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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草九宮鳥

櫥窗內陳列著馱有小佛的白象。眼下正是浴佛節商品大甩賣季,四月一日起至十日止。

淺草松屋百貨店三樓的窗戶,木屐帶宛若在繪畫顏料貨樣棚里一般擺放著。窗外的船只就在這美麗的景物前駛過。白色的海鷗展翅翱翔。

時值隅田公園內幼櫻初綻花蕾之際,七樓已經擺放好五月偶人。陳列場的里側是旱冰場。再往里則是松屋運動休閑館。

六樓的九宮鳥今天也在叫喚:

“綾先生!綾先生!”

是阿島教它這樣叫的。在往來于六樓的美容院時,阿島花費了大約三個月的時間來調教它。

就在不久前,阿島叫住一名售貨員,對她說道:

“這只鳥兒會說的單詞,你們可是寫落了一個呀!”

“是嗎?”

“除了這些以外,它還記住了‘綾先生’這個詞呀!”

懸掛在鳥籠上的紙片上寫著“你好”“有意思吧”“鶴龜、鶴龜”等大約十個人類詞語。阿島用紅鉛筆在這些墨色已經陳舊的詞語后面添上了“綾先生”這個詞,之后便不屑地看了店員一眼,面帶微笑向美容院走去。

具有山手高級住宅區大小姐范兒的阿島,將發型梳成銀杏葉發髻后,再次從九宮鳥面前走過并離去。

小鳥、花卉、園藝用品賣場的店員全都認識她。一個將自己化裝成百變女人的女性,一個經常佇立在九宮鳥前的女性。她在喃喃自語地對鳥兒囁嚅些什么呢?然而沒有誰打算靠近聽個究竟。因為她太美了,就像是一朵簇著冷艷花瓣的花。

不過,宛若黑鳥一般的九宮鳥,今天也一如既往地兇兆般大張著它那黃色的鳥喙,重復著阿島教給它的詞語:

“綾先生!”

綾吉則在闊別東京三個月后回到了淺草。

在旱冰場一側的窗邊落座后,他慨嘆道:

“簡直變得跟他媽大阪一模一樣啦!”

他一邊俯瞰大川,一邊回想起截止于昨日的大阪生活。兩岸的水畔公園、吾妻橋、東武鐵橋、言問橋、本所地區彌漫在櫻花時節淡云密布的天空的煤煙,這一切都與大阪的中之島或堂島一帶的景色相似。

自己是在懷戀大阪嗎?是在懷戀古老的向島嗎?他的視線倏然離開了淤塞的河流。只見一個毛頭小鬼上半身探過旱冰場的柵欄,正在向這邊觀望。那小家伙似乎肯定了自己“沒錯,就是他”的想法,一個勁兒地向綾吉頷首示意,并露出兩排骯臟的牙齒朝著綾吉微笑。原來是松竹劇場前自行車存車處的梅吉。

即便綾吉向其使眼色,暗示他自己身邊有女伴,梅吉也未能察覺。無奈,綾吉只好走上前去。于是梅吉開口問道:

“您什么時候回來的?”

“你每天都來偷東西嗎?”

聲音之大令梅吉感到愕然。

“您說什么呢!我今天可是第一次到這家百貨店來滑旱冰的。”

接下來他便壓低聲音說道:

“跟您說吧,方才呀,我從這下邊走過時,有個家伙在喊‘綾先生’呢。嚇了我一跳,一看原來是九宮鳥在叫。”

“是嗎?”

“您不去聽聽嗎?我這就去把旱冰鞋脫下來。”

“那你就去把那只鳥兒給我偷來好了!”

“瞧您,又來了!”

“不費吹灰之力不是?”

“是說偷鳥嗎?”

“你代我向那只鳥兒問個好。我這一走,整個淺草的女人全都在念叨我,所以鳥兒也就跟著學會了吧。”

“那我就叫您會會那只鳥吧。”

“你小子,怎么還是個木頭疙瘩呀!我這有伴兒呢!”

