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大陸 Lost Continent
1
阿里的舅舅抓住他的右胳膊,遞給那個陌生人,陌生人緊緊扣住了阿里的手腕。
“從此刻起,你必須服從這個人,”舅舅命令他,“要像服從你父親一樣服從他。你的生死就仰仗此人。”
“是,舅舅。”阿里恭順地垂著眼。
“跟我來,孩子。”陌生人說著往門口走去。
“是,哈吉[1]。”阿里喃喃道,溫順地跟在后面。他聽見母親還在隔壁屋里輕聲啜泣,而他不得不強忍著自己的眼淚。他已向母親和舅舅道了別,卻沒有機會和堂兄弟們說些告別的話。現下正值午夜和拂曉之間,即便家里還有人醒著,他們也只是蜷縮在毯子里面,竭力聽著正在發生的事,卻不敢露出頭來。
陌生人大步走進寒冷的夜色,手仍像鐵鐐般箍著阿里的手腕。他領著阿里走向那輛陸地巡洋艦,車子停在舅舅房子外冰冷的泥地里,外殼上結的霜在星光下閃閃發亮,就如噩夢里的幽靈。單單是它的氣味就把阿里嚇得發僵,那氣味曾預示過他父親的死亡以及他哥哥的失蹤。經驗告訴他,這樣一臺機器只會帶來悲劇,可舅舅把他托付給了它的駕駛員。他迫使自己毫不抵抗地靠近車子。
陌生人總算松開了阿里,打開了車后部的一扇門:“進去,用毯子蓋住自己。無論發生什么,都別動,也別出聲。別問我任何問題,別讓我停下。你需要撒泡尿嗎?”
“不用,哈吉。”阿里回答道,羞得臉都紅了。這人覺得他是個孩子嗎?
“好吧,進去吧。”
阿里照辦時,那人又說話了,語氣里透著一種嚴厲的幽默:“你以為叫我‘哈吉’就是尊重我嗎?你們村的每個老人都是‘哈吉’!我不僅去過麥加[2],還在先知時代去過那里,愿他平安。”阿里用破舊的毯子蓋住臉,上面浸滿了這機器的惡臭味。他想象著那個陌生人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傲慢地思索著他那反常的朝圣之旅。他身上帶的金子夠買十個阿里父親的農場。現在,阿里的舅舅賣掉了農場和他母親的珠寶——這是幾代人辛苦得來的財富——并把所有的錢都交給了這個自吹自擂的人,他聲稱可以把阿里偷偷帶到一個安全的時空中去。
陸地巡洋艦的引擎開始轟鳴。阿里感覺到車子在高速向后移動,這是一種令人驚恐的感受。接著它停下來,又向前駛去,在改變方向時發出尖厲的嘯叫。他能在腦中勾勒出泥地里的車轍。
這是他第一次坐這種機器。他的幾個朋友曾和學者們一起搭車,他們坐在車后面有敞篷的車斗上。他們朝天開槍,狂呼亂叫,然后滿身塵土地翻下車來,在接下來的十天里都興奮不已。當然,這些朋友都是遜尼派。對于什葉派來說,和學者們一起乘車會有完全不同的結局[3]。
從阿里記事起,霍拉桑地區就飽受戰爭摧殘。數十年里,來自遙遠未來的暴君們殘忍無道,將武器分發給全國各地的派系用來爭地奪權。有時,軍閥會派征兵隊進入山谷征召年輕兵士,但在早些年,村民們會聯手把男孩子們藏起來,或者賄賂征兵隊,讓他們離開。不管是遜尼派還是什葉派都沒有區別,鄰里們通力合作,以智取勝,從那些自稱士兵的土匪爪牙下保護了村莊。
但4年前,學者會來了,一切都變了。
尚不清楚學者會到底是來自過去還是未來,但他們無疑擁有來自未來的武器和交通工具。他們開著陸地巡洋艦在霍拉桑耀武揚威,殺了一些軍閥,賄賂了余下的一些,接二連三地征服各個肝髓流野的領地。許多人為他們喝彩,因為他們承諾要給這片土地帶來統一和虔誠。軍閥及其手下的烏合之眾肆意綁架強暴婦女兒童,學者會就把強奸犯吊在城門上。軍閥們在每條路上都設立了關卡,向旅客勒索錢財,學者們又一次開放道路,使人們能安全地開展貿易和朝圣。
但是,學者會對這片土地的征服尚未完成,北方當時還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戰斗。當學者們親自來到阿里的村莊尋找士兵時,他們提出了一項新的招兵策略:他們將只帶什葉派去前線,去面對那些還在負隅頑抗的軍閥的子彈。
這種欺騙,這種恭維和殘忍,使村莊分裂成了兩半。許多朋友在這分歧中仍然保持忠誠,但過去的信任和團結已不復存在。
兩個月前,阿里的一個鄰居把阿里哥哥的藏身之處泄露給了學者會。他們一大清早就來到農場,十多個人開著兩輛陸地巡洋艦,把哈桑拖走了。阿里在藏身之處眼睜睜看著這一切,他父親不準他插手此事。他們的步槍又怎么能對抗學者們的武器呢?學者們的武器射出的子彈速度之快、數量之多,無法計算。
第二天早上,阿里的父親去了村里的學者營,想出點錢把哈桑贖回來。阿里一直等著,在山坡上望著農場。當一輛陸地巡洋艦開回來時,他滿懷希望。即便學者們把一個軟綿綿的人形從車里扔出來,他也以為那可能是哈桑,他被打暈了,但還活著,只要受到照料就能恢復健康。
可那不是哈桑。那是他父親。他們割了他的喉,塞了一枚硬幣在他嘴里。
阿里埋葬了父親,步行半天前往鄰村,他母親一直和他舅舅一起待在那里。舅舅安排著把農場賣給了一個富裕的鄰居,然后找了一名“時空旅客”,讓他把阿里帶去安全的地方。
阿里反對過,但一切已成定局,他的愿望一文不值。他母親將在自己兄弟的庇護下生活,而阿里將去未來自謀生路。也許哈桑能逃出學者會之手,但這要看天意,他們已經對此無能為力了。母親心心念念的就是不能讓學者們找到她最小的兒子。
阿里在陸地巡洋艦后廂思緒翻涌。他不想這樣逃走,但如果留在這里,無疑會有生命危險。他想把兄長找回來,想給父親報仇,他想看到學者會被摧毀,可那些僅存的有真正實力的敵人都是滿手血腥的罪犯,和學者會一樣地痛恨自己的同胞。沒有正義之師可以加入,他們都沒有清白的雙手和赤子的心。
陸地巡洋艦慢了下來,接著停住了,引擎仍在轉動。時空旅客和某個人大聲打了個招呼,然后開始和對方親切地交談起來,那可能是個巡邏的學者。
阿里覺得自己的血都凍住了,如果這個陌生人就這么把他交出去了怎么辦?光是錢能買到多少忠誠?他舅舅在山谷里打聽了一圈,對此人的名聲很滿意。但無論這時空旅客多么看重自己的好名聲及其帶來的好處,總會有某些生意可做,總會有某些利益可以從背叛中得到。
那兩個人都在大笑,然后彼此道別。陸地巡洋艦又開動了。
車子像是開了許多個小時,阿里靜靜地躺著,聽著引擎的轟鳴聲,試圖判斷他們已經走了多遠。他從未離開過山谷,對于未來只有極其粗略的概念。當黎明來臨時,好奇心戰勝了他,他悄悄把毯子掀開一條縫,往窗外瞥了一眼。左側露出了一座山峰,峰頂覆雪,在拂曉的天光里顯得清凈潔白。他不確定這是不是一座自己知道的山,也許只是觀察的角度比較陌生,又或者是一座他從未見過的山。
不久后,他們就停下車來祈禱。兩人在一條冰冷的小溪里行洗禮。一個遜尼派、一個什葉派并肩禱告,這讓阿里的恐懼和猜疑消退了一點點。無論這個人多么傲慢,至少他不像學者會一樣蔑視阿里的同胞。
禱告過后,他們沉默地吃了飯。時空旅客帶了面包、干果和腌肉。阿里四下張望,顯然他們早已將任何人類的蹤跡都甩在了身后。他們正沿著一道山隘前行,位于山谷上方,不過仍然遠低于雪線。
他們在山間行進了三天,最終行至一處疾風勁吹、塵土飛揚的平原。阿里蜷縮著躺了這么久,整個人都僵硬了,當他們在平原上再次停車時,他抓緊機會伸展自己的腿,下車在外走了一兩分鐘。
當他返回時,時空旅客說:“你在找什么?”
