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白面細眼的崔校尉給王離捎來了月娥姑娘的信，信寫在折得整齊的帕子上。王離接過帕子的時候，蘇小正一瓣一瓣的喂他吃桔子。

王離含著滿嘴橘黃色的汁水打開帕子，蘇小看到幾行雋秀的小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王離看完之后也不言語，原樣折好放進了懷里。

是啊，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這么清清悠悠的情詩，當然要貼心放好了，蘇小嚼著桔瓣酸酸的嘀咕……

月娥姑娘沒有在城闕兮等候，而是直接找上門了。

那天從清晨就開始下雨，一場難得的酣暢淋漓的秋雨下了一天，天黑之前，月娥姑娘來了。

安田進房告訴王離的時候，蘇小正驚叫著往王離懷里猛鉆。榻上的錦被里竟有一條比拇指還粗的黃花花的蛇安穩地盤著……

安田輕輕的搖頭，校尉大人有時幼稚得簡直讓他都難為情。

處理完蛇后，蘇小和安田隨著王離去了會客的小廳。昏暗的小廳里因為多了兩位吊著金翠耳墜的姑娘而明亮了許多。

“敢問月娥姑娘為何事兒來？”王離的語氣波瀾不驚，平淡如水。

穿著鵝黃錦裙褚色鳥紋襟邊的月娥姑娘向王離深施一禮，半羞半露的側起小臉

“不知校尉大人可收到小女子的信？久盼未見大人，月娥只好冒昧前來，唐突之處還望大人見諒。”清脆明朗的燕語雖不似吳儂軟語那般膩甜，但從這細腰色茂的清艷女子口里說出，有著說不出的和諧悅耳。

王離還是一副淡淡的表情“收到了。月娥姑娘若無其他的事，這軍營之中，也不便久留姑娘，還是趁天黑之前，早早歸去吧。”

看到月娥姑娘緊咬下唇，淚珠兒快要噙不住了，蘇小心中竟有絲不忍。這王離也拽得太過了些，好歹讓人家坐下喝杯茶再走也好。

月娥姑娘旁邊吃力地抱著琴的垂髻小丫可不樂意了，嘟起了小嘴瞪著王離：

“我們姑娘知道大人喜歡聽琴，不顧大雨特來為大人彈琴，大人怎能如此對我們姑娘。”

“心兒，不得無禮！”眼看月娥的淚珠兒就要落下了，硬是被她生生的忍住。

這心兒穿著緋色蝶衣的嬌小身子比琴高不了多少，安田看不過眼，擅作主張接過琴放到了檀木的長案上

“爺，今個兒下了一天的雨，下的人心里也是陰陰郁郁的，正巧亮麗的月娥姑娘來了……爺，就讓姑娘用美妙的琴音為我們驅走陰郁吧。”

蘇小和王離重新打量安田，從這小子嘴里竟也能說出這么詩意的話來，莫不是被前朝的哪位詩人附體了吧。

緋衣小丫沖著安田甜甜一笑，露出了一口整齊的白牙，干凈清透的笑容讓人不忍拒絕。

王離于是正襟坐好，讓安田奉茶，讓蘇小在旁邊的海藍色錦墩坐下。

月娥姑娘坐到箏前，由鸝轉叢林的清音開場，在玳瑁護甲的輕撥下，一汪清泉潺潺的從十二根銀弦里流淌而出，大家仿佛從局促的小廳移到了春意盎然的山林小溪邊……

蘇小被禁于雅苑時曾刻苦學過一年的古箏，對流傳下來的常用三十八種古曲耳熟能詳，聽出了這曲子就是《西門行》。只是這月娥姑娘將《西門行》小做改動，使琴音少了分如訴如泣的哀婉，多了份情意綿綿的表白，使之哀而不傷，卻同樣動人。

