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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死亡

流浪中,我毫無收獲,我以為自己會像切·格瓦拉一樣收獲什么關于社會的認識,促進自己的成長。或許是自己急欲成長,反而沒什么心思去考量我身邊的一切,反讓我顆粒無收。

回到家不久,自己又過著麻木的生活。每天流連于土地和和親人之中,這也是我痛苦的根源,也是我思想的源泉。

很快,從母親的口中我聽說外公生病的消息。無非是頭疼腦熱之類的小事情,不足以稱為一種病。

村里的人不到人倒地,是不會把人送到醫院的。這讓我非常不解的,就像我父親從來不會因為自己的身體不適而跑醫院,他信不過醫院,相比于醫院,他更相信自己的身體。五十多了,他都是靠自己的硬扛熬過了無數生病的日子。

三月的一大清早,來不及吃飯,母親和我匆匆往外公家趕去,路上我不解地問母親:

“為什么不送外公去醫院?生病了就應該把人送醫院不是嗎?”

母親遲疑了一會兒,加快了腳步,都懶得看我一眼。

“這你得問你三舅,你外公不是和你三舅他家一起住,這種事情,我不便說什么。”母親沉默了一會兒,終于說了話。母親語氣中沒有什么難過,卻有幾分無奈和著急。

“我真搞不懂我們這兒的人是怎么了,似乎我們白族人很容易忘本,尤其是我們村的白族人,真是可惡。有的人不配來到這個世界,即使來到這個世界,他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到的這個世界。”我突然氣不打一處來,自言自語地說著村里人的氣話。對于一個在村里土生土長的人而言,我自然知道村里人是什么德行,他們怎么為人處世我是了然于心的,他們的一切暴行都在我眼里,但我沒什么心思去收集什么證據,去指控他們的罪孽。并不是所有的壞人都會得到法律的制裁,也并不是每個人死后都會下地獄,有好有壞,這才是真實的人間,走去外公家我浮想聯翩,不能自控。

母親聽完我的話,沒說什么,沉默著,看得出她滿肚子心事,卻不愿跟我開口,或許是我想多了。

走進三舅家,上了堂屋前的臺階,往左走入外公的房間,里頭擺了一大張木床,東西向鋪著,右邊的床頭擺了一個米柜,米柜上放著一堆外公的衣物,衣物堆外頭也是一個大紅色的米柜,柜臺上擺放著一個托盤,盤子里放著些瓜子花生,里頭還有三五顆鮮艷的橘子。

外公就躺在他的大床上,床頭吊著兩瓶液體,我順著吊瓶往下看,那針頭沒扎入外公的身背,直直地往床頭垂了下去。

外公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著,嘴里不斷發出哎呦哎呦的痛聲,他的臉毫無精神,滿臉都是痛苦,露出掉了頭發的頭頂,在枕頭上不停地左右翻著,我從未見過外公這番模樣,他平日里總是很精神,戴著自己的老人帽,偶爾來我家看看。

外婆就坐在外公床邊的長板凳上,跟前放著一個鐵盆,鐵盆里生了炭火,燒得通紅。外婆即使坐在板凳上,手里仍拄著外公給她做的拐杖。說是拐杖,其實不過是一根齊腰的竹子,已經被外婆磨光了皮,發出淡淡的青黃色來,像上了一層油,似乎能照出人影來。

外婆滿臉愁苦,眨巴著眼看著躺在床上痛苦呻吟的外公,在板凳上沒說什么話。

我想外婆一定非常難過,或許并不是用難過二字就可以表達的,看著陪伴著自己一輩子的男人在床上煎熬著,翻來覆去地呻吟著,這一定是外婆的困難時刻。盡管我看過外婆無數次責罵外公,說一些不待見外公的話。兩個老人之間好像沒有什么感情可言,尤其是外婆看到外公在喝酒說大話之際,定會把外公說得一無是處,恨不得他趕緊從這個地球上消失。

外公倒是沒那么脾氣粗暴,總會到小舅家去看望外婆,噓寒問暖的,關切著外婆的風濕病和先天性心臟病之內的。沒當外公問些什么話,外婆總會說一些不解風情的話,定擾了外公說話的興致。外公只好在火堆旁沉默下去,兩只手自如地握著自己親手制作的拐杖,篝火映出他圓潤寬闊的臉和肩膀。

現在倒好,平日里無病無災的外公卻突然病倒而下,一向體弱多病的外婆卻只能眼看著外公在他床上呻吟著。想到此,我心里堵了起來。

三舅站在外公床跟前,拿了一碗水正準備給外公喂水。

我跟著母親走了進去,母親急走到外公床邊,接過了三舅手中的那碗水,端在右手中,俯下身子用左手扶著外公的胳膊。

母親似乎帶著哭腔問:

“阿爹,病得嚴重嗎?前幾天不是好好的?”

