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憫帶他來到一處無人的屋頂坐下，站得高似乎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污濁盡數拋在腦后，呼吸著微冷的空氣，她心里松快了許多。

建子坐在離她有一拳頭的位置，低著頭一遍又一遍擦手，粗糙干裂的手通紅一片，宋憫感覺他是要擦一層皮下來，伸手道：“給我。”

建子將雙手縮回身后勉強露出一個笑臉。

她嘆了口氣，一下將他的手抓在手里然后變出水慢慢清洗指尖的臟污，“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要勉強。”

建子縮了一下手，沒有說話。

“我以前也吃過那種東西。”

建子瞳孔一顫，抬頭看她，“為什么？”

宋憫沉默片刻緩緩說著：“我有過一段很茫然無知的時候，那時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為了活下去什么都吃，潲水、樹皮、甚至是人的尸/體……”

那是一段混亂的日子，黛辛和染染死后城市很快被攻破，她連乞丐都沒得做了，無知無覺的跟著人們流亡，被蠻荒部落抓去當糧食，被軍隊抓去當炮灰，與野獸為伍，被當作賺錢工具一次次殺人，無數變故的疊加讓她漸漸失去了感知世界的能力，變成一個只知道活著的怪物。

回憶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不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但她如今已經能坦然面對了，她對著建子笑了笑說：“我還到處給人下跪磕頭，那樣的我你會嫌棄嗎？”

建子搖搖頭。

“對啊。”他們倆還真像，“你不嫌棄我，我又怎么會嫌棄你呢？”

她躺在瓦上看著藍藍的天空，很難想象如此澄澈的藍天下有如此多藏污納垢的事，但現實就是如此殘酷：千千萬萬的人含著金湯勺出生，一輩子鮮花著錦享盡榮華富貴，也有千千萬萬的人生來就深陷泥潭，窮盡一生也掙脫不出既定的命運，她不過是蕓蕓眾生之一而已，建子也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身側忽然有溫暖靠近，宋憫低頭看著躺在她身邊抱住她的少年，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腦袋。

建子低悶的聲音傳來：“姐姐……還會離開嗎？”

宋憫沉默著，建子明白了，他沒有說話，只是抱得更緊，像是要把自己揉進宋憫身體里。

“我大概能陪你一個月左右。”宋憫想著紫衣女的話說，構建她靈魂的力量來源于建子，只要她不將所有力量輸入進建子體內就不會中途離開。

他們沒在屋頂待多久，因為依娘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來了，她還不清楚是宋憫搞得鬼，一心以為是建子反抗她還擅自離開了。

聽到她用周怡的事威脅，建子臉上的笑一下子落了下來，他看著宋憫說：“姐姐放我下去吧，再不出現她肯定會更生氣。”

“你大姐在哪？”

建子搖頭說：“我不知道，她不讓我見大姐，還把她的房間換了。”

宋憫一聽眉頭頓時緊皺，這樣一來她想送兩人離開都沒辦法，先找到周怡再說。

青樓在酉時便漸漸熱鬧起來，建子連續三天只休息三個時辰，傍晚為客人端茶送水時腿都在打顫，宋憫暗中幫他減輕重量，同時趁著他在二樓三樓活動時尋找周怡。

可惜她最多只能離建子十五米遠，建子行動受限，她便有很多地方不能去。

“要不然等他們睡了之后我們再偷偷找吧。”建子說。

“偷偷找？據我所知這里面就算是白天也有人巡邏吧。”

建子跑過來搖搖她的手，“姐姐……”

宋憫很喜歡看他可憐兮兮求自己的模樣，畢竟她在十四五歲的時候也是這樣求寄雪幫自己辦事，如今少年時的寄雪在她面前做了同樣的事，她總有一種“大仇得報”的滿足感。

只不過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她收了小心思望著樓下的大廳說：“昨天我看過，辰時是你們睡得最熟的時候，到點了我叫你起來。”

“原來姐姐昨天就出現了，居然不來找我。”

宋憫咳了兩聲，這小子還真會抓重點。

趁著建子工作的時候她拿了些食物和傷藥，深秋的白天來得很晚，她叫醒建子時天才蒙蒙亮，小心翼翼地爬起來出門，宋憫牽著他一間間屋子找。

每當有打手從身邊經過時建子都緊張得冒出一身冷汗，然后又很快反應過來他們看不見自己。

他們在三樓走廊的最里間找到了周怡，最開始聽到建子的聲音時她差點以為自己幻聽了，一陣兵荒馬亂之后才開門。

“你不要命了，這里可是三樓，要是被她發現怎么辦！”她用極低的聲音訓斥他，曾經的黃毛丫頭長成了一個清秀可人的少女，她的臉很白，嘴唇像血一樣紅，見到他時臉上還帶著一抹不正常的紅暈。

宋憫從她烏黑的發絲間看到了許多青紫的咬痕，她聽到了屋內淡淡的呼吸聲。

建子沒注意到她眼里的不自然，拉著她的手說：“大姐，姐姐回來了。”

“姐姐？”周怡眼里閃過一絲茫然，隨后很快反應過來，同時有些不敢置信，“你說的是那個仙師？”

宋憫現身道：“好久不見了。”

三人進了屋，建子注意到床上的起伏拳頭一瞬間握緊，“大姐……”

“噓……”

周怡示意他小聲說話，還沒來得及給他們拿凳子坐就見眼前白影一閃，一掌下去男人睡得更熟了，宋憫又給房間施了個隔音術道：“好了現在可以說話了。”

周怡慌手慌腳地給她倒了杯水，見她眼里沒有一絲鄙夷稍微放松了些，理了理衣服問：“仙師您什么時候來的？”

“這兩天。”宋憫說了自己想送兩人離開這里的事，本以為她會和建子一樣開心，卻不想她苦笑著搖頭說：“謝謝仙師的好意，只是我和二弟的賣身契還在那個人手里，就算離開也會被抓回來。”

賣身契？

宋憫回想起那些宋家的侍從也有這個東西，似乎能約束他們的自由，難道普通人也講究這些？

她生來就在修仙界，學習的也是修仙界的規矩，活動中雖遇到了許多普通人，但并不曾了解他們的世界。

她只知道修士報名聚英大會需要身份憑引，卻不知道普通人離開或進入某個城鎮不僅需要照身帖，還需要去官府報備蓋章，以皇庭為首建立起的一套政府體系雖然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社會秩序，但也限制著普通人的自由。

若宋憫今日帶兩人離開，明天他們的畫像就會貼遍大街小巷，然后傳到附近的城鎮鄉里，直到找到他們為止。

或許他們能躲進深山中，但在什么都沒有的情況下又該如何生存了，宋憫能幫他們一時，但幫不了他們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