“沒什么,哈吉。”
“你是在找一處地標,好讓你下回再找到這里嗎?”
阿里很困惑:“沒有,哈吉。”
那個人走近前來,朝阿里臉上狠狠來了一下,打得他踉踉蹌蹌。“如果你把來路告訴了任何人,你就會聽到更多關于你家人的壞消息。聽明白了嗎?”
“是,哈吉。”
那人大步走回陸地巡洋艦。阿里跟著他,全身發抖。他并不想向任何人透露任何關于路線的細節,或是關于交易的任何秘密,但現在他的舅舅已經成了人質,以防他有任何實際的或設想中的輕率之舉。
傍晚,阿里聽到風聲突然變了,有一種尖銳的呼嘯聲,令他感到牙疼。他不由自主地從毯子下抬起了頭。
他們前方有一場小小的塵暴在大地上舞蹈。塵暴正遠離他們,一邊撤退,一邊來回擺動,就像是一個正在逃離他們的活物。陸地巡洋艦在逼近它。塵暴的中心飛沙走石,一片昏暗。阿里的心臟揪緊了。就是它:時空橋——時空之間的橋梁。村里的每個人都聽說過這類東西,但沒人搞得清它們是什么:是人類的作品,鎮尼[4]的作品,還是真主的作品?無論它們源自何處,總有些人獲悉了它們的秘密。沒有哪個時空旅客真正駕馭得了它們,但也沒有其他人能找到這些橋梁或在它們奇異的深淵中航行。
他們把車開得離塵暴更近了。塵土像雨一般打在車窗上,和任何阿里見過的沙粒一樣細,但發出的聲音和有時打在他房頂的冰雹一樣響。阿里完全忘記了指令,當他們隱入黑暗中時,他掀開毯子,開始大聲祈禱。
時空旅客沒理會阿里,他正喃喃自語著,查詢奇異的夜光地圖,上面的圖文在某種機械魔法作用下于他面前變幻和流動著。陸地巡洋艦頂著狂風與沙塵艱難前行,雖然極緩慢但還是能感覺到在前進。幾分鐘后,阿里就發現他們前進的距離已經遠遠超出窗外可見的風暴范圍。他們將阿里的時空和國家拋在身后,一頭扎進了橋的深處。
車燈只能照出前方一巴掌寬飛揚的塵土。阿里偷偷瞄了一眼前面那張發光的地圖,但上面只有一片錯綜復雜的小徑迷宮,迷宮中分叉又重連的道路讓他茫然不解。時空旅客用一根手指描著一條小路,然后咒罵著,換到另一條路上,似乎是發現前面有什么障礙或危險。舅舅曾向阿里保證過,他們至少不會在這里遇到學者,因為他們是通過另一處更遙遠的橋來到霍拉桑的。那處橋的入口由一個車隊日夜監守,車隊在沙漠中不停地追蹤入口,就像一群保鏢追著一個踉踉蹌蹌的醉鬼國王。
一縷陽光出現在遠處,漸趨明亮,但幾分鐘后,時空旅客便咒罵著離開了這個方向。阿里很是沮喪。這個人無法告訴阿里的舅舅阿里將于何時何地抵達,只保證他不會受到學者會的傷害。村里有些人的朋友的朋友已經逃到了未來,他們說那是一片廣袤的大陸,從這個海岸到那個海岸皆是和平與繁榮的景象。那里的統治者沒有自己的武器和軍隊,是因他們所展現的智慧、正義和仁慈而被人民選舉出來的。這聽起來像是人間天堂,不過等阿里親眼看到這樣一個地方時,他會相信的。
眼前又是一片虛假的曙光,然后又是一片。陸地巡洋艦的車身開始嗚咽顫抖。時空旅客關掉了引擎,但車子還在移動,由風吹著,或者由地面拱著,或者由兩者一起使力,只是力的方向并不一致——阿里感覺到車輪在危險的沙河中打滑。突然間,他的耳內深處一陣劇痛,接著伴隨著一陣如同巨鳥尖叫般的聲音,他身邊的車門消失了。他抓向身前的椅背,但指頭只碰到了那張薄毯,風將他拽進了黑暗中。
阿里慘叫著,直到用盡了最后一口氣。他準備迎接的痛苦著陸卻始終沒有降臨:毯子被車里的什么東西勾住了,而狂風的力量使他沒有落到沙地上。他試圖把自己拽回陸地巡洋艦上,雙手交替著拉自己過去,但這時他感覺到毯子正在被撕裂。他再次全身繃緊了準備跌下去,但撕裂停止了,還有一條窄布帶拽著他。
阿里祈禱道:“仁慈的主啊,如果你現在把我帶走,請讓哈桑安全地回到他家中。”舅舅能照顧他母親一兩年,但他老了,家里有太多人要養。沒有自己的孩子在身邊,母親的生活將變得不堪忍受。
一只手穿過昏黑的塵土伸向了阿里,他伸手握住了它,此刻他對這個人鋼鐵般的緊握滿心感激。當時空旅客把他拽回車子里時,阿里蜷縮在這陌生人腳下,牙齒打戰:“謝謝你,哈吉。我愿為奴為仆,哈吉。”時空旅客一聲不吭,爬回了前座。
時間流逝,但阿里的思緒已經停止了。他準備好了面對死亡,但同時還在堅持。
日光忽然出現了:正午的白亮日光,而不是某種遙遠的預示。“這一次可以了。”時空旅客疲憊地宣布。
阿里閉眼阻斷強光,等他再睜眼時,世界在旋轉。藍天和沙地,正在對調。
他等待許久的撞擊終于來了,大地狠狠地把他從頭到腳摑了一掌。他一動不動地躺著,試圖判斷自己傷得多重。他眼前的那一小片沙土是紅色的。但那不是血:沙子本身就呈現為赭石色。
他聽到了一個聲音,像一聲急促的呼氣,接著他感覺到了皮膚上的高溫。他用胳膊肘撐起身子。陸地巡洋艦就在十步之外,翻倒了,著火了。阿里蹣跚著站起來,走近車子,尋找那個救了他的人。在毀壞的車子后面有一陣暴風,就像在時空橋梁的入口、在他自己國土上形成的那陣暴風一樣,醉醺醺地來回擺動,像一個癲狂的流氓在為自己造成的災難高興得舞蹈。
他瞥見了火焰后面的一只胳膊。他沖向那個人,但高溫又將他逼退。
“主啊,求求您,”他嗚咽道,“賜我勇氣吧。”