外公艱難地用雙手撐著床板,三舅趕忙把枕頭往床頭墊高了去。外公把臉往外翻轉過來,有氣無力地看向母親的臉。

沒等外公說什么話,三舅趕忙說了起來。

“這液體愈輸愈不對勁,爹說越來越疼,索性將液體拔去了。昨天還能下床走路,今早去衛生院拿了液體,沒輸一會兒,就喊著不舒服。”三舅說著,一臉的痛苦。他眼睛不知什么時候,又濕又紅。

“阿爹,愈來愈疼嗎?到底是哪里疼啊?要不要喝點水?”母親扶著外的頭,一手端著一碗水,把碗湊到外公嘴邊。

“我喝不下,我全身都疼,肚子這里疼得厲害。”外公有氣無力地說著,竭力地用自己貼著止血貼的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腹部,隨后仰著頭張著嘴痛苦地呻吟著,屋里全是外公哎呦哎呦的喊痛聲,嘴里不時地喊著“阿媽……阿爹……”之類的呼喊聲。

此時我才意識到,外公也是有自己的父親母親的,只不過他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去世了。我沒有什么機會見他們一面,不知他們在我極小極小的時候,有沒有見過我一面。他們對我而言已經是外祖父外祖母的存在,或許他們見過我的出生,但我卻未曾見證他們的離世,然而卻目睹了他們兒子的痛苦,或許是不久便來臨的離世。這或許是婚姻的意義,目睹新生命的降臨,等到新生命足夠大,便見證了風燭殘年的離去。

看著眼底下的外公痛苦不堪的樣子,母親隨即把那碗水遞給了一旁的三舅,并說:

“要不把爹送醫院看看,老在家里給爹輸液不是辦法,他的液體可能不起作用。”

三舅看了我一眼,又低頭看了看床上的外公,側身看了一眼外婆,一臉的不忍心。隨后說:

“那我去叫輛車,姐姐,你先看一會兒爹。”

說完便走了出去,走到他家廚房和三舅媽說些什么,很快又從廚房走了出來,掏出手機聯系司機。

很快,二舅、二舅媽和表哥也到了三舅家,小舅和小舅媽也來了,都往外公臥室擠入。

我走到外公身邊,外公沒說什么,看得出他已經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樣子。盡管如此,外公沒說把自己送去醫院醫治的話,或許他已經沒有什么力氣說什么話了。他眼看著自己的子女一窩蜂地涌到自己身邊,卻毫無懇求。

房間里的人很多,為了妨礙大人手腳,我退到了門外,看著眼的一切,這讓我難受。這讓我想到村里老人去世之的情形。村里的老人總是如此,不到自己快不行的時候,他們的子女是不會去找個時間去看看他的。總是到了快要死的時候,老人的子女們才會帶著一大袋老人已經吃不下的補品去看望一番,不知是希望自己提在手里的補品能讓自己的老人健康起來,還是為了作最后的道別,這種奇怪的心理我一直琢磨不透,為什么不在老人活蹦亂跳的時候給老人家帶點吃的,花點兒時間去陪陪那些老人。

我站在門外,看著外婆,外婆雙手拄著手里的竹拐,看著躺在床上痛苦呻吟的外公,看著自己的幾個子女進進出出,她的臉真讓我心塞。外婆似乎很心急,也很難過,卻說不出任何的話來,她只是和我一樣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眼神中滿是無奈和沒落,她幾乎快要哭出來,卻始終沒有哭出來,似乎在祈禱奇跡的發生,又似乎什么都沒想,她只是看著眼前躺在床上的外公,她花白的頭發在房間里隨著進進出的子女而轉動著,顯得那么小心翼翼,顯得那么無助不安。

母親和幾個舅舅在幫外公換身新衣服。外公已經失去自己換衣服的氣力,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任憑自己的子女的打點和安置。說來外公是個講究衛生的老人,三舅家干凈整潔,鍋碗瓢盆都被外公收拾得錚亮,都用鋼絲球刷了一遍又一遍,他自己的衣服從不勞煩家里人,都是自己放洗衣機里攪洗干凈。

車子來了,三舅表哥,一幫男人攙扶著外公出了房間,外公已經瘦了很多,他在沒生病之前可是一百八的老人,身子骨硬朗。我從在見過外公生病的樣子,我也未曾聽過外公生了什么病。外公穿了一身新衣服,被表哥三舅攙扶了出去,外公緩慢地挪移著自己的穿了黑色老人鞋的雙腿,成了一個還不會走路的小孩,佝僂著身子,嘴里不停地說著疼痛。

