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天授之子(川端康成作品系列)作者名: (日)川端康成本章字?jǐn)?shù): 2625字更新時間: 2023-06-20 15:34:08
故園
一
為了領(lǐng)養(yǎng)孩子,從三月十二到二十二日,到東京大阪一帶去了一趟,我想把這十天來的事或多或少地記述下來。
我只能在不給孩子的親人帶來什么影響的范圍之內(nèi)寫,所以這既算不得小說,也不是真實的記錄。就一個作家來說,這是怯懦,也是欺騙。不僅如此,甚至行文的感興也必須抑制。寫的過程中,雖然發(fā)揮了想象的作用,但是一任想象的翅膀飛翔下去,就會脫離實際人物。但是,如果把重要事實的主要部分略而不談,那就對孩子很不合適。總而言之,既不能照事實原樣一成不變地寫,也不能隨興所至地寫。
既然這樣,為什么還想寫?這連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說到底,我覺得寫自己的事是一種痛苦。首先是對于準(zhǔn)備描寫自我的自己感到疑惑和厭惡。因為這個緣故,它使得我把作品中人物寫成可憎的人。總之,可能是因為描寫自我的這個人可憎,才把作品中的我寫成可憎的人,借以蒙蔽人們的視聽,作為作家的一切艱難都能由此發(fā)現(xiàn)端倪。如果不這樣,那就永遠也邁不出第一步。也就是說,那只能是肝火太盛的自暴自棄、惑亂之余的清醒。這樣寫出來的作品也是常有的。當(dāng)然,把這類作品中的人物誤解為實在中的我,這種事情也是常有的。進一步說,即使將作品中人物定成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物時,也沒有必須辯白的道理。不過會感到茫然的凄涼。這并不是因為受到誤解,而是和寫作這種事情的無奈感相通的凄涼。
對于誤解的辯白之策,細想起來,從開始就是齊備的。因為我并不是一邊修飾自己的體驗一邊寫自己,我并非書中人物。因為是假裝出來的偽惡,所以也就顯得狡猾。但是,一切自我告白無不偏于偽善或者偽惡,難免自我宣傳或者自我辯護,尋根探源,其本源之一概出于把告白視為偉大,但是我卻沒有認(rèn)真地立志于此道。因為偽善也罷辯白也罷還沒有達到有意識的程度,所以它是極其脆弱的。總而言之,我既沒有打算把自己條分縷析地弄個清清楚楚,也沒有打算把自己和盤托出自我告白,也就是并非決心寫自己。雖然是一個斤斤計較把自己硬是推向別人、萬一僥幸甚至想把自己推給后世的文學(xué)家,我卻恍惚于、自己消失于忘卻的世界的空想之中,這是日本詩的風(fēng)格吧。宗教也是如此,日本的僧侶沒有留下過血腥的懺悔錄。
沒有寫自己的意圖,也就是沒有寫人的意圖。我認(rèn)為,本來是寫自己的經(jīng)歷,但是往往脫離自己的性格和心理,這不能算一個堅定的作家。靠著把自己多少厭惡的人漫畫化而尋找到的端倪,肯定會走向邪路。這樣,對于作品中的自己,其憎惡的程度自然淺薄。那不過表明了一個人、一個作家的懈怠而已。作品不討人喜歡,余味不好。也許和一張哭喪著的臉差不多。這不是把稚拙的假哭給人看嗎?