在綾吉起身離開的長椅上,照例坐著一位鄉下姑娘。梅吉驚愕地說道:“嘿,剛一回來就勾搭上了啊!”

“是我被她勾搭上了好不好?再怎么剛從大阪回來,也不至于做出讓小毛孩子看不起的事啊!是對方挑上了我,有什么辦法呢!一回到淺草,就被這種女人相中,而且還碰上了你小子,真夠晦氣的!”

“作孽啊!”

說罷,梅吉便把旱冰鞋的轱轆弄得嘎嘎直響,穿著燈芯絨上衣的身體優雅地傾斜著,向對面滑去。

“姑娘,我來幫你拿行李吧。”綾吉說。

“都是些替換的衣裳呀。”

照例是用棉布包袱皮包裹著的大包袱。

“如果不快點走的話,天就要黑了。”姑娘說。

“天反正是要黑的。提起阿佐谷,那可就不是東京了。那里是東京的郊外呀!要換乘四五趟電車呢。”

“啊!那可怎么辦啊?”

“而且姑娘你要見的那個人,又是一個別人家的女侍對嗎?”

“是的。”

“這大半夜的趕過去也是給人家添麻煩。我有個朋友就住在這附近。今晚到那里借住一宿,明天早上早點兒出發就是了。而且你要是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我也可以幫你找個地方。這一帶我有很多熟悉的中介。”

“那就拜托您了!”鄉下姑娘戰戰兢兢地仰視著綾吉。

“這也是緣分啊。在東京要是不小心,說不準就會被什么壞人給騙了。”

“在我們村啊,人們也都這么說。”

“我說對了吧。還有啊,如果去做女侍的話,可就不能隨便出來了。淺草或許再也來不了了。你就好好參觀一下吧。”

說罷,綾吉便將臉扭向一旁,未免有些忍俊不禁。

這個鄉下姑娘,是綾吉方才在東武鐵路候車室撿來的。

淺草松屋百貨店有一條直通地鐵站臺的地下通道。

二樓則是東武鐵路的始發站和終點站。售票處位于一樓正面入口處。當時綾吉是乘自動扶梯來到二樓的。右手邊是候車室,桌子上貼著“請保管好隨身物品”的紙條。綾吉在桌前落座后,點燃了一支香煙。就在此時,一個坐在不遠處椅子上的鄉下姑娘特意站起身來問道:

“請問您,阿佐谷遠嗎?”

姑娘的頭上是剛剛梳就的土里土氣的桃瓣發髻,涂抹著厚厚的發油。肩上是一條紅色薄毛呢和服襯領。萘酚染料染就出花紋的和服,外面雖然很新,里子卻已經褪色。綾吉馬上觀察了一下對方的腳—一雙難以言喻的美足。土黃色的脂粉涂抹得很不均勻,肌膚卻相當白皙。為了從頭到胸打量一下對方,綾吉以窺望般的姿勢站起身來。他苦笑了片刻,之后說道:

“我領你去好了。”

本應乘坐電車的姑娘跟在綾吉身后來到松屋百貨店的三樓。她滿臉茫然,做出以為只有在松屋百貨店樓頂才能夠乘上市內電車的樣子。

當他們走進滑冰場后面微暗的通道,眼前呈現出一片陰森的景象,簡直就像是西方世界后街陋巷里的游樂場,令人難以想象這里是百貨店的七樓。

就在眼前左側,立著一塊油漆板廣告牌,上面寫著:

各位顧客,玩玩摔陶器如何?摔陶器與投鐵餅一樣,根據投法的不同,有時能投得很遠很遠。充分享受那飛向遠方的素陶器被摔成粉末的瞬間,這便是城里人的感覺。一枚一錢。

進入房間后,映入眼簾的是人造櫻花垂幕。旁邊寫著下述內容:

總而言之,戀人也好,工作也罷,請您專心致志地許愿祈禱,將素陶器投擲出去!