不知什么時候,外婆也起身走出了房間,房間里頓時變動空空蕩蕩的,只剩外公的一張大床,被褥被掀到里側,好幾個枕頭被摞在一起,看著床頭。米柜上堆放著外公的舊衣服,都是些黑色綠色的厚衣服。床頭靠下的外側的水泥地上倚著外公的竹煙斗,外公時常端著他的煙斗抽著旱煙,是金黃色的煙絲,用火鉗從火塘里夾取一粒通紅的炭火,往塞滿煙絲的煙斗上湊去,吧嗒吧嗒就能冒出令我頭暈目眩的煙氣兒。

我收了回憶,往房間外看去。走到外婆身邊,外婆佝僂著身子,目送著外公被攙扶出三舅家的大門。

我安慰起外婆,在一旁看向她說道:

“去醫院就好了,放心吧!過幾天就能回來。”

“這誰知道呢,你也陪著去醫院吧。去柜子里拿一下你外公的新帽子給他換上吧,穿了新衣服,戴著舊帽子怎么行。”外婆緩緩走出門口,看著外公被抬上車。

我跑外公房間取了柜子里的新帽子,被外公用乳白色的塑料袋緊緊地包著,一看就是新帽子,是軍綠色的圓領毛帽,那兩邊和腦后的領子可以收起,也可以放下,又厚又重,里頭全是棉花,在冬天十分保暖。我記得母親給外公送過這樣款式的一頂帽子,我不知自己手中拿的帽子是否就是母親送給外公的那頂。如果是,那外公一定珍藏了好多年。我記得,那是母親在我考上大學的頭一個春節里給外公送去的。來不及多想,我抓著手里的新帽子跑到了大門外。我把新帽子遞給了母親,母親隨即給外公戴上了新帽子。

母親拿著手里的舊帽子,看著站在大門口的我,對我說:

“你陪著他們一起去醫院,相互有個照應。”

三舅在母親一旁朝我說了句:“你跟我們一起去,照顧照顧你外公。”

我看了看站在身旁的外婆,她的神情愈發地悲涼和焦急起來,她總是一副神情沒落又無助的樣子,讓我心生心疼,但我不知該說些什么,我想母親會陪伴著外婆,跟她說些什么母女間安慰的話。想到此,我索性上了車,一左一右分坐在在外公的兩側,用手輕輕地攙扶著外公的胳膊,不讓車子的顛簸讓外公傾倒下去。

山路十八彎,或許不止于此。我們對熟悉的一切都習以為常,以至于從熟悉到了陌生。

到了縣醫院門口,我們攙扶著外公進了醫院,醫生和護士把外公接了手,用輪椅把外公推進了急診室,二舅三舅、表哥和我在急診室外焦急地等待著。我們都是些土包子,不知外公生了什么病,更不知為何老人在打了點滴后病情愈演愈糟。鄉里的那幾個土包子村醫只是胡亂地給外公配了幾瓶鹽水,回家找了個會扎針的人掛起了鹽水,以至于到了這種境地。

我本想著外公定是吃壞了肚子,脫水嚴重,來到了醫院,定能藥到病除,我對此是抱著樂觀的。

很快,醫生做完了檢查,手里拿著一張印了黑字的單子走了出來。

“家屬是誰?”醫生問,穿著白大褂,胸前的兜里還別著一支圓珠筆。

三舅急步迎了上去,接過了醫生手中的單子。

“簽字,病人情況很糟糕。”醫生面無表情地說著,好像對生離死別早已經看慣了。聽著醫生如是說,我慌了起來。

三舅在單子上簽了大名,醫生便轉頭回了急診室。

我接過三舅手中的單子,“病危通知”幾個字顯得格外入眼,下放用阿拉伯數字羅列了十幾種病,什么糖尿病、高血鉀、誘發性心臟病、腎衰竭……各種可怕的字眼映入我的腦海深處,刺痛著我的心臟,我不禁鼻子一酸,掉了眼淚。我深知這些病意味著什么,我知道這個病危通知單或許剝奪了我深愛的外公活著的希望。

我轉一邊擦了眼淚,回頭把病危通知單還給了三舅,三舅看了一會兒通知單上的字眼,面色變得凝重,一種接近死亡的紫黑色在三舅臉上浮了出來。表哥接過了三舅手中的單子也看了起來。