我是不憎惡人的,更不可能由衷地憎惡自己。雖說憎惡作品中的自己,還沒有超出修辭游戲的格。作品已經(jīng)是修辭的。實在,它是用語言表現(xiàn)的。然而回到自身,卻不知如何描述自我的影像。而且是用語言來想的。用語言思考的同時還會思考語言和實在有什么聯(lián)系。實在在我們的語言那方,不論用語言如何追趕它,它始終在我們的前面。我不愿意用語言弄臟實在的自我。不寫自我,仍有自我;不寫自我,自我才仍舊是美好確實的存在。把這個自我先珍藏起來,不打算寫自己不愿意寫的筆墨游戲一類的東西,這時也就用不著語言了。語言本身只不過是筆墨游戲而已。寫自我的時候那種疑惑和厭惡,也許就是由此而產(chǎn)生的。當(dāng)然,這種想法不過是文學(xué)的陳腐問題、近代的病態(tài)而已。其中也有自我的虛榮心。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染上不能直率地寫自我這個毛病,這的確是在淺夢里的彷徨。
但是,以他人為模特的時候,我就只能直率地操筆寫來。和描寫自我時的情況不同,既沒有想過把別人肆意歪曲,寫成可憎的人,我也不會寫別人的隱私和缺點,而且是非常溫情地把作品的骨頭和油氣抽掉。作為一個作家越來越思想薄弱。因此,我?guī)缀醪粚懸阅橙俗瞿L氐男≌f。固然也是由于擔(dān)心給別人添麻煩,但是也因為并不相信自己的觀察就是那么準(zhǔn)確,一矢中的。況且即使中的,也不過是整體的一個點而已。即使自己看自己,也是無法描述,何況看的又是別人。其次,縱然看得很準(zhǔn),根本沒錯,但是化為語言時,就脫離了實在。況且,從當(dāng)初開始就是除了靠語言沒有別的辦法觀察人的。以為能夠?qū)懰硕虼速瓢粒性试S作家這樣做的道理嗎?作家只是從人類深淵之上擦過表皮一掠而過,作家沒有足以威脅實在、創(chuàng)造實在的力量。
然而我對于實在這種事物也并不簡單地相信。大體上是懷疑的。假如它從邊角直到深深的底部總是能一眼看清,而且能靜止不動,那么,人就用不著語言了。想寫實在的人的時候,我之所以遲遲不動,退縮不前,可能是實在對于我這個不夠用心的人施加的懲罰。也許它用那根鞭子把我驅(qū)逐到了實在之外。語言的不準(zhǔn)確引起我的惑亂,使我大動肝火,但是因為不知道語言的不準(zhǔn)確會招致絕望性的恐怖,所以還能玩弄語言而活下去。因為不準(zhǔn)確,所以就過于天真地以為,語言所到之處全和實在相通。似乎是隨隨便便地取消了語言和實在的界限,讓它飄舞于虛空之中。實在的影子既淡且薄,縹緲而去不知所向何方。只能聽到來自天上的歌聲。當(dāng)然,我不可能不受到實在的報復(fù)。在實在的外邊被敲打,也許實在已經(jīng)不存在了。被從現(xiàn)實生活中趕出去的滑稽劇演員,雖然已無可救藥,但是得不到救助的心卻仍不醒悟,錯誤地以為幸虧舍身,這個世上才光明遍在。甚至想把戲言留到身后,什么時候才能閉上嘴呢?
我想寫的是為了領(lǐng)養(yǎng)孩子而去了東京、大阪的事,但是我卻難以言表地厭煩這件事。我以為想把它寫出來的自己有些下流。于是擺出了這樣那樣的理由,耽于修辭的游戲,然而畢竟不過是翻來覆去地做了自鳴得意的辯白而已,全是虛妄之言,所以更加厭煩。
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寫呢?連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對于領(lǐng)養(yǎng)孩子這一事實,直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感覺到有非寫它不可的必要。尊重事實的話,就不必寫。孩子到家以來過了二十多天,沒有一點操心的事,倒覺得無拘無束,安閑舒暢。既感到平靜也感到幸福。但是想寫它的時候才有類似不安的感覺。是不是確實因為領(lǐng)養(yǎng)了孩子的緣故?領(lǐng)養(yǎng)孩子是為了什么呢?這種想法突然之間冒了出來。這大概也是追求真實的習(xí)慣所致吧。但是我卻不尊重這個習(xí)慣。我一直被這個習(xí)慣弄得痛苦不堪,時至今日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依然沒有擺脫它。所以,剛剛冒出來的這個想法,不過是瞎模仿,沒有往深處想。其次,如果想一想就能明白,事實大概就不存在了。我希望事實本身就是那樣。現(xiàn)在孩子似乎就是那個樣子。然而我打算稍微離開事實觀察一下看看。寫作要進入事實之中,我在文學(xué)的功能書里大概也會這么說,但是它卻不能安慰我自己。我甚至懷疑,我可能是為了削弱事實而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