的。仔細研究這本小說集——以及瓊斯編輯的其他書籍——你會發現,這些書傾向于教育市場,或海外消費市場,但企鵝出版社并未表明其意圖。
說到意圖,我記得上學時,每次英語老師讓我們參悟哈代(Hardy)、格雷(Grey)或莎士比亞的寫作意圖時,我都會和他大聲辯駁,我們怎么可能知道他們的意圖呢?難道不是只有作家自己才清楚自己的意圖嗎?在這里討論我寫的幾本小說會不會顯得非常自戀?也許不像某個小說家那么自戀,在他數目可觀的作品集中,有幾十篇文章都節選自序言中的粉絲來信,引用評論是一回事,但怎么能引用粉絲來信?
不管怎樣,本書第一版有一兩個作者也提到了他們自己的小說,考慮到我對自己作品的了解可能比其他人更多,我想我應該能說清楚自己的創作意圖,所以,接下來就說說吧。
十幾歲時,我對公交車充滿好奇。是的,我知道這很難理解,但我就是對此很入迷,我對路線牌尤其感興趣,我喜歡列表,而且我一直對地點或位置——對不同地方之間的區別充滿好奇,所以一份地名線路圖對我很有吸引力。35年后,我發現自己被青少年時期感興趣的東西吸引住了,于是我決定構思短篇小說《盲人》(The Blind Man),這個故事圍繞20世紀70年代曼徹斯特3個公交路線牌的9組地方展開,遺憾的是,我再沒找到更多路線牌,但我收集了一套完整的那個年代的曼徹斯特客運管理巴士時間表。
小說的開頭是這樣的:
西敏斯特(SIMISTER)
普菲爾德(POLEFIELD)
普雷斯特維奇(PRESTWICH)
我一直很喜歡那個地名——西敏斯特,感覺它離成為一個真正有趣的地名只有一個字母之遙。一旦我確定了要用分組的地名來構思故事時——這些地名必須是在現今還在使用的公共汽車路線牌(或20世紀70年代的公共汽車路線牌)上,并且其中大部分地方今天還存在,即使現在這些線路是由多家巴士公司分別運營管理,并收取不同的票價——這點非常令人惱火,但這是另一篇小說) ,那么這篇小說本身(這篇小說,而非另一篇)幾乎完成了自我講述。
諸如巴格利(Baguley)、韋斯特(Weaste)、雷迪什(Re-ddish)、貝爾·維尤(Belle Vue)、北曼徹斯特綜合醫院和南方公墓(Southern Cemetery)等這些令人浮想聯翩的名字確定了小說發展的方向。
另一篇小說《很快》(Very Shortly),全篇都由“很快”開頭的句子構成,每個句子都突出了現代生活中一個有趣的事實,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事實或令人悲慟欲絕,或令人有點失望。小說開頭是這樣的:“很快,我們就會生活在這樣一種文化中——任何有創造格言天賦的輕量級文化評論員都被稱為哲學家。很快,我們就會生活在這樣一種文化中,在此種環境中,‘文化評論員’這個職位無論是口頭還是書面表達都不會帶有諷刺意味。”然后,小說繼續:“很快,店員和銀行職員招呼顧客的標準做法就會變成,并非主動提供幫助,而是問一句‘你還好嗎?’”
