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赫爾曼·黑塞與托馬斯·曼書信集
- (德)赫爾曼·黑塞等
- 3648字
- 2023-06-20 15:28:01
書信集
一
慕尼黑,1910年4月1日
尊敬的黑塞先生:
由于身體欠佳,我遲至今日才能為您3月24日的友好來信1致謝。此種拖延或許甚至會導致誤解,這更讓我感到抱歉。所以我今天不再猶豫,我要告訴您,您的來信讓我感到真心喜悅,我尤其喜歡您在《三月》上刊出的對《陛下》的評論2。您說自己的書評是“挑刺”,不,這篇書評不是挑刺,它具有批判性,而所有叫做(也的確是!)“批判”和“認識”的東西,我都衷心喜愛,閱讀時只會感覺到興趣和愉快。《柱廊》3的書評肯定更為可口,容易下咽,但是我更喜歡您的書評。而《柱廊》的那一篇只證明了您所說的,也有幾個讀者對該書感到滿意:這既可以看成是一個嚴重問題,也可以看成是一種特殊優點,最好是將之視為一種事實。您的書評中有些敏銳的懷疑說法,促使我重新思考。我向您保證,我沒有算計、成心耍弄讀者。《陛下》中那些討喜的元素,與藝術性元素一樣,也是出于誠意和直覺的。我常想,您說的“耍弄讀者”是我對于瓦格納藝術長期愛恨交加的結果——既孤傲又蠱惑人心的瓦格納藝術興許永遠影響甚至腐蝕了我的理想和追求。尼采曾說瓦格納“變換姿態”:有時出于最粗鄙的欲望,有時出于最詭詐的意圖4。這就是我指的“影響”,而且我不知道此生還能否找到力量完全擺脫這種影響。對于嘩眾取寵的藝術家,我始終心懷鄙視,此種寵愛無法滿足我。我也渴望笨拙。不過這是事后心理學,寫的時候我是隨心所欲的。
給《三月》寫稿5,我早有此愿,可惜我做事緩慢,而且常常感覺力不從心!我越來越只能專心完成少數幾件主要的任務。盡管如此,我還是希望不久后就能完成此愿。您的約稿令我倍感榮幸。
親愛的黑塞先生,我向您表達真誠的敬意。
您忠實的托馬斯·曼
1.此信一直未能找到。托馬斯·曼寫給黑塞的信件和明信片多數被保存下來。從查證到的曼氏回信中可以看出,黑塞的信約缺十三封。曼氏慕尼黑住宅中的信件手稿,1933年后被納粹悉數沒收,曼氏流亡后因頻繁搬家也遺失了一批物品。部分遺失信件存有黑塞夫人妮儂的抄件,由黑塞夫婦發表在黑塞與多人的《書信集》中。(參見1974年出版的黑塞《書信選集》。)
2.黑塞書評“優秀新書”,1910年2月15日發表在黑塞、托馬和阿拉姆(Kurt Aram)在慕尼黑創辦的德國文化半月刊《三月》第四年度第一卷,第281—283頁,見下文。
3.芬克(Dr.Ludwig Finckh)書評“優秀新小說”,發表于恩格爾(Eduard Engel)在慕尼黑主編的《柱廊》(Die Propyl?en)周刊第七年度(1909/10)第25期,第388—390頁。
4.尼采著作《瓦格納事件》(Der Fall Wagner)和《尼采反對瓦格納》(Nietzsche contra Wagner)。見書后附錄。
5.黑塞在《陛下》書評附信中邀請曼氏為1907年創刊、阿爾貝特·朗根(Albert Langen)出版社出版、黑塞主管文化部分的《三月》撰稿。預登曼氏重要作品的菲舍爾出版社雜志《新評論》編輯奧斯卡·比(Oskar Bie)擔心曼氏會轉而為《三月》撰稿。曼氏讀了1907年2月14日首期《三月》后,給奧斯卡·比回信道:“您不必擔心。我覺得《三月》俗氣粗鄙,政治上是南德民主主義,文學上是赫爾曼·黑塞,我雖然并非唯美主義者,但還是覺得黑塞太實心眼了。”
優秀新書
赫爾曼·黑塞
托馬斯·曼的一部長篇新作應該稱得上當代文學的一件盛事。雖然沒有人會期待他帶來驚喜,因為當代文學界幾乎沒有哪位作家像他一樣,頭一本書就那么成熟,從一開始就展現了包含所有要點的全貌:一個高貴、聰明、敏銳的人;一個冷靜的觀察者,文風老辣,幾因羞于自己的藝術家風格而成了憂郁者,因為智商高、戒心重而容易成為諷刺家。這些在《矮個兒先生弗里德曼》(Der kleine Herr Friedemann)中已初露端倪的特征經過充分和諧的發展,在《布登勃洛克一家》中表現得難以置信地完滿。
托馬斯·曼的大部頭新作《陛下》確實沒有帶來驚喜,那些近年來不斷愉快研讀《布登勃洛克一家》的人,這部新作也許會讓他們失望,因為《布登勃洛克一家》這種書,即便是文學大師也無法每年都出一部,十年也未必能出一部。除了一些小怪癖、小游戲,《布登勃洛克一家》是一件讀者或將漸漸以為是親身經歷的作品,就像巴爾扎克、福樓拜、托爾斯泰和赫曼·邦等人的偉大作品一樣,就像大自然的一部分,無意、真實、自然、令人信服,讀者在它面前會失去美學視角,沉醉其中,就像在觀賞大自然一樣。而《陛下》——從好的也從壞的意義上來說——都只是一部小說、一項發明、一種藝術、一件作品,我們懷著興趣、愛意和欽佩欣賞它,但是無法真正忘我地投入。
