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天使
1
帕洛瑪·畢加索的藍寶石戒指,都彭的彩色鋼筆,貓爪咖啡桌,六十年代的臺燈,印滿爛漫春花的床單,邁森的茶杯和托盤,帶天鵝圖案的罐頭,有魚兒游弋其間的水藍色雞尾酒調酒器,木雕珠寶首飾盒,絹綢質地的睡衣褲,裝飾著綢緞的晚宴手包,裝模作樣的瓶裝香水,艷麗得令人聯想到曼陀羅的枕套,鑲在金色畫框中的拙劣畫作,意大利風格的彩色毛毯,印度棉的地毯,鑲珍珠的時鐘……
面對這些琳瑯滿目的商品,我的時間瞬間凝固了。往來穿梭的人群全部消失,地板上只剩下我和這些陳列品。我不需要把它們拿在手上品鑒,映入眼簾的陳列品傲然待在那里,仿佛確信足以被我拿在手里。
像樣的思考不知被擠壓去了何處,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在那片雪白的空間里,只剩下那些陳列品呼喚我的聲音在回蕩。循著呼喚聲,我依次拿起進入視線的陳列品。擔心看漏什么,我帶著野獸般的貪婪,乘著自動扶梯,一遍又一遍地在一至六樓之間往返,不厭其煩。不久,響起空寂的音樂聲,百貨店結束營業了。我一步一回頭地走過通向外面的大門。
太陽升到頭頂時,我走進百貨店,穿過出口時,太陽已隱沒在高樓之間的縫隙中了。這讓我的內心有了著落,心滿意足。
我把從肩上滑落的紙袋子重新推上去,挪了挪嵌入手腕的紙袋子,然后走到馬路上叫出租車。
在玄關處卸下購買的東西,我大聲喊妹妹的名字:“紗織、紗織——”
喊聲穿堂而過,然后飛上樓梯,又順著走廊向前滑行,妹妹卻沒有回答。我脫下鞋,沿著客廳、廚房、和室,一直找遍妹妹的房間和洗手間,卻都沒有人。可以向其炫耀今天的戰利品的對象不在,心中膨脹到一半的期待開始萎縮。我無奈地走到廚房,撥開堆積如山的雜物,往壺里倒上水,放到火上。我記起父親應該買過塞夫爾的成套茶具,于是動手翻找那堆成小山一般的物品,那都是家人四處物色來的各種物件。那些東西堆滿飯桌,地板上也堆成了小山,簡直令我心生佩服:這世上竟然存在如此琳瑯滿目的食材和廚房用品。我一邊走一邊留心尋找塞夫爾的茶杯,仿佛在大地震后的百貨店里逡巡。
水燒開了,壺發出尖銳的悲鳴,我也終于找到了茶具。它被扔在吧臺餐車旁堆放的瓦楞紙箱里。父親買回它時如同喜得貴子一般,茶具本身霸氣的藍色也很有韻味,可是爸爸既沒擺放也沒使用,而是拿薄紙包起來,悄悄收進箱子里了。我鄭重其事地沖好紅茶,然后把茶水倒進霸氣的藍色中。
我來到客廳,客廳里也是一樣,需要躲避著堆放的物品下腳。我在沙發上騰出一塊空地坐下來,然后打開歪倒著的三臺電視機的開關,一邊思考妹妹去了哪里,一邊喝了一口甘美的紅茶。她是不是像我一樣奔波在某處的百貨店里呢?或者去了真守家里?后者的概率大得多。因為百貨店早已關門,而且若是那樣,被趕出店門后,妹妹應該飛奔回家,在這里向我展示她的東西才是。
