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閉的門扉內偶爾傳出一些激烈的爭吵，連素來喜愛在飛檐上休憩的鳥獸也不見了蹤影。

三兩個梳著雙丫髻的侍女聚在一起，邊做著手里的活計邊低聲交談，時不時往門口瞅一眼。

門內，阿蓉沉默地站著，珠簾玉幕后的白色的人影晃動，在陽光的折射下變得不真切起來。

“你究竟在想什么，為什么要動手，你是對我的計劃有什么不滿——”

“因為我不想看到您被心魔毀了！”阿蓉看著衛玉書，眼里既有痛苦也有無奈，“我理解公子，但是我不認可您的計劃。為什么要多此一舉，計劃成功了之后呢，您怎么辦？”

“所以，哪怕是拖別人下水？”

“是的。”阿蓉扭頭看著窗外的陽光，語氣冷酷，“因為人有遠近親疏之分，所以就算他們死了，我也不會難過。”

就算他們死了，阿蓉也不會難過，因為她的心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死了。

駝鈴陣陣，在沒有一絲綠色的荒野中，阿蓉想起了自己還是阿蓮的時候。

她的母親叫齊嫣蘭，是妙生閣的修士，她的父親是個散修，曾四處游歷，遇到母親后便在清鳴海的一個城市定居下來。

她出生時，人族與魔族的戰爭已經在別云山打響，但尚且沒有波及到清鳴海。

模糊的記憶里，她會坐在父親的肩頭看花燈，會躺在母親的懷里聽嚇小孩的故事。

衛玉書的父親和母親是朋友，所以，在她很小的時候，她也見過衛玉書幾面，因為在大家族里受到了不少禮教，他看著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

哼，裝腔作勢！

但是美好總是易逝的，就像鮮花燦爛過后是枯萎。

戰爭蔓延得是如此迅速，母親就這樣匆匆上了戰場，死在了她不知道的角落。

再后來，父親為了保護她，被魔族打傷，沒多久就病逝了。

她成了孤兒。

為了活下去，她當過乞丐，做過小偷，不擇手段地去爭去搶。

又一次從比自己瘦弱的孩子手中搶下一塊饅頭，聞著饅頭的麥香，她的肚子不爭氣的響著。

可是，耳邊就是那個孩子的撕心裂肺的哭聲，她吃不下去了。

“真是的，還給你。”

饅頭落在地上，還沒等那個孩子拿走，立刻就有另一群小孩子蜂擁過來，將她和那個孩子分隔成了兩邊。

這樣活著究竟有什么意義？

阿蓮反問自己，轉身就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站在街道的盡頭。

兩人遙遙相望。

她認得他，是那個衛氏的貴公子，哦，聽說他的父親也在戰爭中死了。

“你愿不愿意報仇？”

聽了衛玉書的計劃，阿蓮簡直想發笑。

因為不滿仇人的女兒是個傻子，想要讓她清醒的知道自己的罪惡，痛苦一輩子？

這是報仇還是慈善？

果然是大家族的公子不懂人間險惡，連怎么報仇都不會。

然而阿蓮還是答應了，因為這樣至少不用過朝不保夕的生活。

在蕪陵城，阿蓮見到了仇人的女兒，雖然知道她在宋家不受重視，但實際情況還是超出了她的預料。

原來世界上還有人會像對待仇人一樣對待自己的同胞。

阿蓮假裝安慰著，心里又覺得痛快。

活該！

雖然衛玉書說了心中的想法，但兩人對于如何讓她變清醒還是一籌莫展，復仇計劃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首先就是要讓宋十九生出非修煉不可的想法，這是最重要，也是最關鍵的一步。

她在宋十九耳邊不斷根植修煉的觀念，讓她要有尊嚴，她也如他們所想，開始學會反抗宋家。

“阿蓮，你看你看，我終于懂這句話的意思了……”宋十九拿著書興奮地跑過來，就像一個炫耀自己有多么厲害的小孩子。

哼，那么簡單的一句話現在才學懂，真是笨得要死！

心里這么想著，阿蓮還是湊上前，拍了拍她肩膀道：“做的很好，你一定能全部都學會的。”

宋十九……她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知道，該把上一輩的恩怨算在她頭上嗎？

念頭剛起，阿蓮啪的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

想什么呢，宋十九是無辜的他們就不是無辜的？憑什么她能無知無覺的活著，他們卻要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

