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看著嬴政，滔滔不絕的說著自己心中所想。

他知道這些話、這些話嬴政應當能夠想得到，但他還是要說，因為扶蘇要打消嬴政想流放自己的這個念頭.....

嬴政聽了扶蘇的話，有些驚訝的看了一眼扶蘇，繼而眼睛中的驚訝全都收攏了。

他倒是沒有想到，扶蘇竟然能夠說出來這樣子的一番話。

嬴政的心里有些欣慰，他就知道，自己的兒子不可能那么癡傻，呆呆的受人蠱惑然后來反對郡縣制，支持分封制，原來竟然是看到了這些隱藏在暗中的事情？

他看著扶蘇道：“你說的不錯。”

“只是擇選賢才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完成的事情，而如今的形勢嚴峻。”

嬴政再次坐下，他看著扶蘇說道：“如今，秦為了應對荒年，不得不發動了對六國的戰爭，以戰爭來消耗國內的青壯勞動力、士卒，并且以覆滅他國搶來的糧食來安撫國內的災荒。”

“扶蘇，天下之事，并不是說做就能做，說停下就能停下來的。”

“當秦拉開了弓箭，朝著六國射去的時候，同樣的力量就來到了大秦的身上，將士們已經殺紅了眼，他們看六國已經不再是六國，而是軍功！”

“是他們向上的梯子！”

“若這個梯子倒了，他們會絕望，絕望之下的士卒，將是另外一個巨大的問題。”

“而當秦停止了掠奪、戰爭之后，糧食從何而來？如何應對災年？”

“國內也會出現諸多紛亂，黔首們會餓死、屆時便是饑荒遍野、滿地尸身了。”

嬴政的話語沉重而又帶著些疲憊之色，即便他是未來能夠一統天下的始皇帝，在面對天災人禍的時候，也不自覺的感受到了困難。

“再者而言，饑荒乃是天下之事。”

他站了起來，指著身后懸掛在墻壁上的堪輿圖說道：“你瞧。”

“秦在不斷吞并他國之地的時候，也在與他國不斷地接臨，即便秦想要停止戰爭，全力應對國內的災年，可是這些人呢？”

嬴政語重心長的說道：“六國的卿大夫們不會在意這些，他們只會拍手叫好，慶幸秦停止了戰亂。”

“扶蘇，你能看到腳下的黔首，這很好。”

“可是你要明白一個事情。”

“唯有你掌握了整個天下后，這天下的黔首才是你的黔首。”

他沉默了一瞬后，考慮到扶蘇的性格，又補充了一句：“當然，并不是說你的想法是錯的，只是秦不能受六國的威脅。”

“這威脅有一次，便會有兩次。”

“秦應對災年，六國之人讓災民逃亡到大秦、將瘟疫、災病帶到大秦、秦耗費大量的人力去安撫，而六國卻在趁機而起，這該如何？”

扶蘇聽著嬴政的話語，心中也是有些唏噓。

他能明白嬴政在思考什么。

本來的扶蘇也是覺著，嬴政雖然被后世之人所誤解，但他在統一六國的時候，沒有看到黔首這事情也是真實存在的、秦的律法較為苛刻也是存在的。

或者說不是「苛刻」而是「繁多」。

可如今親眼見到、親耳聽到嬴政講解的時候，扶蘇才明白這是一個多么困難的問題。

這就好比是一場綁架案。

六國的黔首們也好、大秦的黔首們也好、甚至是天下的災荒也好，全都是「綁匪」六國卿大夫手里的人質和籌碼，大秦便是這場綁架案的另外一方。

擺在大秦面前的有兩個選擇。

一，不管不顧人質，直接和綁匪作戰，而綁匪勢會因為顧不上人質而讓大部分的人質活下來，手中的籌碼也會因為秦凌厲的攻勢而失去作用。

這樣子做，會有「人質」犧牲。

二，瞻前顧后，告訴綁匪你不要傷害人質、甚至在綁匪傷害人質的時候去營救人質。

這樣子做，綁匪會更加猖獗的拿著手里的人質去威脅秦，手中的籌碼也會最大限度的放大作用，讓秦畏手畏腳。

會造成這樣子的原因，便是因為一個事情。

秦在乎「人質」，而六國的卿大夫們早已經是在骨子里爛透了，他們不在乎天下人，不在乎黔首，甚至不在乎「士」，他們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利益。

所以，如今的秦王、未來的秦始皇選擇了第一條路。

他不再顧忌天下人和六國手中的人質，選擇了保護自己的子民，將矛盾轉移到外部，搶劫六國的糧食、財富，來撫平內部的災荒。

嬴政看著陷入沉思的扶蘇，笑著說道：“其實我本來想著要慢慢的打，甚至做好了犧牲許多人的準備，但我沒有想到的是，六國這么不經打。”

他聳了聳肩膀：“攻韓只是一個試探，因為韓都乃平原，可大量的種植糧食，那里卿大夫手中的糧食一定很多。”

“只是一不小心韓就被打了下來。”

“當然了——”

嬴政笑著說道：“攻趙就不是試探了，攻趙是因為昔日之仇。”

他從未想要隱藏攻打趙國的原因，反而輕松隨意的說出了這個不算多么「公事」的理由。

“再者說了，也是因為趙與韓相鄰，他們原本都是「晉」的土地，晉處于中原，從前我秦與晉更是友好之國，秦晉之好持續了多年。”

“晉被三國所取代，所以我秦打著「伐不義」的名號，攻伐三國是師出有名的。”

“而且，接管中原之地后，可以盡快安撫流民去耕種田地，這樣也能夠緩解內部的壓力。”

“所以扶蘇，你現在明白了么？”

“為何不能停止攻伐？”

這場談話從最開始的「分封」與「郡縣」，轉變成了父子間的政務教學，嬴政在盡力的教導扶蘇，如何處理國事、如何當好一個帝王。

扶蘇坐在那里，良久后才嘆了口氣說道：“父王，兒臣明白了。”

嬴政再次開口問道：“那你現在，還要反對郡縣制，支持分封制么？”

扶蘇抬起頭，眼睛看著嬴政，微微的點頭，之后又輕輕的搖了搖頭。

他在嬴政有些迷茫、驚訝的眼神下，緩緩地說道：“父皇，兒臣還是要反對攻伐、繼續支持分封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