真守是妹妹的男友,是住在本市的高考復讀生。妹妹曾帶我去過幾次他住的公寓,他的房間有六張榻榻米那么大,里面只有被子和書,陽光照不進來。我曾覺得不可思議:紗織竟會在這么寒酸的房間里失去童貞。不久之后,妹妹給那間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買來能做年糕的電飯煲、被子干燥機、帶天氣預報的吸塵器、帶BS調諧器的大型電視和帶空調的心形被爐。不知為何,好像還買齊了無繩電話、情侶浴衣和拖鞋。妹妹就這樣完美地構筑起局促卻舒心的愛巢。可能是厭倦了走、坐都需要撥開成堆物品的家,她最近總是在外留宿。
我想起妹妹房間里帶華蓋的床。她整天吵著要買,四處打聽尋找,最后費盡周折才弄到手,可是如今那張華蓋床橫在妹妹房間里,妹妹連床單都沒給它換過。
我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環顧屋內。一大堆衣服鞋子橫七豎八,沒有喝完的威士忌酒瓶塞著瓶塞倒得滿地都是,中間還零散地放著設計奇特的椅子。哥白林織錦掛毯被卷起來立在那里,巨大的本杰明延齡草和椰子樹半死不活,氣生鐵蘭卻長勢茁壯。臺燈倒了,垃圾箱里插著雜志,巨大的月亮形穿衣鏡歪斜地照著房間。被丟出去的竹簾上面有幾雙正裝鞋,面對面地歪倒著,精心打造的庭院造景端坐在那里,鑲嵌著化石的頂棚倒下來,壓扁了泰迪熊的鼻尖,道具鯨和綠木馬被親密地并肩擺放在一起。幾把素陶壺東倒西歪,壺里插著幾個色彩鮮艷的印第安人偶,順著人偶的視線看去,不知名畫家的靜態畫正栩栩如生地凝望著外面。古舊的跳箱上面,古董收音機和彈球盤和諧共存,到處都是邋里邋遢張著口的零食袋子,甚至還有齊頸的紅色假發套,這令我不禁失笑。至少在我眼中尚行事穩重的父親戴著這個東西,穿上華麗的禮服裙,男扮女裝地在全公司人面前酩酊大醉地跳舞,引得大家哄然爆笑。如果把堆成山的東西翻個底兒朝天,大概還能找到父親穿的那件黑色透明薄紗內衣。
這樣的日子已經持續一年多了。
那天晚上,我和我的家人,還有親戚們身穿黑色衣服聚在一起,靜靜地看著細瘦的煙囪冒出的黑煙飄散而去。那黑煙像極了母親的身體,纖瘦無力。
儀式結束之后,愈加安靜的家中只剩下父親和我們姐妹倆。父親默默地叫了外賣,點了比薩、壽司和懷石料理,我們無聲地吃著送來的飯菜。
如果這沒完沒了的胡鬧有個開頭,大概就是那個安靜的夜晚了。
我抬頭看向天花板。天花板再普通不過,卻讓我莫名感到放松。
第二天早上,我被響個不停的門鈴聲吵醒,這才想起自己在客廳里睡熟了。我從壓在身下的一堆皺巴巴的新衣服中抬起頭,衣服已被我的口水打濕。我一邊擦拭嘴角一邊打開房門,門外站著三個身穿土黃色工作服的男人。大概身穿皺巴巴的衣服、臉上尚有睡痕、正在擦著口水的年輕女人令他們覺得稀奇,他們呆呆地站在那里盯著我看。
“什么事?”我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我們過來安裝浴缸。您指定的日期是今天吧?”一個看上去像是頭目的中年男人爽朗地應道。
“浴缸?……啊,拜托了!”
我把門敞開得大一些,他們卻一動不動。
“浴室在頭上右拐,踩著這邊走完全沒問題。麻煩你們了。”
我說得夠明白,簡直有些卑微了,他們這才終于往前走了一步。
“動工之前,我們還需要說明一下日程的問題。”聲音爽朗的男人說道。
“哦,不好意思,我沒太有時間,所以還請省略這些直接施工吧。”
丟下這句話,沒等他開口,我就快速走進客廳。
“好家伙!”