阿蓮，不要心軟，想想那么多和她一樣的孩子，想想才二十歲就生出心魔的衛玉書，不要心軟！

阿蓮一遍遍在心里鞭笞自己，可看到宋十九被宋家的那些人踩在腳下，心里還是不可抑制的生出憤怒和心疼。

不能再和她接觸了。

阿蓮想。

應該是按計劃前往平真宗的前一個月吧，衛玉書憂思過重陷入昏迷，已經在入魔的邊緣了。

宗門的人在他體內種下了絕水鐘，是防止他入魔的最后一道屏障。

這既是保護，也是枷鎖。

她開始反思復仇計劃究竟能給他們這些人帶來什么？

如果衛玉書的想法僅僅是讓宋十九清醒而痛苦的活著，他的心魔為何會日益加深？

如果計劃真的成功了，她看到痛苦的宋十九，就真的會開心嗎？

那些和她一樣的人，他們會開心嗎？

最重要的是，她能在計劃中保持自己的初心不動搖嗎？

在日復一日的思考中，她逐漸偏離了衛玉書的計劃。

她要殺了宋十九。

只有這樣才能衛玉書放下心中的芥蒂，也能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所以在那輛駛往平真宗的馬車上，她給宋十九喝下了一杯可以暫時無力的茶。

宋弦那個瘋女人一定會來阻止的，就讓宋十九在反坑的時候不小心被殺吧，這樣也會在宋弦的心里留下陰影，若是操作得當，還能替衛氏掃除未來的一個心腹大患。

不過，她沒想到宋弦竟然會這么狠，竟然要把宋十九丟進囚仙之籠永遠都不能出來。

計劃似乎失敗了。

回到衛玉書身邊的阿蓮成了阿蓉，修煉的日子十分平靜，直到一個在恒華派修煉的同伴傳來了一枚靈羽。

宋十九似乎回來了……

不能讓公子知道宋十九還活著。

可惜阿蓉第一次指使那人殺了宋十九就被公子發現了異樣。

復仇計劃再次啟動，但阿蓉并沒有放棄殺了宋十九的想法。

她以阿蓮姐姐的身份出現在清鳴海的破廟里，既是引導她去妙生閣，也是尋找機會殺了她。

宋十九，不，應該是叫宋憫了。

她變得不一樣了。

“阿蓉姑娘，你在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阿蓉抬頭繼續看著參天的大樹，她的家里也有那么一顆銀杏，可惜被魔族一把火燒死了。

“尋雪姑娘，你會時常感到懷念嗎？”

“會的。”宋憫說完這句話，偏頭看了她一眼，但阿蓉知道她看的是那個已經死去的阿蓮。

她還真是念舊，明明才三年的時光，她就那么放不下已經死去的阿蓮？

阿蓉想嘲笑她，卻發現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哭了出來。

田疾為了他們的計劃死了。

在龍宮里，邊恒殺了宋憫一次，也算幫田疾報仇了。

“從今天起，你就跟著家里的普通商隊，好好體驗一下普通人的生活，什么時候真的反省了再回來……”

腦子里又響起了公子說的話。

可是公子，就算計劃成功，您心中的心魔就會消嗎？

在那個小小鎮子上，她發現了邪修的筆記，一個瘋狂的念頭冒出——如果能讓宋憫更快成魔……

“你想犧牲他們？”

邊恒看著那些忙碌著的商隊隊員。

“……我等不了那么久了。”公子的情況也等不了那么久了。

數個失眠的夜里，阿蓉捫心自問，真的要這樣做嗎？

她一開始幫助衛岸青他們也存了某一天能用上的念頭，但是以他們的精血助長宋憫心魔壯大，有修士的道義，也違背了她的原則……

可是她現在的計劃本來就是讓宋憫成魔，然后光明正大殺了她，既然已經下定決心犧牲他們，那就不要猶豫。

“既然已經下定決心犧牲他們，為什么又要偷年奕的血丹。”

“閉嘴，少廢話。”

邊恒在身后笑得肚子疼。

“你們會恨我嗎？或許你們會死。”

“為什么會這么問，我們能答應你來到扶桑城，就是贊同你的做法。”邊恒說道：“已經走了九十九步，不管最后的結果怎樣，我們都需要邁出第一百步。”

計劃的前一天，她把商隊送出了扶桑城外。

走吧，盡快離開扶桑城，明天過后，這里將不再是一片樂土。

計劃的前一天夜里，她又去找了宋憫。

其實清醒的宋憫還挺對她胃口的，如果沒有魔族，她們應該會成為朋友。

不，如果沒有魔族，她不會想著去復仇，也不會去蕪陵城，也就不會遇到宋十九。

要是如此，或許她還是一個在宋家不受重視的傻子吧，那她們就更不會成為朋友了。

所以，就不要再想這些有的沒的了。

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就不要再想其他了。

“宋十九，再見……”

阿蓉轉身離開，背影逐漸消失在漫長的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