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因為一模而生出的緊張情緒,在桑如慢慢步入學習軌道的過程中緩解了。她這才反應過來,這只是在做夢啊!指不定什么時候她就該睡醒去上班了呢,別慌。
01
眼前是一片昏昏沉沉的黑,仿佛有張望不到頭的黑幕將人密不透風地裹住。桑如覺得自己的意識是清醒的,但眼皮又沉得睜不開。
緊接著,一股巨大的失重感突然裹挾而來,讓她感到自己在不斷地下墜、下墜,像是一腳踩空,落入深不見底的深淵。
桑如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尋找什么支撐,貌似抓到了什么,手心的觸感有幾分像人的肢體。
她今晚一直都跟周停棹待在一起,所以是他嗎?
桑如收緊了手,好似人在面臨危機時的求生本能。
失重感就從這一刻開始漸漸褪去,耳邊隱隱出現了什么聲音,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由遠及近,伴著不知哪里來的嘈雜聲,漸漸清晰。
“桑如,桑如!”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桑如猛地睜開眼,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空氣灌進身體,并流向四肢百骸,她這才恍覺醒了過來。
坐在她旁邊的歷晨霏嚇了一跳,忙抓住她的手臂關心地問:“你怎么了?”
過了好一會兒,桑如才緩過勁,說:“沒事,我沒事。”
“嚇死我了,”歷晨霏拍拍心口,“沒事就好,馬上就上課了,趕緊醒醒盹吧。”
“上課?”
“對啊,這節是老鄭的,”歷晨霏翻著堆得很高的書堆,轉頭看著她說,“你怎么睡個午覺好像還睡傻了……”
上課、午覺、老鄭……
老鄭是桑如高中的數學老師,她還是課代表呢。
這些久遠的詞匯從歷晨霏的嘴里說出來……
等等,歷晨霏!
桑如又仔細看了看眼前的女孩,不覺驚出一身冷汗。
眼前的歷晨霏留著短發、穿著校服,分明是高中時的樣子;而上次見面時,她的頭發還是時下最流行的大波浪。
高中?
桑如又低頭看了看自己以及自己的書桌——同樣是曾經最熟悉的、藍白相間的校服,同樣是滿桌的書和試卷,試卷上面還壓著一本書。偶爾有風從窗戶吹進來,卷起書頁的一角。
桑如心跳得飛快,環顧四周,看見了那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幾個月前,她剛剛在同學聚會上見過他們,準確地說,是工作后的他們。
桑如不由得陷入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她甚至用力掐了掐自己,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
難道是在做夢?是不是再睡一覺就好了?
歷晨霏眼看著桑如四處張望,對自己的話充耳不聞,一反好學生的常態,又趴在桌子上像是想要繼續睡覺,便湊過去問:“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沒有。”桑如悶聲回道。
“不舒服要跟我說啊!”歷晨霏不放心地叮囑完,轉過頭繼續訂正錯題,還時不時地分心看她一眼,生怕她真的是生病了。
沒一會兒,就見桑如又坐了起來,極其懊惱地薅了把自己的頭發,問:“咱們高幾啊?”
歷晨霏無語凝噎,完全愣住了。
不是吧,真傻了?
“高三了!姐姐,而且就要一模了,你清醒了沒?”
桑如擰開水杯,喝一口水,深吸一口氣,說:“醒了。”
這都是什么事啊!
她不是在享受著快樂的職場人生活嗎?怎么居然又坐回到高中教室里拼命刷題了?
還這么逼真!這是什么頂級噩夢啊?救命!
桑如還沒回過神來,忽然聽見有人叫她。
她循聲望去,看見一個男人走進教室,頓時愣住。
是老鄭,他還是那副樣子,腋下夾著卷起的試卷,手上還端了個保溫杯,邊走邊招呼道:“桑如,來幫我發下試卷。”
老鄭還是個記憶中那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模樣。
高中畢業之后的幾年,桑如曾去拜訪過這位老師,那時的他添了不少白發,但仍舊精神矍鑠。問他保持年輕的方式,他半開玩笑地說:“跟你們這些學生待在一塊兒,只要沒被氣死就能年輕點兒。”
仔細一算,也已經好幾年沒見過他了,桑如心情復雜,眼眶還有點兒發熱。她走上講臺,準備挨個兒發卷子,卻被老鄭攔住。他旋開保溫杯蓋,說:“叫名字,上來拿。”
班級里頓時響起一片哀號聲。
桑如竊喜。突然間回到高中時代,還擔心有些人記不得了,絕佳的認人機會不就來了嗎?
她想了想,問:“還念分嗎?”