“沒事兒吧?哎呀。”
他們走過走廊時的嘀嘀咕咕,一字不漏地傳到了打算繼續在客廳里睡下的我的耳中。
不久便傳來輕微的噪音,我起身匆匆地打扮好。
“我有點事需要出去一下。如果你們干完了我還沒有回來,就請先回去吧。辛苦了。”
我在手邊的床單上用很大的字寫完,然后把它展開放到浴室前,躡手躡腳地離開了家。春日和煦的暖陽照得人渾身舒坦,我走上了大馬路。
總共四層的大樓每一層都埋在畫布里,光亮可鑒的地板踩上去吱吱作響。我從一樓開始一層一層地逛。一排排陳列架井然有序,宛如教室中排列整齊的課桌,每一個架子上都五彩繽紛。穿制服的高中生和抱小孩的主婦帶著目標明確的眼神與我擦肩而過。
我在尋找一種宛如房間沉入海底般的美麗藍色。我已擁有深淺不一的各種藍色顏料,它們由不同的材料制成。我在樓里轉悠了很久,不緊不慢地尋找著藍色,到了四樓后再一次返回一樓。
最終我買了五種不同的藍色顏料,然后走出大樓。太陽依舊當空,大樓前面的路是步行街,往來穿梭的人群熙熙攘攘。我抬頭看了看天,然后扭頭尋找附近的百貨店。
穿過正對著馬路的百貨店入口,冷空氣唰地將我包圍。開闊的樓層里顧客盈門,我在入口處停下腳步,悄然環顧四周。到處都是陳列的展示商品:眼前是金銀首飾,身后的柜臺上擺滿了五光十色的化妝品,左邊是顏色素凈的時裝店,右邊是五顏六色的流行款帽子和圍巾,……它們都在靜靜地等候我的光顧。我頓時情緒高漲,簡直想高呼萬歲,拔腿跑向它們。那些排列整齊的陳列品令我既興奮又安心。為了回應每一件物品,我大步流星地從一個柜臺奔向另一個柜臺,遞上卡,接過商品,連簽名的時間都覺得是種浪費。我還撞到了好幾個正在開開心心購物的人,他們向我投來不滿的眼神,但是很快我就看不見這些了。我和來路不明的詭異空氣團撞在一起,跌跌撞撞地奔向商品。大腦中漸成一片空白,我卻把那片空白淘洗干凈,一心只想努力聽清商品的召喚。
乘坐升降電梯去五樓的時候,我突然愣住了,因為我在擺放著筷子、砧板和不銹鋼漏盆的對面,發現了一抹正向我凝望的紅色。這種地方也有東西在召喚我嗎?我連忙下了電梯,穿過陳列架和顧客之間的空隙,走向那抹紅色。
是漆成朱紅色的便當盒。那謙謹優雅的紅色吸引了我,雙手托起它,我感受著那些微存在的分量,癡迷地看著這莊重的紅色,然后拿著它走向收銀臺。
走出百貨店時,天空已是黃昏時分的橙紫交織的混合色,步行道恢復了正常道路狀態,它將行人穿梭往來的喧囂深深吸入,又吐出比之更多的嘈雜。我將購買的物品放到已褪去白日里太陽余熱的水泥地上,開始尋找出租車的紅色空車燈牌。
回到家的時候,工人們已經回去了。妹妹不在,父親也不在,只有滿屋子橫七豎八的凌亂物品在迎接我。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
我站在不知是哪里的地方,周圍涂滿了介于灰色和白色之間的不倫不類的顏色。不知不覺間,我感到自己腳下好冷,那種感覺就像站在洶涌而來卻又即將退去的浪尖上,腳下仿佛正在嘩啦嘩啦地崩塌。我剛想抬腳,水卻瞬間打濕了胸口和肩膀,然后將我徹底淹沒。腳下漂了起來,我在洶涌而來的洪水中漂浮,并不覺得痛苦,卻也沒有快樂,只是像被丟棄的紙屑一樣漂浮著。很快我便發現,將自己包裹起來的周圍呈現澄澈的藍色,無邊無際的藍色世界讓我苦悶又舒適、安心又悲傷。心中洶涌澎湃的各種情感無一感染到我,我漂浮著,任憑它們洶涌澎湃。