護士跑了出來,讓我們趕緊去繳費,說是要住院治療。

三舅和我跑東跑西地忙著繳費,二舅和表哥在急診室外等著外公。沒多久,外公被安置到住院部,全身都被各種儀器纏繞著,口鼻上的呼吸機,胸膛上的心率檢檢測儀四分五裂,連著腿腳,病床上方吊下來的好幾瓶鹽水,用精密儀器裝了注射器的胰島素針也連在外公的手背上。那些治療儀器足有四五臺,都在滴滴嘟嘟,嗚嗚囔囔地叫囂個不停。外公的疼痛算是止住了,他在病床上平躺著,沒一會兒,護士調高了他上半身的病床一側,外公得以仰臥在自己的病床上,他一睜開眼就能看到我們,我們就在他病床的四周。

疼痛在藥水的作用下漸漸緩解,外公仰臥在病床上,他打量了一番纏繞在自己全身的各種儀器,如蜘蛛網一般的各種線管,臉上沒什么表情。緊接著看了看四周的病友和兩個舅舅,目光從我身上一掃而過,仍是面無表情,隨后不自覺盯著天花板看,又把頭撇向病房西邊的窗戶看去。外公全身是動彈不得的,只能無助地轉著自己的頭部,用眼睛東看看西瞧瞧,很快外公也看厭了,閉上眼睛休息去了。

我想外公一定被纏繞著全身的儀器線管嚇壞了,他八十了,頭一次躺在病床上,身邊兩個兒子,兩個孫子陪著,外公一定驚恐極了,但他什么都沒說,顯得異常地平靜,平靜得讓我難過。趁著外公休息,我急地走出了病房,到了走廊的盡頭電梯處,掉了眼淚。

碰巧表哥也在,他臉上全然沒什么心事一般,或許表哥覺得外公很快便能康復出院,也沒多想。我給表哥遞了根煙,二人打開四樓的窗戶抽了起來。很快,表哥下樓買了瓶白酒在四樓電梯拐角處偷偷摸摸地喝了起來。

看到他來醫院竟然喝大酒,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兒。他有喝酒的習慣,但此刻不是喝酒的時候,我真不知表哥在想些什么。

抽了一根煙的工夫,我回到了病房,外公安靜地閉著眼睡著,二舅三舅守著外公,沒多久跟身旁的病人家屬聊起了天。多半是問我外公今年高壽,得了什么病之類的閑話。除了外公,那病房里還有三四位住院的病人,有七十多做了腦部手術的白發老頭,有斷了腿的中年女人,也有患了高血壓的小孩。對于小孩得了什么高血壓,我倒是第一次聽說,讓我驚奇,感覺不可思議。這世界是怎么了,會有各種各樣的人得各種各樣的病,這難道是造物主犯了什么過錯,人本應該永遠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畢竟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沒來得及團聚便匆匆永遠地分開了,世人永遠不知訣別意味著什么,每一個不曾認真活著的日子都是對生的玷污。

沒過幾個小時,大舅提著一箱牛奶,一袋小面包來醫院看望外公,他一定也是頭一次見外公生這樣的重病。

大舅看病床上的外公睡去了,也沒有打擾外公睡覺,只是走到病床邊看了看,便把手里的牛奶面包放到了病床邊的柜頭上,走到二舅三舅身邊坐空病床上去了,跟身邊的人聊著什么。大舅似乎覺得外公沒什么大礙,顯得沒那么緊張,一臉的輕松。

沒幾個小時,外公醒了過來,大舅走到外公床邊問:

“爹,你哪里不舒服?現在好點了嗎?”

“肚子疼得難受,整塊胸膛都疼得不得了,現在好多了。”外公輕聲地說著,我站在病床的柜臺前,取了一個紙杯,往紙杯里倒了開水,打開抽屜拿了藥,準備給外公喂藥。

三舅走了過來,給我塞了錢,讓我跟表哥到醫院門口的餐館去買飯去,囑托我給外公帶一小碗稀飯,記得在稀飯里加點兒碎鮮瘦肉,額外加一些蔬菜。

我拿了三舅給我的錢,到了樓梯處叫上了表哥,往電梯里擠去。我能聞到表哥身上散發的酒氣,他不久前買的那瓶白酒已經被他喝光了去。在電梯里,他竭力地睜著自己的眼睛,強欲鎮定,不讓電梯里的人發現他喝多了酒。他喝酒的事實是不能掩飾的,卻也好面子,做些掩耳盜鈴的事情。

出了電梯,我好心地對走在身旁的表哥勸說:

“少喝點兒酒,被人發現了會笑話我們的。出了醫院再喝點兒,別在醫院里喝酒,影響不好。”