當阿里再次試圖沖進火焰時,暴風向他傾斜而來。阿里站住了,但翻倒的陸地巡洋艦旋轉起來,甩打在他肩上,把他撞倒在地。他爬起來,想繞到沒有車門的那邊去,但此時,風大了起來,扇動了火焰。
熱浪此刻已形成了一堵穿不透的墻,風暴玩弄著陸地巡洋艦,就像玩弄一個被砸破了頭的孩子。阿里向后退了幾步,環顧這片令人走投無路的紅色大地,想知道附近是否有人能夠結束這場不幸。他大聲呼救,視線仍然膠著在燃燒的汽車殘骸上,希望有奇跡能把不省人事的司機從火焰中推出來。
風暴再次前移,直奔陸地巡洋艦。阿里轉身撤離,當他回頭望時,那輛車已經不見了,而黑暗仍在向前推進。
他在不平坦的地面上跌跌撞撞地跑著。等他雙腿終于不聽使喚,撲倒在沙地上時,橋已經完全不見了。他一個人在一片紅色的沙漠里。空氣依然寂靜,并且灼熱。
過了一會兒,他爬起來,開始尋找一片陰涼處,好歇一歇等待涼爽的夜晚。這里除了紅沙外,還有卵石和一些裂開的大巖塊,但這單調的環境并不讓人覺得輕松:連一塊能讓他躲一躲的大石頭都沒有。某個方向有一些干枯的矮灌木,主干不比他的手指粗,枝條也不比他的膝蓋高。他還不如藏在自己稀疏的胡子下面躲太陽。他掃視地平線,但哪個方向也沒有向他表達歡迎之意。
這里沒有水能清洗,但阿里盡可能把自己弄干凈,而后祈禱。接著他盤腿坐在地上,用頭巾蒙住臉,昏沉沉地睡著了。
他在夜里醒來,開始步行。有些星座很眼熟,只是它們劃過天幕時本不應離地平線這么近。另一些星座對他來說則是完全陌生的。沒有月亮,雖然地面很平,但他很快就發現,如果在黑暗中走得太快,就會跌跤。
當早晨來臨時,天光并沒有給他周圍的環境帶來什么可見的變化。這片土地似乎只有紅色的沙子和一些枯瘦的植物。
他又睡了一整天,只在祈禱時活動。但他的睡眠開始越來越頻繁地被眼底的抽痛打斷。夜晚是寒冷的,但白天的熱浪也是他過去從未經歷過的。他不知道自己沒有水還能活多久。他開始想,如果自己被風卷進時空橋里,或者死在燃燒的陸地巡洋艦里,會不會更好。
太陽落山后,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繼續他懷抱希望但漫無目的的長途跋涉。他在發燒,疼痛的關節懇求他多休息一會兒,但如果他任由自己睡著,恐怕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當他的腳踩到路面時,他覺得自己是精神錯亂了。誰會不辭辛苦地在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修建這樣一條路呢?他停下來,蹲下身查看。這是一條沙石路,鋪著一層稀疏的風化沙;沙下面是一種黑色的東西,感覺沒有石頭那么硬,而且有些回彈力,算是有彈性的。
這樣的一條路肯定會通向一座大城。他沿著路往前走去。
離破曉還有一兩個小時,遠處出現了明亮的車燈。阿里努力克服本能的恐懼。這樣的交通工具在未來應該是很常見的,不是強盜和殺人犯的專屬物。他站在路邊等著車靠近。
這輛陸地巡洋艦跟他之前見過的都不一樣,它是白色的,帶著藍色的斑紋。上面還寫著字,阿里在集市販賣的許多機器零件和武器上看到過這種歐洲字體,但一個字也不認識,更別說看懂了。司機旁邊坐著一位乘客,他下了車,走近阿里,用一種阿里聽不懂的語言跟他打招呼。
阿里歉疚地聳聳肩。“您好,”他試探著說,“打擾了先生,我是位旅客。我和你們的一位行車人交易了未來。”[5]
那人又用自己的語言簡短地說了幾句,不過現在他顯然已不指望阿里能聽懂。他朝自己的同伴喊了一聲,示意阿里待在原地,便走回陸地巡洋艦。他的同伴遞給他兩臺小機器。阿里緊張起來,但它們看起來不像他見過的任何武器。
那人又走了過來,他把一臺機器貼在自己臉邊,然后又放下它,遞給阿里。阿里拿著它,模仿了他的動作。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阿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見過學者們用類似的機器隔著遙遠的距離和彼此說話。不幸的是,他仍然聽不懂這語言。當他準備回應時,那女人好似已經在說第三種語言了。然后是第四種、第五種,阿里耐心等著,直到那女人用不自然的波斯語向他打招呼。
聽到阿里的回應后,她說:“請稍等。”過了幾分鐘,一個新聲音響起:“愿你平安。”
“也愿你平安。”
“你來自哪里?”對阿里來說,這個男人的口音還是很奇怪,但他的語氣很自信。
“霍拉桑。”
“來自何時?”
“學者會出現的4年后。”
“明白了。”這個說波斯語的男人暫時換成了另一種語言。站在路邊的那個人做了簡要的回應,他徘徊在阿里和自己的車子之間,一直在通過另一臺機器傾聽著。這些人的好客令阿里很驚奇:大半夜里,幾分鐘內,他們就找到了能說他的語言的人。
“你怎么走到這條路上的?”
“我穿過了沙漠。”
“哪個方向?從哪兒來?你走了多遠?”
“抱歉,我不記得了。”
翻譯毫不客氣地回應道:“請努力想一想。”
阿里很困惑。這有什么要緊的?是個人就能看出他有多疲憊。為什么不讓他歇一歇再問這些問題?