醒來后,我依依不舍地體會著床單的溫柔觸感。我迷迷糊糊地在床上睜開眼睛,仿佛剛剛結束一場漫長的海上旅行并踏上陸地,然后我看見把光吸進屋內的窗戶和床邊展開的藍色布料。我發現自己要找的就是它,于是掙扎著下了床。
我在凌亂的廚房里花了很長時間做便當。我心無旁騖地忙活著,任由柔和的風兒從大敞四開的窗戶吹進來,幫我拂去額頭上的汗珠。做完后,我立即蓋好便當盒的蓋子,拿著那塊藍色布料走進妹妹的房間。一大清早,太陽還沒照進來,只有那張帶華蓋的床橫在那里,冷清得一如真守從前的房間。
我在略有些昏暗的房間里,默默地踩著縫紉機,針腳掃過的藍色布料不斷滑落到地板上,把褐色的地板染成藍色。
我放上一張唱片,把音量調大,然后伴著音樂節奏扯下家中的窗簾。剛開始動手,又來了三名同昨天的三人同一裝扮的男人。我把他們帶到浴室,然后自顧自地繼續撕扯窗簾。窗簾布被扯破了,發出刺耳的聲音,固定卡扣紛紛掉落。我繼續有節奏地拉扯窗簾,每扯下一片,眼前都會呈現出一片蔚藍晴空,令我心情舒爽。
最終,沒耐性的我只做到了給客廳窗戶掛上親手縫制的藍色窗簾。打開窗戶,拉上窗簾,吸飽了陽光的藍色窗簾閃閃發光,將幾束細長的光射進被染成藍色的房間里。我望著窗簾,獨自一人吃著便當。
可是爸爸和妹妹到底為什么不回家呢?“東歐佳作”的系列錄像帶父親應該只看到第二卷,妹妹也是,她一臉天真地笑著告訴我買了浴缸,而且那樣迫切地期待著施工安裝。此時此刻,他倆一定在高闊天空下的某個地方開懷大笑吧。想到這里,在凌亂的家中獨自一人吃便當似乎也變得無比有趣了。我忍不住會心一笑。
我打開郵箱,取出晚報和幾封直郵廣告,然后去了區立圖書館。走在住宅區的街道上,我邊走邊一封一封地瀏覽這些廣告,夏季新品介紹和春末大甩賣已足夠讓我欣喜。我在其中發現了一張明信片,上面蓋著“航空郵件”的印章,貼著不常見的郵票。我把它抽出來,收信人處寫著我的名字,下面只寫了一行字:
我請了一段時間的假出去旅行了,你也要過自己喜歡的生活。
是爸爸寄來的。
也許是到了考試階段,閱覽室里擠滿了穿制服的學生,而三樓的視聽室卻空空蕩蕩,只有橙黃色的日光安靜地端坐在窄窄的長椅上。我在前臺寫好唱片名交上去,然后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戴上耳機。射進來的陽光圍成變形的四方形,將我的上半身全部包裹進去,把我染成干枯的顏色。
耳機里傳出淅淅瀝瀝的落雨聲,過一會兒才響起舒緩的音樂,早已離世的黑人歌手唱得如泣如訴。我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拿起貼了異國郵票的明信片仔細端詳,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張漂亮的郵票剪了下來。
歌曲間歇時,傳來管理員低低的交談聲。
“可是那孩子居然嫌魚腥,要用洗衣液洗干凈呢。”
“年輕人真是令人難以理解啊……”
憂傷的歌聲再次響起,后面的話也隨之消失。我閉上眼,在歌聲與日光中蜷起身體。
走出圖書館,我鬼使神差地跑向銀行。拿爸爸的存折查了下余額,果然不出所料,上面顯示少了兩個零,雖然還有點余額,可是什么時候扣除浴室安裝費用呢?不僅如此,昨天的購物,還有前天的和更早以前的……,我開始惴惴不安了,眼前掠過父女三人胡鬧的那些日子,然后又想起那冷冷清清的歌曲和百貨店緊閉的大門。我站在空無一人的銀行自助查詢處,呆呆地望著存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