“閑著無聊,喝了一點兒。這沒什么影響。”表哥努力地擠了擠眼說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卻努力地不讓我發現他的壞心情。

到了餐館,我兩點了餐食,在餐館里對坐著吃著自己的飯菜。沒一會兒,表哥起身走到餐館冷柜里拿了一瓶酒,邊吃邊喝起來。我不明白他為何如此愛上酒精的味道,他真是片刻離不開酒水,一副麻木的神情,不愿說什么多余的話,一直把酒水往肚子里吞下。

“我頭一次來醫院,我從小到大都沒去過醫院。我都不知道醫院的門診部在哪兒。”表哥吃完飯點了一根煙,不自覺擠了擠眼睛說了起來。

“我到去過很多次,上次我叔生病住院,都是我來照料的。記得初二的時候,自己上過手術臺,差點兒沒能從手術臺上爬下來。想想都害怕,在醫院,無論是生病的人,還是照顧病人的家屬都是種煎熬。外公估計也沒什么大礙,很快會出院的,你也沒必要擔心什么。借酒澆愁是不對的,讓外人說我們什么。你不是不知道村里人的德行,他們能把死人說活,也能把活人說到死。你還是自己注意點兒。”我停下嘴里的飯,耐心地說著,像在開導一個小孩。

表哥是二舅的兒子,三十多了還是單身一人,從沒提過要找個對象過日子的話。他有著自己的偏執,若是別人勸他趕緊找個對象之類的話,他定會與別人爭執起來。關于這點兒,就連親人也是不例外。好幾次大舅三舅勸他趕緊找個對象,不論好壞之類的,表哥差點兒與他們打斗起來,若不是身旁的人勸拉他,他定會與自己的幾個伯叔拼個你死我活。對象、結婚從此成了他的禁忌,也成了身邊親人不愿提及的話題。

吃完飯,我等著他喝完酒,在他對面泡了茶抽起了煙。醫院外頭的這一排小餐館生意真好,醫院里進進出出的病人家屬都會來這兒吃飯帶飯。盡管人人多,卻極少有什么人懷著什么好心情,都是一副副生無可戀的樣子,都頂著蠟黃色的臉,這些都是住山區的白族人,尤其是那些中老年婦女,她們大多還穿白族的傳統服飾。即使不說話,也能知道她們就是和我一樣的土生白族人。她們雖然來到這個小小的縣城,但是仍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就像我和表哥的生活,沒有什么樂趣可言。似乎山里的人走路都有著與城里人不同的姿勢,他們在城里顯得格外的行色匆匆,一臉的死灰,就像被押赴刑場的實行犯一般。

社會在急劇地發展,永恒的是心酸,作為土生土長的上了年紀的農民,他們大多都不會寫自己的名字,社會的發展只是給他們帶來無盡的痛苦和災難而已,他們早已經失去了微笑的能力。看著眼前來來去去的百姓,我陷入自己可怕的痛苦中,這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么?我們都是來這個世界遭罪的,為了所謂的子女,為了自己的下一代,我們失去了作為一個個體的人的自由和快樂。或許很多人在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失望中郁郁而終,特殊的地理環境,貧瘠的經濟狀況注定了悲哀。

我抽著煙,看著跟前的表哥,心里難受極了。我不知命運要跟我們這種貧賤的人開一個什么天大的玩笑。表哥的家庭情況很糟,一個很糟并不能揭開貧困的面紗。他就是因為窮,加之自己的性格,到了三十多還是孑然一身,整日整日地喝酒,喝著幾塊錢一瓶的劣質白酒。一喝酒臉總是紅彤彤的,走起路來東倒西歪,搖搖晃晃的,真怕他一不小心栽倒在什么溝里,丟了性命。畢竟他還年輕,也沒個子嗣,萬一出了什么意外,這世界又得多了個小的悲劇,卻沒有什么人知道這一切的發生,不如城市里的一條流浪狗,那狗很有可能被愛犬人士送到什么溫暖的地方,而得以活著,被媒體曝光,成就了活著的光明。

想到這些,真是悲從中來,我不自覺深吸了一口指間的煙。轉眼看向縣城東邊的山群,讓我啞口無言,那些山困住了很多人,成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夢魘,成了殺人于無形的劊子手,成了吃人不吐骨頭的狂魔。我簡直恨死了那些山,或許一開始就注定了我們的命運。