老鄭瞅了她一眼,說:“你看著辦。”
桑如點了點頭,只念名字讓同學們挨個兒上來拿自己的卷子。多缺德才會把分數念出來啊。
又揭過一張,她本能地照著試卷上的名字念:“周停棹。”
念完,桑如盯著卷子最上方那幾個漂亮的字發愣。
就在出神的間隙,她看見有人向她伸出了手,掌心半攤開,露出清晰錯綜的紋路,指甲也被修剪得整齊干凈。
手的主人頗有耐心地等了一會兒,見她沒有反應,掌心轉了個面,用食指輕輕點了下試卷的邊緣,開口提醒道:“桑如?”
桑如倏忽抬起頭,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看見了那張臉。
哦,真是周停棹。
02
桑如真正醒過來后,躺在床上緩了五分鐘,才勉強接受自己夢見了周停棹的事實——而且自己明明記不太清他高中時是什么模樣,卻在夢里看得一清二楚。
更離譜的是,她看見他的那一秒居然立刻醒了。
這應該是噩夢里的終極boss出場才該有的反應。
桑如翻過身子,又伸了個懶腰,手下意識地朝身側搭過去,這才發現床的另一半空空如也,周停棹已經不知道去了哪里。
可能是回家了吧,畢竟他們并沒有一起過夜的習慣。
她也該回去了,可身累心累,懶得動彈。
床頭燈還開著,光源尚算溫和,但桑如剛剛睜眼,暫且還不能接受這樣的光線,索性又閉上眼養神。
幾分鐘后,已經換了好幾次睡姿的她平躺著睜開眼,面無表情地開口:“哼,男人。”
話音剛落,門鎖應聲打開,繼而關上,緊隨其后的是一串熟悉的腳步聲。
周停棹應該是帶了什么東西回來,桑如辨認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像是抖動塑料袋的聲響。
腳步聲來到了床前,桑如充分發揮大學時在音樂劇社團當演員的天賦,一動不動,靜靜地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忽然,她察覺到床邊輕輕陷下去了一點,之后又安靜了片刻,桑如聽見坐下的那人微不可聞地笑了一下,接著有什么東西碰到自己的臉頰,與此同時,傳來了綿柔的觸感和薄薄的涼意。
桑如睜開眼,對上周停棹的視線。他的眼睛、眼神都跟她夢里不太一樣,又好像并沒有什么區別。
她回過神,開口時嗓子還有些啞,卻口吻戲謔,道:“怎么,給我卸妝啊?”
周停棹瞥了她一眼,把手上這片卸妝棉物盡其用之后才說:“既然醒了,那你自己來?”
桑如同他對峙片刻,索性閉上眼說:“困了。”
她確實被折騰得夠嗆,佯裝出的困意不知不覺就把人帶進了睡夢里,之后周停棹還做了什么,她真的是一概不知了。
桑如只迷迷糊糊地發現,這是她頭一次做夢還能做成連續劇的。
高中版的周停棹還站在自己面前,等著自己把試卷發給他。
桑如有些恍惚,原本印象里周停棹模糊的樣子,竟然就這么直白地顯現在眼前。
他很高,才高三就有一米八了,神情淡然,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倒把現如今那股子銳利的鋒芒壓下去了些。
她花了幾秒才從呆愣的狀態里恢復如常,把試卷遞出去,輕聲說:“150分。”
周停棹接過試卷時,桑如又多看了他幾眼,真情實感地夸道:“你好厲害!”
周停棹淡然的表情有了一絲變化,桑如捕捉到他的驚訝,又對他甜甜地笑了一下。
接著,桑如也驚訝了,因為她發現——
周停棹居然臉紅了!
桑如也不是沒見過周停棹臉紅是什么樣。
某些兩個人距離極近的時候,賴以呼吸的空氣會被全部壓縮,近似缺氧時,人總會出現生理性的臉紅。
這與害羞倒是沒什么太大關聯。
或許是因為潛意識里的惡趣味,在她用思維構造出的世界里,他竟也有這樣支支吾吾的時刻。
桑如目送周停棹回到座位上,才頗為不舍地收回視線,拿著卷子,接著報人名。
“薛璐。”
130分。哦,我145分,比她高,很好。
桑如笑著,把試卷遞給她。
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勝負心,但昨晚,準確地說,是桑如莫名其妙地做這場夢之前,不只是她總關注著微信處理工作,周停棹與她挨得很近的時候也順手回了條微信消息,她看見了——聯系人是薛璐。
桑如胸口莫名一陣憋悶,她當時把周停棹的手機拿過來扔到了一邊,氣哼哼地說:“消息、我,選一個!”
