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近聞孫虹女士的新著《詞中老杜周邦彥研究》,即將在學林亮相,深感欣慰。
我與孫虹老師的初識,是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彼時我還在中華書局編審崗位上奮斗不息,發(fā)揮余熱。忽然收到學界摯友、西北大學中文系薛瑞生教授來信,談罷其《樂章集校注》等學術問題后,順便高興地告我說,他新近招收了一名“會寫古文、樸實好學的女碩士”,還說“孺子可教”,日后可能會麻煩我?guī)兔ε囵B(yǎng),助其成才。我答應了。從此我所聯(lián)系的作者名錄里,多了一個未見其面先聞其聲的后勁——孫虹。
薛瑞生先生的大作《樂章集校注》,出版過程雖然意外曲折,問世后的銷路卻很不錯。尤其是在中華書局和西北大學都沒派代表參加的關于柳永的一次學術研討會上,與會者熱議新出版的《樂章集校注》。隨后包括啟功先生在內(nèi)的多名前輩專家學者,為薛先生的“柳永詞編年”點贊,予以肯定,更令此書行情看漲。于是我加緊聯(lián)系薛先生,催問他另一部詞籍整理書稿,何時問世?希望可以再和書局成功合作。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薛先生隨后沒送來自己的著作,卻推薦了他那已經(jīng)畢業(yè)、在無錫江南大學任教的孫虹碩士的首部著作《清真集校注》。
孫虹研究古典文學,得薛瑞生教授真?zhèn)鳎毦咭桓瘛5愎偶恚瑓s因非科班出身,沒接受過版本學、校勘學、訓詁學等專科培訓,因此《清真集校注》初稿,稍顯稚嫩。諸如校勘記的專業(yè)用語、表述方法,詞語典故的訓解舉證、明確出處等方面,時有欠缺規(guī)范者,我必須做精心加工,有時涉及面比較大。我擔心改動一多,作者會有意見。因為絕大多數(shù)青年作者,敝帚千金,特煩外人改動其論著。猶疑之后,先致函薛先生說明我的顧慮。
薛先生立刻回復我說,此乃孫虹“求之不得”,您就放心“斧正”吧!得其導師支持,我就大膽做修正了。
首先是校勘記。古籍校勘就是校異同,勘是非。原稿在“校異同”方面,十分精細,只是有點啰嗦。有些底本不誤而參校本失誤的,逐一列舉異文,實屬多余,我刪了不少,以省篇幅,保持校勘記的簡明扼要。參校本確有參考價值的大量異文,則全部保留,不厭其煩。原稿“勘是非”的多數(shù)判斷是令人信服的。但她也遇到許多青年作者都經(jīng)歷過的難題,當?shù)妆居姓`,據(jù)參校本考訂出正確的文句時,依然只出示“底本作某字,誤。甲本、乙本、丙本……作某字,是。”這樣的校勘記,就令人不可理解了。明知底本錯字,為何還保留原貌?我面對此類校勘記,即大力刪改:先據(jù)諸校本改動底本正文文句,再出校記云“某字原誤作某字,文理不通,今據(jù)甲本、乙本、丙本改。”確保整理后的《清真集》,文句準確,可以信賴,足稱善本。以上的改動涉及面較大。
書稿編年,孫虹老師多有創(chuàng)見,我未做調(diào)整。加工注釋部分時,我隱約感到,孫虹手頭可能缺乏必要的工具書和參考書,如《佩文韻府》之類。如果單純按常例粘貼浮簽,指點“此注應查某某書”或“此處用典須加注”等等,恐怕將令手頭缺資料的孫虹,頗費周折地總跑圖書館查書檢核,有的還未必查得到所需要的結(jié)果,如此勢必拉長修訂過程。我性情急躁,又先得到薛先生首肯,索性捉刀代筆,替作者修正補訂了。此類稍顯霸道的妄自增補,我沒少干。然后擬寫了退改信,把經(jīng)我修訂的校樣,寄還孫虹核定。此時我依然有些擔心,這樣蠻橫的做法,能否得到作者的認可?