小餐館的老板娘提著我們訂好的飯菜來到了我們桌前,我起身滅了煙頭付了錢,提著裝在白色塑料袋里的飯菜回了病房。表哥一直跟在我的身后一言不發,他差不多又喝醉了,在我身后邁著螃蟹步。他個子很矮,在三月的大太陽下身穿一件黑色的夾克衫,紅紅的頭上不停冒著汗珠,嘴邊的胡子又黑又硬,喝了酒后,兩片嘴唇顯得格外的紅,像古代的女子涂了胭脂。

我取出飯菜,幾個舅舅在病房里吃了起來。外公的藥在沒吃什么飯之前便吃了,這讓我難受。幾個舅舅似乎不懂得不能空腹吃藥的道理,又或者是我聽從了護士的叮囑,急著給外公倒水吃藥。這都是小事情,我卻沒有放過自己,陷入自己的自我折磨中。

我端起外公的稀飯,拿起勺子喂了起來。沒多吃,外公便搖了搖頭,他已經失去了食欲。那盛在小紙碗中的稀飯數量不多,外公卻吃下不到其中的三分之一,這讓我心生難受,看著病床上虛弱無力的外公,我并不能給他帶來什么幫助,我甚至都不會說一些安慰的話。

盡管如此,我還是盡力勸說外公,并對他說:

“吃得下的話多吃點兒,身體很快就能恢復了。沒過多久就能出院回家了,沒什么大不了的病。放心吧,外公!”

“吃不下,吃不下了。”外公有氣無地說著,他的帽子不知何時就已經從自己頭上摘了下去,露出上了年紀的地中海發型,頭頂光滑一片,外圍的頭發也為數不多,大多都白了去。躺在病床上,蠟黃色的臉看著毫無血色,那雙大手上已經沒多少肉,經脈突兀,一根根的血管成了青紫色,快要頂破黃褐色的皮膚,兩手背上扎著針頭,注滿液體的輸液管連著吊瓶被掛在半空中,鼻子里還插著輸氧管。外公對那插在鼻子里的塑料管子十分地不自在,不停地拔弄著,那管子時不時會滑落出來,我看著也不自在。外公一定是遭罪了,八十了,頭一次任憑這些東西束縛著自己,一點兒動彈不得,我想。

沒過幾天,外公恢復了氣力。大舅回了家沒一兩天,二舅三舅和表哥看外公恢復得不錯,著手去準備三舅大兒子的婚禮。

上午,三舅對我說:

“你外公恢復得差不多了,我們這么多人在這兒也是浪費人力,我們去鶴慶給你表弟買婚車去,你留醫院照顧你外公。”

說完,給我掏了幾百塊錢,讓我做餐費用,我收了錢,心里有些難受。

“表哥要回去嗎?”我問。

表哥在一旁沒說什么話,一臉的頹廢相,頭發亂蓬蓬的,眼睛紅紅的。

“你表哥說這幾天都沒睡好,回家休息幾天。過一兩天我們就回來接替你,你就辛苦一下。”三舅客氣地對著我說了起來,一臉的誠懇,語氣中帶了真摯,夾了些身不由己。

“沒事,我倒不怕熬夜。你們去吧。”說完,我回到外公病床前,倒了杯熱水,準備讓外公吃藥。

幾人給外公說了幾句便下樓去了,我的心頓時空落落的,不理解他們為什么都要一股腦地跑回家去,不論是出于買什么婚車,還是回家休息幾天的緣由。

不知為何,外公顯得格外地精神,下午的晚飯,他吃完了我給他帶帶回的稀飯,躺在病床上饒有興致地跟幾位病友聊起了他來縣城修筑玉華水庫的事情,還介紹起了我們村來。

看外公生了力氣,我攙扶著外公在病房里走了好幾圈,外公右手拄著拐杖,那是大舅給他買的新拐杖,握把處雕著一條朱砂色的龍。我攙扶著外公的左手,外公把手里的拐杖往身前拄去,緊接著便向前邁一小步,他手中的拐杖敲著貼了瓷磚的地面,發出鏜……鏜……的聲音。這真讓我開心,我想著外公差不多沒幾天就能出院,我們開心地坐著車回村里的家去,外公一定會安心的,家里的外婆和母親也會很寬心。

太陽快要落山,我扶著外公往病床西邊的窗戶走去,外公沖著投進病房的踩去,現在窗戶邊看向病床外邊的稻田,又看了看西邊山腳的縣城。外公看得出奇,我攙扶著他,在窗戶邊看了良久,他一手拄著拐,一手搭在窗臺邊,我不知外公在想什么。或許他在想,這眼前的一切跟自己小的時候已經完全變了模樣,又或許是什么都不想,我攙扶著外公不由自主地想著。看了好一會兒,太陽快要落山去,外公轉回頭要回自己的病床去。我扶著他回了病床,外公躺病床上,一臉的木然。