“請原諒,先生。我什么也沒法告訴你,我在旅途中生病了。”
他們用母語交流了一下,接著是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最后,翻譯說:“這個人會帶你去一個暫時歇腳的地方。明天我們再聽你的完整的故事。”
“謝謝你,先生。你為我做了一件大好事。真主會酬謝你的。”
路邊這個人向阿里走來。阿里感激地伸出雙臂擁抱他,那人卻拿出一個金屬鐐銬,啪的一聲鎖住了阿里的手腕。
2
兩道高高的柵欄包圍著這片營地,柵欄頂上是如剃刀般鋒利的閃亮金屬帶。金屬帶之間布滿了相同材質的線圈。在柵欄外,放眼望去只有沙漠。柵欄內有警衛,到了晚上,一切都沐浴在刺眼的恒定強光中。阿里毫不懷疑自己來到了一座監獄,盡管接待他的人始終堅稱并非如此。
第一夜他過得很恍惚。他得到了食物和水,還有醫生給他做了檢查,接著他被帶到一個金屬小棚屋里,和另外三個人一起住。其中兩位名叫亞歷克斯和德蘭,他們會一點波斯語,僅夠和阿里簡短地打個招呼。不過第三位是伊朗人,他叫沙欣,可以和阿里順暢地溝通。小屋的四張床成對擺放,一張挨著一張。阿里習慣鋪著墊子睡在地板上,但他還是遵守當地的習俗,睡到了床上,以免冒犯任何人。警衛們解開了他的鐐銬,又在他的左手腕上戴上一個手環——用類似紙的東西做的,但異常結實——上面寫著數字“3739”。最后一個數字的形狀和波斯語中的“9”多少有些像,他在機器零件上見過其他數字,但不知道它們的意思。
整個晚上,每隔兩小時就有一名警衛打開小屋的門,把一道光先后照到他們臉上。第一次,阿里以為警衛是來叫醒他們,要把他們帶到某處去。但沙欣解釋說,這種“清點人頭”的事要進行一整夜,每天晚上都一樣。
第二天早晨,營地的官員用一輛車子把阿里帶出去,要他說出通過橋抵達此處的確切地點。他盡力了,但沙漠的任何一處在他看來都一樣。正午時,他很想隨便指一個地點來滿足東道主,但他又不愿意騙他們。他們悶悶不樂地回到了營地。阿里不明白這對他們來說為什么如此重要。
第一次通過機器與阿里交談的那名波斯語翻譯名叫禮薩,他解釋說,阿里要留在營地,直到政府官員確信他來到未來真的是為了逃離危險,而不僅僅是為了尋求安逸的生活。阿里明白他的東道主不想被騙,但他們竟然覺得有必要在做決定期間把他關起來,這讓他非常沮喪。附近的鎮上肯定有人家愿意收留他一兩天的,就像他父親會歡迎路過村子的任何旅客一樣。
他被安置在營地的一片隔離區,這里容納了大約100人。他們和他一樣,都是旅行者,來自阿里聽說過的所有國家,甚至還有沒聽說過的國家。大多數人是年輕男子,但也有婦女、兒童和整個家庭。若是在阿里的村子里,他會跑過去迎接孩子們,抱起他們,親吻他們,逗他們笑,但在這里,孩子們看起來如此悲傷消沉,阿里擔心即使是最友好的陌生人,貿然接近也會嚇到他們。
沙欣比阿里年長幾歲,不過一直都是學生。他僅僅穿越了20年的時間,逃離了自己國家的一場革命。他解釋說,他們所在的營地區域被稱為“一階區”;將他們與其他人分隔開,是為了讓他們不過多地了解上頭判斷他們情況的方式。“他們擔心,如果我們知道他們會問什么樣的問題,或者什么樣的故事會得到好結果,我們就會潤色細節。”
“你來這里多久了?”阿里問。
潦9個月。我還在等面談。”
潦9個月!”
沙欣疲倦地笑了笑:“有些人在一階區待了1年。但別擔心,你不必等那么久。當我到這里時,中心主管采取了一項有趣的政策:除非向他索要正確的申請表,否則沒有人會得到審核。當然了,沒人知道該這么做,而他也沒打算告訴他們。3個月前,他被調去了另一個營地。當我問接替他的那位女士,我需要做什么才能讓上頭聽到我的要求時,她直截了當地告訴我:申請866號表格。”
阿里聽得似懂非懂。沙欣又更仔細地解釋了一遍。
阿里說:“拿到這張紙,對我來說有什么好處?我讀不懂他們的語言,我甚至連自己的語言都幾乎不會寫。”
“這沒關系。他們會讓你和一個受過良好訓練的人溝通,那個人會是這方面的專家。他會用英語替你填好表格。你只需要說明自己的問題,然后在表格底端簽名就行。”
“英語?”阿里聽說過英語,在他出生前,英國人想入侵印度和霍拉桑,只是沒有成功。“這語言怎么會出現在這里?”他很確定自己并不在英國。
“英國人兩個世紀前占領了這個國家。他們乘著木船橫穿世界,為他們的國王征服了這里。”
“哦。”阿里頭暈目眩,他的思維仍未完全接受自己的這趟旅行。“霍拉桑呢?”他開著玩笑,“他們也征服了霍拉桑嗎?”
沙欣搖搖頭:“沒有。”
“那里現在是什么樣子?和平嗎?”等到這整個和英國人打交道的奇異事件結束,也許他可以回到自己的祖國。無論它被時光改變了多少,他一定可以在那里過上美好的生活。
沙欣說:“這個世界上沒有名為‘霍拉桑’的國家。霍拉桑的一部分屬于印度,一部分屬于伊朗,一部分屬于俄羅斯。”
阿里瞪著他,對此無法理解:“怎么可能?”無論他的同胞們如何內斗,都絕不會讓入侵者占領他們的土地。
“我不知道來龍去脈,”沙欣說,“但有些事你得明白。這不是你的未來。你所知道的地區所發生的事,并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歷史。時空橋所聯結的過去和未來從不屬于同一個世界。一旦你越過橋梁,一切都變了,包括過去。”
沙欣陪著阿里去找了一個叫詹姆斯的政府官員,阿里用自己用心學習的英語向他申請道:“詹姆斯先生,請問我能要一份866號表格嗎?”