不久,回復返寄到我手中。我的修訂意見,孫虹居然照單全收,沒有辯駁。記得后來她還提出過一些新的問題,求助于我,我自然盡力而為,另有一番說辭。由此我感慨于孫虹,果然是虛心好學,善于“每事問”。
2002年,《清真集校注》正式出版問世。從此開啟了孫虹研究周邦彥的閘門,走上了與中華書局二十多年的合作征途:2005年的《周邦彥詞選》、2013年的《夢窗詞集校箋》、2019年的《山中白云詞箋證》也在中華書局出版,后兩種與《清真集校注》都入選“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
2000年,孫虹在撰寫修改《清真集校注》的同時,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蘇州大學楊海明教授門下,攻讀博士學位。因為任教的江南大學地處無錫,屬于江蘇籍考生,省教育廳另有經(jīng)費支持,被轉(zhuǎn)為在職學習。楊海明先生是國內(nèi)享有盛名的詞學家,在他的精心傳授下,孫虹詞學理論水平顯著提高。博士論文《詞風嬗變與文學思潮關系研究——以北宋詞為例》榮獲蘇州大學優(yōu)秀學位論文。之后,她的理論研究專著中的《宋詞殿軍張炎研究》也由中華書局出版。
本書是再次回歸研究起點,但又是對這一歷時20年選題的深化。《清真集校注》已被本書有效融合。如以“校異同,勘是非”的版本為依據(jù),周邦彥“應歌”詞因外證不足,典源注釋成為關鍵內(nèi)證,使書中詞傳部分接近精細準確。本書更大的創(chuàng)見至少包括以下幾點。
一是考證體系嚴謹細密。周邦彥詞傳把傳主生平事跡分為青少年時期、青壯年時期、中晚年時期,對其185首詞作中的147首進行了編年,較為準確地定位了美成游學游宦的時間與空間。如考定《瑞鶴仙》(悄郊原帶郭),是赴處州任時寫于揚州的絕筆詞,就是言之有據(jù)的翻案結(jié)論。
二是版本溯源劍走偏鋒。通過宋人方千里、楊澤民、陳允平三位詞人的和詞別集與當時有記載的宋版周詞別集進行追根溯源,確定了周詞別集兩種宋槧祖本,以及與強煥所序淳熙官本的關系,對毛晉、王鵬運、朱孝臧、王國維、吳則虞的版本考證大有發(fā)覆。
三是論證視角不拘常規(guī)。如論清真詞與當時詞壇思想意趣趨于“以詩為詞”相較,在題旨弱化的同時,又憑借物我兩化的處理方式,人情物態(tài)可以視為寓有寄托的載體;如系統(tǒng)闡釋清真在江西派詩學理論的影響下,建立詞學法度與審美規(guī)范,以及接受詩體生新瘦勁美學特質(zhì)的價值取向;如探討清真詞屬北宋范型中哲學層面的“渾成”意境,嘗試以西方藝術符號學對情感形式的唯美與臻善進行考察,觸及美成“詞中老杜”地位的理論“盲點”。
四是詞學批評合論中西。比較王國維《人間詞話》與《清真先生遺事》對周邦彥迥然不同的評價,認為前者主客觀關系的論述,有深刻的西方理論思辨的烙印;而后者是回歸國學傳統(tǒng)的標志性成果,并在輯佚、辨異、考證等方面可稱開此項研究風氣之先。
本書存在的遺憾也顯而易見,特別是在哲學、美學層面把宋朝理學與西方藝術符號學(包括“有意味的形式”)結(jié)合起來闡述周邦彥“詞中老杜”的地位,以及廣泛涉及王國維《人間詞話》所受西方及本土哲學影響,都是前人未曾涉足的嘗試,因為很難貫通融會,不免淺嘗輒止矣。
而令我欣喜的是,孫虹的周邦彥、吳文英、張炎相關研究斬獲了三項國家課題、三項教育部課題,最近又聽聞她已經(jīng)移治南宋詞選《絕妙好詞》,這是把之前古籍整理與詞學理論的相關積累作為兩翼,對南宋詞壇進行集成研究,可以預見,孫虹《絕妙好詞》研究也一定能達成既定的學術目標。
孫虹老師新著亮相,必令讀者開卷有益。
北京劉尚榮 寫于壬寅八月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