正面則寫著與素陶器碰碎處有關的游戲規則:

第一項與第二項機會多多。因此,如果一、二兩項能夠過關,一九三二年絕對是您的福運之年。

一、從駒形障礙物中央的大輪之間穿過;

二、擊中最內側的形器具;

三、擊中從天井中央垂吊下來的障礙物;

四、投進右側圓筒的紅光之中;

五、擊中圓筒旁突出的四角形障礙物之一。

在上述障礙物的下方,堆積著小山一般碎成粉末的素陶器末,給人以一種類似建筑物毀損后的荒蕪之感。從那些并無氣味的素陶器碎末之中,散發出一種陰郁的虛無氣息。

走出摔陶器場地后,旁邊是摔炮游樂場。

您大概正在為尋覓不到發泄無法忍受的郁悶不滿情緒之忘憂所而發愁吧?醉意蒙眬后踢翻餐桌之類的做法早已過時了。摔破十個素陶球試試看。離開這里時,您一定會神清氣爽地吹起口哨。

“嗯,可不是!純他媽的戲弄人啊!”

話音剛落,綾吉便走了進去。

請您竭盡全力將素陶球拋向機器人或彩色罐。素陶球被撞得粉碎后,立刻就會變得神清氣爽!如果能夠擊中機器人身上的黃銅圓盤,機器人立刻就會哭泣起來。五個十錢。

所謂機器人身上的黃銅圓盤,就是指安裝在鍍鋅鐵皮機器人左胸上的那枚圓盤,亦即心臟。而右手的架子上則擺放著彩色石油罐和啤酒瓶。

店內當班的姑娘只有一人,臉上寫滿了無聊。

“今天沒戲啊。”

姑娘沖著綾吉莞爾一笑。

“看來今天沒人發脾氣啊。”

“昨天客人可是蠻多的。”

“得嘞!”

說罷,綾吉便買了十個摔炮。

“我就拋磚引玉給你留個發火的種吧。”

綾吉將一個完全握進掌中的素陶小球用力拋了出去。彩色罐發出令人生畏的聲響。素陶球碎作一團煙霧。再來一個!與其說神清氣爽,不如說猶如櫻花時節淡云密布的天空一般茫然若失的心頭反倒產生了一種焦慮感。每當他投擲出一個球,往昔某一可憎的記憶片段就會浮現在腦海里—往昔的戀人、往昔的淺草、往昔的家庭。球的響聲使綾吉身后立刻聚集起一大群人。他真想依次從側面敲打那些人的腦袋。他們的表情是何等的愚昧啊!在拋出最后一個球時,綾吉抱著包袱的左腕猛一用力,指尖觸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

綾吉迅速退到人群后面。

“姑娘,你警惕性可夠高的呀!”

隨后,綾吉從正面緊盯著茫然若失的姑娘的臉說道:

“甚至連手槍都帶來了呀!”

“哇塞!”

下意識地說出這種城里人才使用的感嘆詞后,姑娘不禁張大了嘴巴,不知道該怎樣掩飾才好。

“手槍?您是說那種小槍嗎?”

“姑娘,你的牙齒蠻漂亮嘛!”

說罷,綾吉便向劃船練習臺方向走去。

摔陶器場地對面是賽艇場地。長長的水槽內漂浮著兩只小劃艇。只要轉動水槽里側的舵輪,劃艇就會向前行駛。

摔炮游樂場的對面是劃船練習臺。同樣也是兩只船。搖櫓后,立在正面的溫度計式樣的偌大儀器的指針會競相上升,以顯示兩只船的競賽成績。

劃船練習臺的旁邊是室內棒球場。攻守各三局,價格為五錢。玩法是利用氣槍的軟木球子彈射擊本壘上的木球。八名內野手和外野手叉著表示防守區域的黃銅雙腿佇立在前方。球若碰到腿上,便意味著射手出局。

“跑壘員一壘!跑壘員一壘!第二擊球員。第一球準備開打。擊中!擊中!二壘地滾球!擊球員,出界!跑壘員,出界!雙殺……”