看吧,這就是另一篇小說。一旦我找到能引發興趣的關鍵短語,就很容易把詞語列表變成一個故事,我覺得“這很容易”,但如果它太簡單,我就不會那么感興趣,事實上我根本不會感興趣。要把一個單詞列表或被忽略的日常瑣事變成一篇小說很難,這篇小說一開始可能只是一個實驗性的概念,但若想問世,需要一些東西來吸引讀者,帶讀者一起進入故事。結構只是構成小說的部分因素,但并非全部。
馬可·萊德勞(Marc Laidlaw) 1992年發表的短篇小說《黑暗中的偉大突破》(Great in Darkness) 亦如此,這是一部早期的揭秘攝影的百科全書式作品,其中小說的副標題是故事結構的關鍵:一個關于黑暗神秘力量的精彩、爆炸性的故事通過一部虛構百科全書被偷偷帶入了光明之中(Aanschultz, Conreid; Aanschultz Lens; Abat-jour; Abat-noir; Abaxial; Aberration)。萊德勞運用高超的技巧把百科全書式的條目與敘述拼接在一起,對于一個不太老練的作家,這種拼接可能會顯得笨拙。同樣,我們可以想象,一個名為“問卷答案”的短篇故事,完全由問卷的答案組成,嗯,這可能看起來有點故弄玄虛,或者根本沒人理睬——除非作者是詹姆斯·巴拉德(JG Ballard)。1985年他的小說首次發表于Ambit雜志,這本雜志長期以來一直是巴拉德的鐵桿支持者。我們的任務不僅是想象可能存在的問題是什么,還要幫助構建隨之發生的敘述。
麗莎·娜塔麗·皮爾森(Lisa Natalie Pearson)在1997年出版了小說《吞咽》(Swallows),現在她幾乎輟筆,因為她是一個嚴重的完美主義者——據我所知,她從來不忍心放棄任何一篇小說。我很幸運,出版了她之前的兩本書,在《吞咽》這部小說中,她用字典中對“吞咽”的十個不同定義來為這部小說提供框架結構。這部小說講述了一位紐約市年輕的助理殯儀師對于性(以及男性和性暴力)的恐懼。盡管小說中出現了結構上的斷裂,但敘事似乎在自然而然地進行,新的章節會有位置切換,但沒有笨拙的跳轉。這些定義,從十到一列出來(很容易讓人想到她是從字典里按照順序摘取的,我現在不記得是否問過她到底用了多少本字典),似乎毫不費力地引導著這個故事,就像一只輕握著舵柄的手。
我讀過皮爾森的第一篇小說《怯場》(Stage Fright),這篇小說結構上采用了同樣創新的方法,小說里部分內容以劇本的形式呈現,于1995年由克里斯·馬扎(Cris Mazza)和杰弗里·德謝爾(Jeffrey DeShell)編輯,發表在《小雞文學:后女權主義小說》(Chick-Lit: Postfeminist Fiction)上,后改編為舞臺劇。書中有四個角色:敘述者、住在對面公寓里的一對夫婦,以及一名偵探——來調查一樁有可能發生在這間公寓里的性犯罪案。我肯定讀過這個故事不下二十次,每次讀完都有略微不同的體會,故事到底發生了什么?曲終人散時有什么后續的暗示?敘述者在觀察這對夫婦,這對夫婦意識到他們正在被監視。他們先是在看電影,后來開始做愛,丈夫突然變得很憤怒,莫名其妙大發脾氣,可能是對他們的關系感到不滿,或因為意識到在被監視。然后,她被強奸了,她報了警,被救護車送往醫院接受檢查并拍照,接下來小說似乎一直在談論她。結尾發生了什么,作者不想透露任何信息,讀者可以任意猜測,每人都有不同的解釋。
可以這么說,這篇小說的創新之處在于其形式而非結構。前面的內容很容易讓你以為我們一直在討論的是形式,而非結構。小說的形式——從劇本格式到敘事的來回轉換——給小說提供了結構。《怯場》是我讀過的最好的短篇小說之一,如果要我無所顧忌地列出前十名優秀短篇小說清單,《怯場》一定位列其一。事實上,我不在乎是否冒犯了別人,我確實列過十佳短篇小說清單,其中包括《怯場》。難道我不應該在本文的末尾列出我最喜歡的小說清單嗎?我當然要這么做。
這份名錄里也許還要包括《寶馬車里的談話》(BMW Conversation),作者是《小雞文學》的聯合編輯克里斯·馬扎。這篇小說完全由兩列對話組成,一列在左,一列在右,這是他和她的故事,雖然一開始他在左,她在右,但他們互換了位置,因為決定他們在哪一邊的不是性別,而是誰在開著寶馬車。他們在車里聊天,當他開車時,她也想試一試開車。第一次讀的時候會有點困惑,接著你就會明白。一旦你明白了,領悟了作者在小說結尾暗示的事情,你會和“她”一樣感到惡心。我指的是故事中的那個女人,她被飛馳的汽車弄得很惡心——不是因為暈車,而是因為不開心。故事結構非常簡單、新穎,就像上面討論的那些小說一樣,如果沒有這個結構,這會是一篇完全不同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