周停棹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說:“你。”
雖然是這樣,桑如還是覺得不爽。可能女人總是容易動感情的生物,總之她對周停棹是有些動心,卻發現對方好像對自己和對別人的態度都差不多。
對了,薛璐還從高中開始就喜歡周停棹了。如果這件事情盡人皆知,那周停棹是不是也知道?他們現在又是什么關系?
桑如突然有些后悔,怎么沒跟歷晨霏打聽清楚周停棹的情史。
不過,天王老子來了也攔不住自己——桑如現在就是很想,把清純男高中生周停棹搞到手。
即使這一切會在夢醒時分自動消失。
桑如回到座位上,看著自己的高分卷子,卻怎么也笑不出來。
整張卷子只空了最后一道大題的最后一問,其他全對,然而這些題目對于現在的她而言過于久遠,就算分高,也是當時的自己學習成績好,跟二十六歲的桑如沒有任何關系。
老鄭講題也是跳著講,幸虧她的基礎好,勉強能跟上,對于有些知識點的反應就好像有肌肉記憶。
這一刻,桑如無比感謝當年認真學習的自己,一節課下來,也算是復習了不少知識點。
下課后教室里也沒多鬧騰,大多數人要么繼續看卷子,要么寫作業,要么補覺,極個別的在交談的也壓低了音量。
想到歷晨霏提過的一模臨近,桑如不由自主地有點心慌。
其實她對這次考試有點印象,這幾乎可以說是她整個高三階段考得最差的一次,當時自己還因為退步了快二十名而郁悶了很久。如今重來一次,總不能考得更糟。
老鄭還沒有講到最后一道大題,桑如看著那個未填的空良久,做了個決定。
她起身走到最后一排,對周停棹的同桌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
“我有道題要跟你同桌討論下,能先跟你換個位子嗎?”桑如在腦海里緊急搜索了一下他的名字,輕聲詢問,“楊帆?”
好好一個大高個男生,愣是一下子臉紅極了,磕磕絆絆地說:“……好。”
然而直到桑如坐下了,周停棹也沒看她一眼,專心做著一張卷子,桑如看了眼:物理。
“周停棹,”桑如戳戳他的手臂,微微靠過去一些,軟聲說,“我有道題不會,你能不能教教我?”
周停棹總算回過來一個眼神,兩人對視了幾秒。
桑如撇撇嘴,這才聽見他說:“哪道?”
她笑了。
這不就說上話了?
03
本省大題最后常以解析幾何作為結尾,這題的最后一問要求證明一個等式。
周停棹換了支鉛筆,落到卷子上之前問了句:“可以寫嗎?”
桑如托著下巴:“你寫。”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讓周停棹無端想起家里養的那只小貓,它做錯了事或是要討人歡心的時候,也總是這樣看人。
周停棹的手頓了一下,接著在題干上落筆,問:“數列,能看出來嗎?”
“嗯。”桑如點頭,做好了認真聽講的準備。
“好,k應該是有范圍的對不對?”見桑如點頭,周停棹繼續講道,“那我們就要分幾種情況來討論,第一種……”
“明白了!”桑如聽了大半,差不多明白了解題思路,把試卷拉回來,開始自己思考寫答案。
周停棹側著頭看她奮筆疾書,一副誰也別打攪的樣子,覺得這才是他熟悉的那個她。
畢竟她從來也沒有夸過他,除了幫老師傳話,從未主動跟他說過話,更沒有主動問過他數學題,還用那樣的神情注視他。
桑如的眼睛總是忙碌的,她沉默地看每一門學科,看許多名著,交談時看她的朋友。
那雙漂亮的眼睛看向許多人和事物,只是從來不看自己。
“真是特別的一天。”周停棹如是想。
桑如寫完答案,又從頭掃了一遍,滿意了,不由分說地碰了碰周停棹的臂彎,將試卷推到了他面前。
數學卷疊在物理卷上,周停棹也不怪她再次打斷思路,拿著卷子認真看了起來。
“對了,是這樣的。”周停棹跟著她的答題過程走了一遍,說,“沒有問題。”
“你真厲害。”桑如又說。
周停棹啞然一瞬,回道:“是你聰明。”
“我是聰明呀。”桑如也不推辭,得了夸獎就往懷里揣,她看著年輕版的周停棹,沒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說,“你也很聰明。”
兩個人的前座聽著這些對話,悄悄對視一眼,嘟囔道:“這兩個人這么‘官方’地互相夸獎,難道這就是學霸的喜好?”
周停棹此刻耳朵正紅,卻還故作鎮定地鎖著眉頭,看向她。
桑如想起另一副模樣的他,問道:“你今年幾歲啊,周停棹?”