一個正在玩競技游戲的女人以無線電播音員一般的嗓音喊叫著。聲音在陰郁的運動休閑館內持續回響。聚集在這里的人最多。

摔炮游樂場的旁邊是滑雪保齡球場。滑雪保齡球場的旁邊是臺球場。只有這個游樂項目不是模仿競技,乃是真正的臺球游戲。

室內棒球的前方是臂力計、握力計、棒球擊球測力計以及自行車競速場地。

兩側排列著上述游樂場所的走廊盡頭是休閑茶館。

綾吉佇立在那里觀看室內棒球比賽。鄉下姑娘擺弄著包袱皮在他身后說道:

“我沒拿什么手槍。”

“可是包袱里卻裝著像是手槍的東西呀!”

“那是剪子。”

“剪子?”

“做針線活用的剪子。”

“你會裁縫活兒啊?”

“是的。從學校出來后我先是學了三年裁縫。后來就一直在家附近干點縫縫補補的活計。我討厭干農活!”

“不過姑娘啊,你的手可是夠細嫩的嘛!”

“是的。”

姑娘喜滋滋地頷首。

“那正好啊。接下來到我那里去,幫我縫補縫補綻線的衣服之類好了。反正我是單身一人啊。”

“阿佐谷遠嗎?”

“姑娘方才從包袱里拿出來揣到懷里的東西是剪子嗎?”

“我什么也沒揣呀!”

“是嗎?我還以為又是手槍呢。”

綾吉咚咚地向樓下走去。在途中他給鄉下姑娘買了一支富有寶冢歌劇團情趣、喚做“街頭藝人”的花簪。白光閃爍的金色簪子上鑲嵌著玻璃球。

“把這個插在頭上!作為你在淺草走丟時好找的‘標記’。”

姑娘死死地盯著綾吉,眸子深處閃爍著敵意走出了松屋百貨店。

然而綾吉根本就未走向容易使人走丟的人群,而是從二天門進入觀音寺院內。轉到佛堂前以后,他走進了繁華地帶奧山一家喚作松邑的小豆湯店。薄暮已經降臨。

“肚子餓了吧?”

綾吉用鼻尖擠出一絲微笑。只是讓姑娘喝了一碗鄉下小豆湯,在那之后他就一直任憑時光流逝,即便過了一個半小時,也絲毫沒有起身離去的意思,并且一言不發,似乎在等待贗品鄉下姑娘焦躁起來。

“好靜啊。”

綾吉哈欠連天。

姑娘如廁,許久不歸。

綾吉臉色陰郁地來到外面。

一個膚色白皙、光腳穿著竹皮草履的男人正倚靠在小豆湯店的墻壁上。男人系著藏藍色和服腰帶,留著平頭,未戴帽子,穿一身破舊且已經開始下垂的粗素條紋特等縐綢和服。男人一邊輕輕地擺弄著和服下擺,一邊揪住綾吉的袖裾向綾吉的肩頭依偎過來說道:

“阿哥這渾身肌肉緊繃繃的樣子可真酷!我對你是一見鐘情了啊!”

“放開!”

“我不嘛!一起出去散散步吧。”

“我有伴兒!”

“是女人吧?”

“嗯!”

“女流之輩有什么意思啊?”

“沒錯!”

“那還說什么呀!走吧!”

話音剛落,男人便難以自抑地將軟綿綿的身子倚了過來。在不遠處樹蔭下的長椅上,坐著三四個男人,似乎是這個男人的同伙。他們也是在用女性語言交流。

“啊,對了!我有點事兒要求你。”

“哎呀!好高興啊。”

“蠢貨!你知道有個叫阿島的女人現在在哪兒嗎?”

“又是女人?討厭死啦!”

綾吉的手被男人溫柔地攥住,向前走去。

“讓您久等了!”

姑娘追了過來。

她已經徹底換了一套行頭,儼然一副淺草女阿飛的打扮。包袱也不知被她扔到了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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