與琴音繚繞生輝的是悠揚中余存清朗的歌聲：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

聽著聽著，王離的思緒飛回到十年前為爺爺慶功的家宴上。爺爺當上將軍后第一次領兵即攻下強大的趙國九座城池，震驚了朝野，也樂壞了剛剛親政的秦王。

這樣的喜訊傳到王家，當然要好好的慶賀，那次是正值豆蔻的錦秀初次正式的在大家面前演奏，她也是這般一邊撫琴一邊吟唱展露著過人的天賦……

那時九歲的王離正被總在夜里出現的琴音困擾，但聽到細眉鳳目的錦秀彈出的清婉琴音，還有那動人的稚嫩歌喉時，從此就愛上了聽琴……

蘇小見王離完全沉浸在曲樂里，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心里頗不是滋味。

這月娥姑娘的琴彈得確實不錯，在裊裊的余音散盡后，月娥迎來了安田和心兒由衷的贊嘆聲。

王離也回過神來，仍是淡淡的語調贊到：“姑娘好琴技。”連蘇小都聽出話里的勉強。

再看月娥姑娘的臉色已經暗下來，臉上的微笑更像是固定在面具上般毫無內容。

“連爺都說好了，那就是真的好了。”安田今天倒是讓人刮目相看。

“校尉大人既然精通音律，想必也是琴技超群吧，不知大人能否讓小女子一飽耳福呢？”月娥聽慣了周圍的贊嘆聲，今日在王離這兒似乎有些受挫，當然心有不甘。

王離回答的倒是干脆：“我不會彈琴”轉而面向蘇小“你既和錦秀認識，可聽過她的琴聲？”

蘇小這才想起自己只看見過錦秀無以倫比的舞姿和撥人心弦的歌聲，卻獨未見過她撫琴，也不知王離為何要提起，當下茫然的搖搖頭。

“那還真是可惜呀！”

此話像一記重錘敲在月娥姑娘的腦門上，其實天外有天，有人琴彈得比自己好是再正常不過了，可月娥平日里是被捧慣了的，如今又是在喜歡的人面前，此刻已是笑不出來了，淚珠兒也滑落下來。

心兒見王離這般輕漫姑娘，也顧不得禮數了。

“大人所說的那個錦秀又不在場，誰知道是不是真如大人所說的那般好呢？這個薊城誰不知道我們姑娘的色藝那是一等的好。大人既如此不上心，這身邊可有會撫琴的人，也讓他出來比試比試，也好讓我們服氣。”

王離倒不怪罪這無禮的心兒，突然拿起蘇小的小手輕輕摩搓，那小手上有清晰的琴繭，王離眉宇間的淡然漸成期盼的微笑：

“你也會彈吧，來給心兒姑娘彈上一曲吧。”

蘇小忙抽出小手連連輕搖“我彈得不好，哪里能比得上月娥姑娘的天籟之音。”

心兒聽了輕蔑的瞥了一眼蘇小，從鼻腔里脆脆的哼了一聲。

月娥方開始注意起蘇小來，心道好俊俏的少年，當下也生出好感：“這位小哥別聽心兒亂說，月娥自知天外有天，比月娥要好的人何止萬千，校尉大人既是如此看重小哥，還請不吝賜教。”

蘇小推辭不過，只好坐到琴案前，稍事調音，直接用手輕撫琴弦，而且還一邊吟唱。只不過唱的是千年以后的一篇宋詞。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在雅苑練琴的時候，她為它譜上了曲，曾得到了琴師的盛贊。里面字里行間都是對王賁的思念，由蘇小軟糯的聲線婉婉唱出，更是楚楚動人，看似比月娥更出彩。

蘇小自知若單拼琴技自是比不過這月娥姑娘，所以就以新穎的詞曲來應對，果然效果很好。

蘇小不知道她這一曲在王離心里激起了大浪，王離發現這就是曾在夢里聽過的曲子，他震驚的看著蘇小，心道難道這是上天的安排！看著蘇小越發歡喜，甜蜜都溢到了嘴角……

月娥聽到蘇小的聲音很想女聲，又見她長的也像女人，而王離又這般歡喜的對她，心里不免起疑，但又不好明問，只能暗暗向心兒使了個眼色。

心兒心領神會，脆生生的說：“這位小哥唱得倒是好，怎的像個女人？”

“心兒！不要再亂說了。”月娥假意呵斥。在這個男權至上的年代，若說一個男人像女人，就是對他的羞辱。

蘇小倒不覺得羞辱，但是卻怕被發現，忙裝作即尷尬又傷心的模樣：“我不是女人，我是個太監……”

王離當然也同樣不愿讓人知道，也佯裝被心兒的話激怒，面色一寒：“好了，琴也聽過了，安田送客！”

嚇得心兒和月娥不敢再吱聲，悻悻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