詹姆斯翻了個白眼,說:“行,行!我們遲早會來找你的。”他轉向沙欣說,“我希望你別再用永遠困在一階區的故事來嚇唬新人了。你知道自從庫爾茨上校去北方后情況就變了。”
沙欣把他的話全都翻譯給阿里聽。“庫爾茨上校”是沙欣給前任主管起的別名,不過包括警衛在內的所有人都接受了這個名稱。沙欣還把德蘭叫作“浪子”,把亞歷克斯叫作“沙漠里的杰尼索維奇[6]”。
3周后,阿里被叫到一個特殊的房間,和禮薩坐在一起。在一個遙遠的城市,一位被稱為埃文斯女士的律師用英語和他們說話,用的是一臺被禮薩稱為“免提電話”的機器。通過禮薩的翻譯,她事無巨細地詢問了阿里:他的村莊、他的家庭、他與學者會之間的糾葛。阿里來的那天晚上,就有人問過他這些,但他當時太累了,沒有機會把事情說清楚。
這次交談的三天后,阿里被叫去見詹姆斯。埃文斯女士把所有信息都用英語寫在了那張特殊表格上,然后寄給了他們。禮薩通讀了表格,給阿里翻譯了所有內容,以確保他填得正確。接著阿里在表格底端簽上自己的名字。詹姆斯告訴他:“在我們做決定之前,會有人從城里來見你。這可能要花點時間,所以你得耐心一點。”
阿里用英語說:“沒問題。”
他覺得,有必要的話,他可以等上一年。頭四周過得很快,有那么多新的東西要學習。在他紛繁的思緒中,幾乎沒有留下一點思鄉的空間。他盡量不去擔心哈桑和母親。營地里的許多事情都讓他感到不安,但他的運氣一向很好:臭名昭著的“庫爾茨上校”已經離開了,所以他可能會在三四個月后出去。沙欣向他保證,這個國家的大部分城市都在遙遠的海岸,環境比營地周圍的沙漠溫和得多。阿里也許可以找一份體力活兒,同時在晚上學習英語,或者他可以在農場找一份工作。他的新生活還沒有真正開始,但他是安全的,一切看起來都充滿希望。
到第三個月結束時,阿里變得焦躁不安。大部分時間里,他和沙欣、德蘭,還有一個叫拉凱什的印度人一起打牌,亞歷克斯則躺在鋪位上讀俄語書。拉凱什有一臺卡式錄音機和一大堆磁帶。上面的歌曲大部分是北印度語的,這種語言中包含了一些波斯語,足以讓阿里略微聽懂歌詞的意思:通常是愛,或悲傷,或兩者皆有。
機器使金屬棚屋保持著比較涼爽的溫度,但外面沒有遮陰處。人們在晚上玩英式足球,阿里有時也加入其中,但狠狠摔在水泥地上兩次后,他便認為這比賽不太適合他。沙欣告訴他,這是一種草地游戲,在德黑蘭的故鄉,他曾觀看過幾十個國家的足球比賽。想到這個世界還有那么多誘人的奇觀等著他去接觸,阿里就心潮澎湃。在一階區,電視、廣播、報紙和電話都是被禁止的。就連拉凱什的磁帶也被警衛檢查過,從頭到尾都被播放了一遍,以確保其中沒有包含有助于通過面談的秘密課程。阿里迫不及待地想進入二階區,從而一窺這個世界的生活。在這里,任何人都可以觀望歷史的演變,并與其他人隨意交談。
對于營里所有的人來說,英語是最接近通用語的語言。沙欣盡全力給阿里啟蒙,一旦他能用蹩腳的英語交談,一些比較友好的警衛就會讓他對著他們練習,這常常讓他們開心得很。“并非每輛車都叫陸地巡洋艦,”加里解釋道,“我想你一定來自豐田之都。”
沙欣被叫去面談了。阿里為他祈禱,然后和德蘭一起坐在小屋的地板上,努力讓自己沉浸在變幻無窮的紙牌世界里。在這些友誼賽里,他最喜歡的一點就是好運和霉運都極少持續很久,而且就算持續也沒什么關系。每一聲咒罵和祝福都輕如鴻毛。
4小時后,沙欣回來了,看上去筋疲力盡,但是心滿意足。“我把我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們了,”他說,“后續就是他們的事了。”至于他們會做出怎樣的決定,與他面談的官員沒有什么提示,但沙欣看上去松了一口氣,因為他終究有機會把他所遭受的一切、迫使他離開故鄉的一切都告訴了某位要人。
那個晚上,沙欣收到通知,讓他在半個小時內遷到二階區去。他擁抱了阿里:“兄弟,自由世界見。”
“但憑天意。”
沙欣離開后,阿里在他的鋪位上躺了4天,拒絕進食,只在清洗和祈禱時起身。朋友的離開只是導火索,故鄉山谷中最后那段時日的極致悲傷如潮水回流,而如今分隔他與家人的這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更加深了這種悲傷。哈桑從學者會逃出來了嗎?還是說,他正在那無盡戰爭的前線作戰,每時每刻都冒著死亡的危險?阿里認識的唯一一名時空旅客已經死了,他要怎么才能獲知家人的信息,或是給他們提供援助?
德蘭用他語調優美的英文生硬地輕聲安慰:“別擔心,孩子,一切都好。等著看吧。”
比等待更糟糕的是浪費時間的感覺:每分每秒都在慢慢流逝,卻無法利用它們做任何有用的事情。阿里試圖提高自己的英語水平,但如果沒有懂得他的母語的人來幫助他,有些概念他是無法掌握的。禮薩很少離開營地的政府辦公室,即使離開,他也忙得顧不上回答阿里的問題。
阿里試著建一個花園,他從餐點中時而出現的水果里保留下了各種各樣的種子來栽種。一階區的大部分地方都覆蓋著混凝土,但阿里在自己小屋的后面發現了一小塊裸露的土地,那里避開了最強烈的陽光。他從球場另一側的飲水龍頭里取水,每天往土壤上灑4次水,但什么也沒有發生。種子毫無動靜,土地不接受它們。
沙欣離開3周后,亞歷克斯接受了面談,也離開了。1周后輪到了德蘭。阿里開始在炎熱的白天睡覺,醒來時正好趕上排隊吃晚飯,然后與拉凱什和他的朋友們一起打牌,直到天亮。
到了第6個月月末,阿里在麻木和厭倦中感覺到了一絲潛藏的苦澀。他不是小偷,也不是殺人犯,他沒有犯罪。為什么這些人不讓他去工作,讓他為自己謀生而非接受他們的施舍,讓他去準備迎接自己的新生活呢?
一個晚上,阿里厭倦了沒完沒了的撲克比賽,比往常早一些走出了拉凱什的小屋。一名叫謝里爾的女守衛正站在辦公室外抽煙。經過她身邊時,阿里低聲打了個招呼。她并不屬于友善的那一類,但阿里還是盡量對每個人都禮貌相待。
“你為什么不回家去呢?”她問。
阿里停住了,不確定這個問題是否值得回答。他很久以前就知道,如果他試圖解釋自己為什么離開故鄉,大多數守衛的臉色都會變得冷漠。不知怎的,他們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囚犯們說的任何話都不可信。
“沒人邀請你來這里,”她毫不客氣地說,“你想生活在一個文明的國家?那就回家給自己建一個。你們那里在打仗?我的‘祖先們’也打仗,他們為自由而死。你指望什么呀——500年的進步能像盤菜一樣端給你嗎?沒有人欠你一個舒適的人生。回家去掙吧。”
阿里想告訴她,如果來自未來的干涉者沒有把霍拉桑選為他們改變歷史的支點,他的生活本來會很好,但他的英語水平無法勝任這個任務。
他說:“我在這里。我會造成,你們國家的巨大不幸?我為人誠實,工作努力。我不會辜負你們的優待。”
謝里爾竊笑起來。阿里不確定她嘲笑的是他的英語還是他的觀點,但他堅持說道:“你們的領導人和其他國家達成了協議。任何尋求保護的人都能得到平等的申辯機會。”沙欣把這一點灌輸給了阿里。這是法律,而在這個社會里,法律就是一切。“這是我的權利。”
謝里爾嗆了一口煙:“繼續做夢吧,艾哈邁德。”
“我的名字是阿里。”
“隨便吧,”她伸出手來抓住他的手腕,然后舉起來細看他的身份手環,“繼續做夢吧,3739。”
詹姆斯把阿里叫到他的辦公室,遞給他一封信。禮薩替他翻譯了出來。在8個月的等待后,阿里終于等到了他的面談,在6天后。
阿里緊張地等著埃文斯女士打電話給他,幫他準備,因為她在幾個月前最后一次和他說話時這樣承諾過。到了指定的那天早上,他再次被召到詹姆斯的辦公室,和禮薩一起進入了配著免提電話的“面談室”。另一名律師科爾先生向阿里解釋說,埃文斯女士已經離職,由他接管阿里的案子。他告訴阿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會仔細聽阿里的面談,確保一切順利。
科爾掛掉電話后,禮薩嘲弄地輕哼:“你知道這些小丑是怎么被選出來的嗎?他們進行投標,然后把名額給出價最低的人。”阿里不是很懂,但這話聽起來并不讓人振奮。禮薩看到了他的表情,補充道:“別擔心,你會沒事的。逃離學者會是這個月的潮流。”
3個小時后,阿里又回到面談室。
城里來的官員介紹自己叫約翰·費爾南德斯。禮薩沒有跟來,費爾南德斯帶來了另一個翻譯,名叫帕爾維茲。科爾先生以電話形式加入。費爾南德斯打開一臺盒式錄音機,要求阿里對《古蘭經》發誓,如實回答他的所有問題。
費爾南德斯問了阿里的名字、生日、逃離的地方和時間。阿里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或確切年齡,他估摸自己有18歲,但他的村子里沒有記錄這類東西的風俗。他不知道當他離開舅舅的房子時,距離先知飛向麥地那已過去了1265年。
“告訴我你的問題所在,”費爾南德斯說,“告訴我你為什么來這里。”
沙欣告訴過阿里,這個世界的歷史和他自己世界的不一樣,所以阿里仔細地解釋了霍拉桑的長年戰爭、他們締造的干涉者和軍閥,還有學者會的到來;什葉派是如何被迫在最危險的陣地作戰;哈桑如何被帶走;他的父親如何被殺。費爾南德斯耐心地聽著,有時會邊聽邊在身前的一沓紙上寫些什么,有時他會打斷阿里,但只是為了鼓勵他把故事補充完整,把一切都敘述清楚。
最終把一切都講完時,阿里如釋重負。這個人沒有像守衛那樣譏諷他的用詞,相反,他讓阿里坦率地敘述他的家人和同胞遭受的不公。
費爾南德斯還有一些問題要問。
“和我講講你的村子,還有你舅舅的村子。走到另一個村子要步行多久?”