周停棹被問得有點愣住,但順著她的話答了:“十七歲。”
“真的還未成年啊……”
頗為可惜的語氣令周停棹疑惑道:“嗯?”
“沒什么。”桑如笑著回道,神思有些游離。
桑如跟楊帆換回來后,歷晨霏納悶地摸著她的額頭,說:“也沒發燒啊。”
桑如“啊”了一聲。
“你不是最煩周停棹了嗎?”歷晨霏壓低了音量,“怎么還去找他討論題目?”
“找你也行。”桑如收拾著東西,轉過頭真誠地請教道,“第二十道題的最后一問,教教我?”
歷晨霏心想:我真是多余問,你們學霸了不起!
桑如看著她的表情,笑了一下,及時向她投喂了一包小零食作為補償。低頭又看了遍剛才的題,腦海里冷不丁地浮現周停棹講題時專注的側臉。
這時候的小周雖然也顯得有些高冷,但他講起題來循循善誘,會一步步地、慢慢地告訴你是什么思路,會耐心地讓你吃透整道題目。
那長大后的周停棹呢?
桑如想起他在這場夢之前的某些“惡劣”行徑,調笑著要她改錯別字已經不算什么了,在此之前,他甚至真的給她提過一些專業性的修改意見,一字一句都落在重點上。
那種時候,桑如覺得她不像是去和他聊天的,像是找了個老師開小灶。
這位周老師的行事作風叫人又愛又恨,似乎總對她分心工作有所不滿,隱約記得那回他還說了句什么來著?
哦——
“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的時間都歸我。”
兩張面孔在眼前重疊,緊接著,一股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緒開始在桑如心里橫沖直撞,撞得她眼睛發酸,鼻子也酸。
大約這也算一種吊橋效應,他明明就在這里,可桑如清楚地知道,他在自己構造的夢境之外。
桑如想:我確實有些喜歡周停棹了。
剛開始因為一模而生出的緊張情緒,在桑如慢慢步入學習軌道的過程中緩解了。她這才反應過來,這只是在做夢啊!指不定什么時候她就該睡醒去上班了呢,別慌。
她的學習狀態起初還在線,然而一節課接一節課,上完下午第四節課,短暫的吃飯環節過后還有晚自習。一直等到晚自習下課鈴響起,同學們紛紛往外走,桑如坐在座位上,人都麻了。
歷晨霏收拾著東西,納悶地問道:“怎么還不走啊?”
桑如“哈哈”兩聲:“我也想知道。”
救命啊!
我怎么還不醒啊!
歷晨霏不明所以,轉身走了。
桑如長長地嘆了口氣,認命地開始收拾書包。
為了方便上學,高中時候桑如都是跟著爸媽住在學校附近的小區里,大學以后就搬回了別墅區,這邊則租給了學弟學妹們。
許多年沒有走過這條路,她循著記憶里的路回了家,飯菜香隨著門的打開鉆進了鼻子,桑如感動得眼淚差點往下掉。
此時蔣女士拉開臥室門走出來,身上還穿著睡衣,說:“回來了,崽崽?”
哦,廚房里的人是許姨。
但桑如還是撲進了蔣女士懷里。
白頭發對于媽媽這樣的貴婦來說不算什么,她可以不停地將白發染成黑發,沒事就做做美容,逛街看展,永遠都是優雅的富太太。
但人永遠無法與時間抗衡,倒流了將近十年的時間,桑如看到此時的蔣女士,發覺她眼角眉梢的精神氣到底還是有變化的。
令桑如有些驚訝的是,她的夢居然會清晰地勾勒出媽媽十年前的樣子,這要是放在現實里,幾乎難以實現,甚至是蔣女士本人,大概也很難給出一個對十年前的自己的準確而具體的形容。
或許這就是夢的魔力,它有時可能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不經意間便能喚醒所有沉睡在記憶最深處的畫面。
吃完飯,桑如又膩到媽媽身邊去,窩在她懷里說:“媽,我想你。”
蔣舒撫摸著女兒的頭發,笑著說:“怎么越活越小了?”
“可不是嗎!”桑如含糊地說。
蔣女士很有生活情調,喜歡讓房間里彌漫著淡淡的香味。
桑如將身體縮進被子里,深吸一口氣,聞著熟悉的味道,慢慢地放松下來,輾轉反側了許久,都沒有要睡著的跡象。腦海中各種蕪雜的情節冒出來,爭先恐后地要她辨認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在桑如迷迷糊糊地思考著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中夢的時候,眼皮終于越來越沉,直到整個房間只剩她平緩的呼吸聲。
世界都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