到了夜晚十點多,外公喊了我的名字。

“過來扶我一下,我去方便一下。”外公輕輕地說著,我趕緊跑去病床邊,翻挪著外公的身子,扶他坐了起來,提他穿好了布鞋,把拐遞他手中,撐扶著他站了起來,往病床前的衛生間走去。

我推開衛生間的門,攙扶著外公挪了進去,騰出手開了燈。那是蹲便式的馬桶,我接過外公手里的拐杖放墻角,繞到外公身后,把雙手伸進外公腋下,在他身前抓緊了他的衣服,竭力地拖著外公的兩胳膊,生怕他栽倒下去。外公解了皮帶,半蹲著解便。啪嗒一聲,那便池一下子滿了起來。

外公低頭看了一眼,遺憾地說:

“這回不行了,這回不行了。”

外公低頭看向便池的瞬間,我雙手愈發地使了力,在慌慌張張中喘著粗氣,側身彎腰往便池里看了一眼,全都是紅紫色的血塊,滿滿的一大盆,把下水道口都堵住了,不見大便,更沒有大便的氣味。衛生間里全是淤血散發的心碎。外公提了褲子,嘴里不停地說著“這回是不行了……”

一看那一大便池的淤血,我慌了,心也突然沉了下去,眼淚止不住地涌了出來。

外公的體重突然變得沉重,我吃力地將外公攙扶回病床,其他幾個病友還在開心地聊著天。外公躺在病床上,他蠟黃的臉突然間變得慘白,露出痛苦不堪的神情,突然間他的病加重了。

我趕緊跑到護士站,很快護士帶著外公的主治醫生趕了過來。那些我從未見過的儀器全一股腦搬了進來,全總在我外公身上,輸液的輸液,抽血的抽血,我向醫生說了外公排血的情況,沒多久醫生再一次把病危通書發到我手中,看著手中的病危通知書,我眼淚止不住地涌了出來,我又驚又怕,又不甘心,我提三舅在病危通知書上簽了字。跑走廊趕緊給三舅他們打了電話。

“舅,外公病情突然加重了,醫生你們趕緊回來。”我帶著哭腔給三舅打去了電話。

過了幾個小時,三舅和我父親帶著小舅在凌晨一點多趕了過來。看著病床上的外公被各種醫療器械所包圍,周圍的幾個病友也陷入了木然中,沒過一會兒又攀談起來。

我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詞匯——回光返照,這讓我惶恐,讓我悲痛,我沒有那種心理準備,我不愿相信外公再也無法好起來的事實,看著病危通知書上較之上一次又多了幾種可怕的,我聽都沒聽過的病,真讓我心碎,一想到外公可能真無法健康出院,我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出來,為了不讓外公發現我的眼淚,每次我都我跑走廊落淚,擦了眼淚,偽裝成鎮定的模樣又回到病房,看著外公在病床上閉眼微微仰頭張嘴,艱難呼吸的樣子,我竭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掉出眼眶,強作鎮定,眼眶里傳來陣陣的脹痛,似乎我所有的眼淚都往肚子里流去。

三舅被醫生見了出去,我也跟著走了出去,想知道外公的病情到底到了什么樣的程度。

到了走廊,醫生對著三舅說:“你們要做好準備,已經沒有治好的希望。”

一聽這話,三舅的神情愈發地悲哀起來,眼眶倏地濕了。我同樣憋著自己的眼淚,眼眶又傳來陣陣脹痛,心不停地絞痛著,渾身瞬間失去了氣力,似乎全世界的絕望和悲楚都跑到我這兒。

沒幾天,我回了家,上昆明謀生去了。剛好泰君也回到了昆明,我兩在昆明遇上了。

迫于活著的壓力,迫于生存的壓力,我在昆明教了幾天書。看著城里的小孩,我不知該怎么跟他們交流,他們確實是小,總說一些自以為是的話,自以為自己懂得了天下所有的道理,他們熱衷于科學藝術,試圖掌握天底下的所有技能,好將來在這個社會上立足,過著所的美好生活,這讓我厭煩。他們都是一幫好高騖遠,又缺乏真正鍛煉的一幫人,他們的幸福的生活建立在其父母如狗一般的生活之上,但他們對此一無所有。

學校里有一位年輕的老師,有天我兩到了校門口,他便與我攀談起來。他說他酷愛自由,卻委屈求全,在一個小學校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他在大學畢業之時,騎著自己的摩托車一個人去了XZ,他把一個人去了一趟XZ稱之為自由,我想他是對自由有什么誤解。什么自由都是無所謂的,重要的是幸福,能得到內心的解放和平和。或許每個人都有些自己的想法,關于整個世界的想法,但那些始終是自己的想法,想想就好,沒必要對自己的想法較真,更沒必要對別人的什么想法而產生什么不一樣的想法。