“半天,先生。”
“半天。你的報告里是這么說的。但在你的初次面談中,你說的是一天。”阿里聽糊涂了。帕爾維茲解釋說,“報告”是阿里與埃文斯女士談話的文字記錄,她已經把它提交給了政府。“初次面談”是他第一次抵達營地時接受的10分鐘或15分鐘的詢問。
“我只是說這是一段很短的旅程,先生,你沒必要停在半途過夜。你可以在一天里完成它。”
“嗯哼。好吧。那么,當走私者把你從你舅舅的村子里帶出來時,他是往哪個方向開車的?”
“沿著山谷,先生。”
“東,西,南,北?”
“我不確定。”阿里知道這些詞,但它們不屬于日常用語。他知道祈禱的方向,他也知道前往每一個鄰村的方向。
“你知道太陽從東邊升起,對吧?”
“是的。”
“所以,當你面朝開車的方向時,太陽是從你左邊升起,還是右邊,還是后面,是哪邊?”
“那是晚上。”
“是的,但你肯定在早晨的山谷里面對過同樣的方向,無數次。所以太陽將會從哪邊升起?”
阿里閉眼想象了一下:“從我右邊。”
費爾南德斯呼了口氣:“好的。總算好了。所以你們是向北行駛。現在和我說說那片土地。走私者開車帶著你沿山谷走。然后呢?在你的山谷和橋之間,你看到了什么樣的風景?”
阿里僵住了。政府要這個信息做什么?派人穿過他們自己的橋,找到并毀掉他所使用的那道橋?時空旅客曾警告他不要把前往橋的路告訴任何人。那個人死了,但是他不太可能是一個人行動的,每個人都有兄弟,有兒子或堂親幫忙。如果時空旅客的家人能夠向阿里追究這件不幸的事,那么死者對他舅舅的威脅就會應驗。
阿里說:“我被毯子蒙著,我看不到任何東西。”
“你被毯子蒙著?多少天?”
潦3天。”
潦3天。那么吃喝拉撒呢?”
“他蒙住了我的眼睛。”阿里撒了個謊。
“真的嗎?你之前完全沒有提過,”費爾南德斯翻動著紙頁,“你的報告里沒有寫。”
“我以為它不重要,先生。”阿里的胃抽緊了。發生了什么?他確信自己已經贏得了這個人的信任。這是他應得的:他告訴了他所有的事實,在此刻之前。在前往時空橋的路上,他瞥見了哪座山川和哪條河流,這和他與學者會的問題有什么關系呢?他發誓要說實話,但他知道拿舅舅的生命冒險是更大的罪過。
關于村里的生活,費爾南德斯還有更多問題。有些問題很好答,有些則很奇怪,而且他一直在問數字,數字,數字:這個重多少,那個價格是多少,這個又要花多久,集市什么時候開門。阿里不清楚,他早晨總是忙于農場的工作,從未在集市未開門的時候去過那里。什葉派的清真寺里有多少人會去做周五禮拜?自學者會到達后,一個也沒有。在那之前呢?阿里不記得了。超過100人?阿里猶豫了。“我想是的。”他從來沒數過,他為什么要數呢?
面談結束后,阿里的思緒還圍繞在三個問題上,擔心他的回答不夠清晰。費爾南德斯給磁帶倒帶,很正式地握了握他的手,離開了屋子。
科爾先生說:“我覺得挺順利的。你有什么問題想問我嗎?”
阿里說:“沒有,先生。”帕爾維茲也早就走了。
“好吧。祝你好運。”電話咔的一聲掛斷了。阿里坐在桌前,等著警衛來帶他回營地。
3
進入二階區時,阿里覺得仿佛走進了一個鬧市的中心。到處都吵吵嚷嚷的,響著音樂。之前,他有時也會聽到這噪聲,斷斷續續地從營地分隔出的這片“無菌區”傳來,而現在他身處于音浪正中。一排排的棚屋,還有棚屋之間來往的人群,都似乎往前綿延無際。這里一定有1000人,他們全都是不情愿的旅行者,逃離了自己殘酷的歷史。
他把自己那一小袋行李搬進了分配給他的小屋,但新室友都不在,沒人歡迎他。他漫步穿過營地,新的景象與聲音沖擊著他,令他頭暈目眩。他感覺就像剛從頭上解開一塊厚重的布,暴露出的感官還在努力適應。如果這已經令他感到眩暈,那等他自由地踏上一座真正的城市的街道時,他又會有什么感覺?