可能還有一點原因:在《陛下》中,讀者更加強烈地感覺到了那幾個煩人的怪癖。因為現在吸引我們沉浸于《布登勃洛克一家》的那種力量消失了,我們就成了更嚴格、更冷靜的法官。我們驚訝地發現這位大藝術家有一個致命弱點:他的好品位不是每回都能使他免于誤判和流于俗氣。托馬斯·曼也有俗氣的時候,這聽來不可思議,但卻是事實。
縱然托馬斯·曼有基于極高文化水平的好品位,但是他缺乏純稚天才的夢游式自信。事實就是,他是一位作家,一位有才華的,或許是偉大的作家,但他也是、甚至更是一位知識分子。他有才華,但是沒有巴爾扎克或狄更斯的天真。他的極高天分更像是一個令他感到寂寞的特點,而非一枚令他驕傲的勛章,因此他傾向于冷嘲熱諷,偶爾也會破壞藝術形式。
我認為,天真的、“純粹”的作家根本不考慮讀者。平庸的作家會努力迎合討好讀者。而托馬斯·曼這種多疑的知識分子則努力與讀者保持距離:他為他們提供方便和備忘記號,明里迎合、暗地諷刺他們,包括——令人遺憾地——讓每個人物再現時展示其刻板特征的惡搞,好讓讀者說:原來是某人啊!托馬斯·曼擅長用這種低級玩笑時而吸引、時而愚弄讀者,他甚至還玩孩子氣又俗套的名字和面具游戲,一種最老式、最糟糕的喜劇:他塑造了綠臉紅須的“贅骨博士”、鎖骨突出的“油脂小姐”(肥皂工人之女!),還有剪報的“鞋匠先生”,這些人物都只是面具而已。讀過曼氏對大自然充滿愛意的思考和藝術警句的人,不會理解此人怎能如此糟蹋自己的藝術。
此話聽來頗為苛責。但正是因為我們對托馬斯·曼既愛又敬,我們才要嚴厲批評他的矯情之處。這種讓我們惱火的花招和把戲,若是一位分量不重的作家,很可能還得以借此炫耀,贏得夸獎。但是我們覺得,像曼氏這樣一位藝術家,文化水平之高足以超越任何偏見和評價,他有能力純粹地觀察、純粹地塑造,他本該能夠在嚴肅策劃、創作的偉大作品中省去這種好玩、逗樂、必定暗自得意的把戲。他用這些——當然是成心的——把戲賦予普通讀者一種優越感,但是他隱瞞了所有精微、嚴肅、確有價值的東西,這些東西他雖然也說,卻淡然隨意得讓讀者難以察覺。他的語言則貌似一位“優秀記者”,表面上只想要清晰精確,暗地里卻充滿挖苦、諷刺、風度和難掩的光彩,讓讀者不斷感受到魅力和驚喜。

曼氏著作《陛下》第一版封面(1909年)
這類書讀者會感到有趣,尤其因為《陛下》的情節比較傳奇,但是讀者會錯過很多亮點,而對這些亮點有感覺的人只能享受一半,而且會有點慚愧,因為盡管慧美兼具,這類書卻只是淺層藝術。希望有朝一日我們能夠讀到托馬斯·曼的這樣一本書:他根本不惦記讀者,不打算吸引或諷刺任何人。可是我們永遠也讀不到這本書。我們有這種愿望是不公平的,因為曼氏天生就愛耍弄老鼠。不過,似乎還是追求一定客觀性的曼氏或許會強迫自己,把這個過于主觀的技術變得客觀些,因為始終耍弄讀者的前提是始終惦記讀者,而要寫出純粹的藝術作品,就不能惦記讀者。
在此之前,我們仍然樂見《陛下》,樂見這位雅士的任何作品,因為他最普通的作品終究還是高于常人。
黑塞評論的第一部曼氏作品是1903年柏林菲舍爾出版社出版的中篇小說集《特里斯坦》。黑塞的評論發表在1903年12月5日的《新蘇黎世報》上。
特里斯坦 中篇小說六篇
幾乎可以認定托馬斯·曼有成為全能藝術家的雄心。在《布登勃洛克一家》中,他是一個從容自信地擔起宏大題材的大力士;在《特里斯坦》中,他又成了一個嬌小的雜耍家,處理細節的大師。當然其實兩本書有著極強的親緣關系。只是《特里斯坦》中像是瞬間表情變化的東西,在《布登勃洛克一家》中由于素材的龐大和連貫而長成了一張巨大的悲劇性面孔。他的新作優美得幾乎像在和自己調情,可能會誘使有些人視之為一個極聰明的藝術家的精致作品。但是它們卻不僅是一個技術上的小杰作。除了《小路易斯》以外,這些小說近乎滑稽劇,有時讓人想起那些借《巨人傳》之名而創作的古老的怪異版畫。看得更仔細些,就會發現其實怪物不是怪物,鬼臉也不是鬼臉,而只是看似巧合、實際上深思熟慮、精心設計的光源;移動一下燈籠,就會認出我們的朋友、兄弟、親戚、鄰居,甚至是我們自己的特征。這時我們的感覺半是驚駭、半是釋然,半是滿足、半是失望。細想一下,其實這也是《布登勃洛克一家》的基調。我們有時用一種摻雜了冷靜批評和暗自渴求的態度看世界,此時看到的人和物就同托馬斯·曼刻畫的一樣,嚴肅得讓人笑不出來,又滑稽得讓人哭不出來。釀造這種混酒的人絕非單純的藝術家,而必定是喝盡了不滿和欲求的苦酒,否則藝術家就成不了文學家。《特里斯坦》就是這樣一本書:你能找到很不一樣的東西,能用很不一樣的方式享受,這是一本專供文學愛好者和行家閱讀的書,讀者會發現它屬于即將結束的本年度的最美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