他給我遞了一根煙,百無聊賴地對我說著頹廢的話,臉上卻掛滿了笑容。他似乎把自己的心事都深藏于自己的內心,不肯輕易說出口,或許他有著時代給的焦慮。他抽煙的樣子很是酷,他年紀輕輕,還需要歷練,或許他是不對生活低頭的勇士。

我說著也想去XZ的話,或許只是隨口說說,作為一個年輕人我也愛折騰,折騰一般以碌碌無為作為代價,以浪費寶貴生命為犧牲。這是我當時沒有加以深思熟慮的,這自然也是我性格給自己帶來的折磨,他們遠不止折磨著我自己,同時也在折磨著我的家庭。

看著眼前冰冷的城市,我真想逃到原始森林中去,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成為一個不合時宜的隱士,成了滾滾歷史中的廢物,成為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生物。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闖進我的世界中,我真不知自己的父母為什么要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他們并沒有得到我的許可,就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中來,我本沒有必要忍受這人間的一切。我想成圣,卻成了沒有什么理想的廢物,我的存在對這個世界還有什么意義嗎?別人忙于找工作掙錢,我糾結于自的意義,想一些可笑的事情來折磨自己的自己,折磨自的家庭,這就是不成熟,但成熟了又有什么意思,僅僅是活著而已。

在昆明這個陌生的城市里過著非人的生活,一個電話讓我回到了家。

家人捎來電話,外公已經去世。我辭了昆明的工作回了家,沒等到我回到家,外公早已經出殯。說來也奇怪,我下午回到家,外公上午便已經埋了。

走到三舅家,看到外婆母親坐在外公的的臥室里紅著眼。就在那天,我忽而看見母親鬢角的頭發生了白,我知道母親也上了年紀,至于老了還是年輕,我一時說不清楚。生是自然,死是必然。看著外公空空的房間,已經不剩任何東西,剩下了在腦海中的一些回憶。一些關于美好的回憶,我想這是死去的人留給世界的財富,或許遠不止這些。

表哥看到我趕回了家,一臉的木然,走到我身邊說:

“這么晚了才回來,你都沒有送他一程,這時候回來有什么用。”

面對表哥的質問,我沒說什么話,想到自己在昆明浪費的時間,浪費的金錢,我沒有說任何話的心思,失親之痛,前途之茫,我失去了自己的呼吸,我恨死了腳下的土地,也痛恨自己的幼稚,我應該認真地活著,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而我,在我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不曾知道什么叫迎風起舞,也未曾逆風而行,我真是狂妄自大的可憐人,這該是有多么可笑。我生了對故鄉的厭惡,生了對未來的恐懼,似乎我所剩無幾的理想都離我而去,我成了可悲的讀書人。想入非非是成不了哲學家的,也成不了小說家的,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想必應該做一些什么事情了,無論是要飯還是流浪火星,都比腳下的這片土地讓我好受些,于是我又回到了昆明,與泰君匯合,在昆明過著非人的生活,我兩再一次決定到東部開開眼界,于是踏上了東去的火車。兩個月的流浪生活,讓我身心俱疲,我想跑到人煙稀少的西部去,最好跑到杳無人煙的大西北去。

辭了泰君,我決心跑XJ教書去,或許那里的一些孩子需要我的幫助,我對教書育人還是非常有興趣的,那也是我的專業所在,或許我可以在那片廣闊的土地上實現自己理想,無論是教書上課,還是研究自己的學術,都是大有益處的。我可以成為研究型的教師,可以寫一些沒人看的文章,抑或是開始自己的小說生涯,這是較為理想的生存方式,人總不能做無根的浮萍,隨波逐流會讓自己喪失了心智,成了可怖的行尸走肉,這或許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當四處漂泊多久,人還是想有個立足之地,是對自己負責,也是對家庭負責,父母已經對我無語,他們嘴里說說什么不滿的話,卻全寫在他們的臉上,我見不得母親的眼淚。

背著自己所有的家當,我踏上了往西北駛去的火車。對于西北,我是非常熟悉的,我在蘭州待了多年,也去過XJ支教,那里的一切都是安詳的,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在悄悄地行進著,沒有什么人可以打破一個地方的寧靜,也沒有人可以讓一個熱鬧的地方安靜下來,這是世界運行的方式,我要習慣,也要學會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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