晚飯結束,太陽落山,外面的熱浪變得可以忍受了。幾乎每個人都在外面,要么散步,要么聚在各自朋友的小屋門口,刺耳的卡帶音樂飄出敞開的門口。阿里走過一排棚屋,來到一座更大的建筑前,那里坐著三四十個人。他走進房間,看見一個有窗子的小盒子,透過窗子,他能看到一幅色彩古怪、畫面扭曲、不斷變化的景象。一個女人正用北印度語唱歌跳舞。
“電視。”阿里驚嘆道。這是沙欣說過的東西,現在整個世界都在他眼前打開了。
旁邊有一個非洲人搖搖頭:“這是錄像機。電視在另一個公共休息室里。”
阿里逗留在這里,看著這些迷人的畫面。那女人非常漂亮,雖然按他們村子的標準來看,她穿得很不莊重,但她看上去很高貴,并且十分自在。學者們可能會用石頭砸死她,但如果孟買的街頭到處都是這樣的景象,阿里會很樂意去那里當一個乞丐。
當他離開這個屋子時,天空早就暗下來了。營地的探照燈開著,摧毀了任何一窺星光的期望。他問別人:“請問,電視在哪兒?”然后順著他們指的方向走去。
走進第二間屋子時,他立刻注意到了氣氛的不同,這里的人很緊張,專心致志地盯著電視。阿里轉向電視,上面正播放著一幅熟悉到可怕的景象:一望無際的沙漠,和營地外面的那一片沒什么兩樣。有四五架直升機飛過。遠處,一束窄細的漏斗狀塵煙正盤旋著掠過地面。
阿里定在了原地。屏幕上的風景一片明亮,這意味著他看到的事已經發生過了:是早前在白天的事,有人定位了橋的入口。他盯著小小的直升機影像。他只見過一架在地面墜毀的直升機,那是某個軍閥的玩意兒,被敵軍打了下來。但他辨認出了直升機兩側伸出來的槍。無論是誰找到了橋,它現在都已在士兵的控制之下。
他看著一輛陸地巡洋艦從塵暴中沖出來。然后又一輛,再一輛。不同于他抵達時的情景,這次的車隊沾滿塵土,但基本上是完好無損的。接著,直升機降落,槍聲四起。在漫長的幾秒鐘里,阿里以為自己將要見證一場屠殺,但是士兵們始終把子彈打在車子前方的一米遠處。他們正試圖把車逼回時空橋內。
車隊散開了,每個司機都試圖突破封鎖。周圍彈如雨下,把他們逼向蜿蜒的塵暴。阿里看不見車里的人,但能想象他們的恐懼和困惑。這就是未來?這是他們的避難所?不管在逃離怎樣的暴政,他們都勇敢地走進了時空橋的迷宮,但迎來的卻是槍林彈雨。這命運如此殘酷,他們一定會懷疑自己的感官,懷疑自己的理智,懷疑自己的真主。
直升機像獵犬般在橋的入口處盤旋,不知疲倦、不留情面地執行他們的計劃。那殘酷的舞蹈讓阿里無法承受,但他也無法轉身走開。其中一輛陸地巡洋艦停住了,還沒有安全地離開塵暴的范圍,但停下顯然比閃避子彈更明智些。門打開了,里面有人爬了下來。奇怪的是,畫面就在這一刻扭曲了,閃爍的色塊擋住了旅行者的臉。
士兵們靠近了,他們端著槍,打著手勢威脅著,逼迫那些人回到車里去。一輛卡車出現了,漆著綠色和褐色的斑紋。車輛之間系著一條鏈子。有人從那輛陸地巡洋艦里出來,那張臉又被模糊掉了,但阿里看得出那是個女人。阿里聽不到她說的話,但能從她的手勢中讀懂她的意思,那是乞求、責罵,是懇求憐憫。但士兵們把她逼回了車里。
卡車發動了引擎。沙子在車輪下飛濺。兩名士兵爬上了車斗,將武器對準那輛陸地巡洋艦。然后他們把這個貨物拖回了塵暴中。
阿里麻木地看著另外兩輛陸地巡洋艦被圍捕。第二輛拋錨了,士兵們撲了上去。第三輛的司機放棄了,自行駛進了橋口。
士兵們的那輛卡車從塵暴中現身了,只有它。直升機盤旋著飛離,在更謹慎的距離上繞著那束漏斗狀煙塵飛行。阿里看著屋里其他人的臉,每個人都臉色蒼白,有人正在哭泣。
畫面變了。兩個男人站在室內。一個是老人,白頭發,干枯消瘦。他前面那個更年輕的人在說話,回答著一些看不見的提問者。兩個人都在自豪地微笑。
在他們的話里,阿里只能聽懂一些詞,但他漸漸拼湊出了一些信息。這兩人是政府的人,正在解釋當天的事件。他們派出了士兵“保護”時空橋,以確保不會再有罪犯和野蠻人來此威脅國家的和平生活。他們已經忍受這些入侵者太久了。從今天起,再沒有人能通過這里。
他們身后有一條巨大的橫幅,上面印著那個年輕人的臉,還有一句話:“讓過去留在過去”。
“那法律呢?”有人在問。曾有一項協議:任何抵達這個國家并尋求保護的旅行者都有權得到公平的申辯機會。
“我們已經起草了一項法案,明天將提交議會。法案一旦通過,就會從今天上午9點開始生效。根據該法案,時空橋20千米以內的土地將不再是這個國家的一部分。進入禁區的人將沒有法律依據來要求我們的保護。”
阿里困惑地喃喃道:“他說什么?”站在近處的一個年輕人朝他轉過臉:“嗨,你好?我是法希姆。”[7]
法希姆的口音明顯是霍拉桑的。阿里笑了起來:“我是阿里。你好啊?”
法希姆解釋了電視上那個男人說的話。現在,橋口出現的任何人還不如就待在另一側的世界里。這里的政府將沒有義務幫助他們。“如果那里不再是他們的土地,”他沉思道,“也許他們可以給我們。我們可以建立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國家,一個開著篷車在沙漠里追蹤時空橋的游牧部落。”
阿里緊張地說:“我是今天面談的。他們說9點鐘——”
法希姆毫不在乎地搖搖頭:“你幾個月前就申請了,是吧?所以你還受舊法律的保護。”
阿里試圖相信他:“你還在這里等你的判決?”
“算不上。我3年前被拒絕了。”
潦3年前?他們沒把你送回去?”
“我一直在法庭上為此抗爭。我不能回去,那樣我活不過1周。”法希姆的眼下有一圈深黑。如果他在3年前就被拒絕了,那他可能在這監獄里待了將近4年。
法希姆竟是阿里的室友之一。他帶阿里去見二階區的另外12個霍拉桑人,所有人一起坐在一間棚屋里,聊到了天亮。能和了解他的語言、他的時代、他的風俗習慣的人在一起,阿里為此欣喜若狂。他們中大多數人都來自和他家鄉離得很遠的省份,1年前他還會把他們看作異鄉的陌生人,但現在這已不重要了。
不過,當他近距離審視他們的臉時,就很難保持歡快的心情了。他們全都逃離了學者會,和他一樣。他們都為自己的人生而恐懼。而且他們全都被關了非常久:2年、3年、4年、5年。
在接下來的1周里,阿里沒給自己留出計較命運的時間。二階區有英語課,只不過法希姆和其他人都早已超過了上英語課的年齡,總之阿里也加入了他們。他終于學會了從前在武器和機器上看到的歐洲字母和數字的名稱,老師鼓勵他不要再逐個翻譯波斯語的單詞,而是以異族語言重塑整個句子、整個思想。
每個夜晚,阿里都和法希姆一起在公共休息室看電視新聞。他們來到的此處無疑是和平繁榮的,新聞提及的戰爭總是發生在遙遠的地方。這里的統治者不以武力統治,他們由人民選出,甚至如今就正在進行選舉。派兵封鎖時空橋的人正在請人民再次選擇他們。
這天早晨8點,警衛喚醒了阿里,雖然他只睡了3個小時,但他沒有抱怨。他飛快地洗了個澡,然后前往營地的南門,等待警衛來打開一連串的門,押送他穿過隔開營地和政府辦公室的圍欄迷宮——他已不再對這種移動方式感到奇怪了。
詹姆斯和禮薩正在辦公室等他。阿里和他們打了招呼,只覺得嘴里發干。詹姆斯說:“禮薩會給你宣讀判決。大概有10頁紙,所以要耐心一點。你有任何問題,就問我。”
禮薩讀文件時沒有看阿里的眼睛。給阿里面談的費爾南德斯寫道:阿里在不同時間說過的話存在矛盾,而且他對自己聲稱所來自的時空也了解不足。更有甚者,研究學者會時代的一名專家聽了阿里講話的錄音帶,斷言他的語言不屬于那個時代。“可能這個人的曾曾祖父在學者會時代逃離了霍拉桑,把一些粗略的信息傳遞給了后代。無論如何,申請人本身使用的許多詞語是在那個時代的幾十年后才開始使用的。”
阿里等著這漫長的譴責結束,但似乎永無止境。“我盡力對申請人進行無罪推定,”費爾南德斯寫道,“但壓倒性的證據支持這樣一個結論,即他在自己的出身、背景和所有控訴上撒了謊。”
阿里坐在那里,把頭埋在手里。
詹姆斯說:“你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嗎?你有7天的時間上訴。如果你不上訴,你就必須返回你的國家。”
禮薩補充道:“你應該打電話給你的律師。你有錢辦電話卡嗎?”
阿里點點頭。他找了一份清理垃圾的工作,賬上已經有30分了。
可是阿里每次打電話時,他的律師總是占線。法希姆幫阿里填了申請表,他們在截止時間的兩小時前把它交給了詹姆斯。“幸運的是庫爾茨上校離開了,”法希姆對阿里說,“否則這張表格會在傳真序列里至少待一星期。”
毫無根據的謠言在營地廣為流傳:政府將要換屆,每個人都將自由。阿里見過政府的競爭對手贊美那項派士兵封鎖時空橋的舉措,他不認為他們贏了的話就會對沙漠里的這些囚犯施以更多仁慈。
當選舉日來臨時,政府再次當選,比以往更有權威。
那個晚上,當大家準備睡覺時,法希姆看到阿里盯著自己上臂和胸膛上長長的白色“十”字傷疤。“我用的是剃刀,”法希姆承認道,“它讓我感覺更好些。這是我僅剩的權利:選擇我自己的疼痛。”
“我永遠不會這樣做的。”阿里發誓道。
法希姆發出一聲干笑:“它比香煙便宜。”
阿里閉上眼,試圖在腦中描繪自由,但他能見到的只有黑暗。過去已經消失了,未來也消失了,世界已經縮小到這個監獄大小。
4
“阿里,醒醒,來看啊!”
丹尼爾在搖晃他。阿里生氣地把他的手拍開。這個非洲人是他最親密的朋友之一,之前一段時間,他還可以拉著阿里一起去上英語課或去健身房。但自從上訴法庭拒絕了阿里,他就對所有事情都失去了興趣。“讓我睡覺。”
“有人。圍欄外面有人。”
“逃出去的?”
“不,不是。是城里人!”
阿里爬下了鋪位。他隨便洗了把臉,然后跟上他的朋友。
幾十個囚犯聚在圍欄的西南角,擋住了視線,但阿里能聽到有人在外面叫喊著,敲著鼓。丹尼爾試圖擠過去,但是做不到。“到我肩上來。”他俯下身對阿里示意。
阿里笑了起來:“沒這個必要。”
丹尼爾生氣地舉起一只手,作勢要打他:“上來,你得看看。”他是認真的。阿里照做了。
從高處,阿里能看到一群囚犯擠在內圍欄上,對面是另一群拼命想靠近外圍欄的人。警察在試圖阻止他們,有些警察還騎著馬。阿里吃驚地看著這一團混亂。幾十個年輕人,有男有女,他們在推擠警察的警戒線,時不時就有人鉆過來往前跑。遠處的沙漠里停著一輛五顏六色的巴士,上面用英語、波斯語、阿拉伯語,以及十來種阿里不認識的語言,漆著“自由”一詞。人們反復呼喊:“放了他們!放了他們!”一名年輕的女性碰到了圍欄,一把抓緊,挑釁地大喊著。四個警察撲向她,把她拉走了。
一團塵云在沿著沙漠公路移動。更多的警車正往這兒來,是增援。阿里的心臟一陣絞痛。這友好的表態令他吃驚,但不會有什么結果。5~10分鐘內,抗議者就會被圍起來帶走。
圍欄外的一個年輕人迎上了阿里的視線:“嘿!我的名字是本。”
“我是阿里。”
本狂亂地四下張望:“你的編號是多少?”
“什么?”
“我們會給你寫信。給我們你的編號。如果我們寫了身份編號,他們就必須投遞信件。”
“小心后面!”阿里喊道,但這警告太遲了。一個警察鎖住了本的頭,另一個幫忙把他摔在了地上。
阿里感覺到丹尼爾在踉蹌。他們這邊的人正試圖擋住一排拿著警棍和盾牌的警衛。
阿里跳下地來。“他們想要我們的身份編號。”他對丹尼爾說。丹尼爾觀望著這混亂的局面:“有什么能寫字的嗎?”
阿里摸了摸后兜。他習慣帶著小本子和筆,它們仍然在那里。他用丹尼爾的背墊著本子,寫道:“阿里3739、丹尼爾5420。”還有誰?他迅速把法希姆和其他幾個人的編號添了上去。
他在地上摸到一塊石頭,把紙包在上面。丹尼爾再一次把他托舉起來。
警察正和抗議者們扭打,抓著他們的頭發拖過地面。比起接收他的訊息,阿里視線里的每一個人都有更緊迫的事要擔心。他泄氣地放下了胳膊。
緊接著,他看到了一個站在巴士旁邊的人。他看不出來那是個男人還是女人。他,或者她,正抬起一只手來打招呼。阿里也朝那邊揮手,然后扔出了石頭。石頭沒飛多遠,但是遠處那個身影跑向前來,從沙子里把它撿了回去。
丹尼爾在他身前倒下了,警衛們帶著警棍和催淚瓦斯沖了進來。阿里用前臂遮著眼睛,流著眼淚,心中再次燃起了希望。
[1] 哈吉(haji)是對已朝覲過圣地麥加的穆斯林的尊稱。——譯者注(本書注釋如無特別標注,均為譯者注。)
[2] 麥加(Mecca)是伊斯蘭教的發源地,下文的先知指的是穆罕默德,他在麥加接受天啟后開始傳教,后出走麥地那。
[3] 什葉派(Shi’a)和遜尼派(Sunni)是伊斯蘭教中的兩大派別,政治主張不同,且互有仇怨。
[4] 鎮尼(djinn)是伊斯蘭教中“精靈”的意思,是一種隱匿的存在,受真主責成的被造物之一。
[5] 原文為波斯語“Salaam aleikom”“Bebakhshid agha, mosarfar hastam. Ba tawarz’ az shoma moharfazat khahesh mikonam.”
[6] 此處指的應是《伊凡·杰尼索維奇的一天》的主角,這是俄羅斯作家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所著的中篇小說,敘述了正直善良的伊凡·杰尼索維奇在蘇聯勞動營中的生活。
[7] 原文為波斯語“Chi goft?”“Salaam, chetori? Fahim hast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