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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天空實在溫和柔軟。一片淡淡的水藍,有如撕下棉花糖而成的云朵輕柔飄浮著。自鴨川遠眺的天空充滿清爽甜美的氣息。春夏之交即將發生什么的預感,與天空的色彩融為一體。凜深吸一口氣,吸入滿腔水草醞釀出來的河川香氣。

回家途中,凜光是經過跨越鴨川的北大路橋仍不滿足,還推著自行車走到河邊,坐在她鐘愛的、最寬闊的木長椅上仰望天空。她伸直的雙腳就對著鴨川的清流。一旦下雨,暴漲的河水便會化為飽含泥沙的滔滔濁流;晴朗的日子,河水在陽光下宛如麥芽糖般晶瑩閃爍,風平浪靜。河邊有慢跑的中年男子和一對牽狗散步的情侶。三月底到四月期間,河岸怒放的淡粉紅垂枝櫻花、小沙洲和堤防上盛開的金黃油菜花,都已隨著季節消失,如今新綠的潤澤葉片在河畔特有的強風中搖擺,沙沙作響。

凜感到納悶,春天的花季過后,緊鄰鴨川的京都府立植物園現在還可以欣賞到什么花?山茶花、櫻花、油菜花、桃花、木蘭、水仙、牡丹的季節都已過去,鎮上盆栽以外的花朵似乎都消失了蹤影,若是冬季還情有可原,但堂堂一座植物園,不可能在五月無花可賞。難不成是杜鵑花?杜鵑花很美,不過路邊隨處都可以見到。凜任由風把玩著發絲,用手機搜尋徒步約十分鐘距離的植物園的信息。

玫瑰!資料寫著,西洋庭園里會有約三百種玫瑰盛開。這么說來,上個月去植物園時,幾乎是百花盛開,唯獨玫瑰只剩下莖與葉,乏人問津,落寞冷清。看著那些以各國公主名字或風光明媚地點命名的玫瑰品種,最愛盛開玫瑰的凜,立刻悄悄計劃起約姐姐們一起去植物園。聽到可以賞玫瑰,懶得出門的綾香和老是裝忙的羽依,一定都愿意騎自行車過去,順道在北山的街道溜達溜達。這時手機發出輕盈的鈴聲——

牛肉燴飯的材料買了嗎?

是綾香傳信息來了,就好像識破了她正在鴨川偷閑。差不多得走了,凜戀戀不舍地仰望天空。無邊無際的天空依然柔軟,迎接向晚,變成了洋蔥炒過后的黃褐色。凜站了起來,決定踩著自行車,沿路欣賞逐漸轉為多蜜醬汁深棕色澤的天空。自從有了早晚要離開京都的預感,這座城市的每一樣景色看在眼中,都令她幾乎要鼻酸。她想將照片無法捕捉的故鄉溫柔色彩好好地封存在眼底。

黃昏這個時段總是令人感傷,一首依稀記得的曲子像團小氣泡般自心底浮現。之所以只是依稀記得,是因為她只聽過母親隨口哼唱,不曾聽過任何歌手正式演唱。凜踩著自行車,在風中哼了起來:

鄉間堤防 向晚時分

呆坐長椅放空

散散步也不錯

好想要有個伴

四下的幽暗 是為了我倆

我等著女孩的到來

向晚時分 看似寂寞

請別留我 孤單一人

“媽媽高中文化祭的時候,走廊上的三個學生突然就這樣清唱起來。當時他們在校舍里面舉辦快閃演唱會,合唱非常美,間奏部分是用陶笛吹奏的,其中一位還吹起豎笛,那音色之凄美,跟這首曲子搭配得天衣無縫。表演真的很棒,讓人聽過一次就忘不了。”

這首曲子似乎是當時的流行金曲,被母親一唱,聽起來低沉平穩,氛圍有點兒像傳統搖籃曲,陰森的曲調好似要被暮色給吸走一般,惹人不安,卻又有股奇妙的安詳。“向晚時分/看似寂寞”,不是一口咬定“就是寂寞”,而是仿佛事不關己地喃喃“看似”,卻又緊接著情緒性地懇求“請別留我/孤單一人”。這樣的不安感,只要體驗過古稱“逢魔時刻”的傍晚所帶來的不安,一定都能感同身受。

 

綾香總是說,全世界所有料理中,牛肉燴飯最受牛肉的品質左右。凜回到家的時候,綾香已經用深煎鍋炒起附近肉店買來的碎牛肉了。

“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買西紅柿跟蘑菇了嗎?”

綾香手上忙著,頭也不回地朝凜問道。她是家中唯一做菜時會規矩地穿上圍裙、束起頭發的人。

“買了。也買了做沙拉的萵苣和面包丁。肉不會炒得太早嗎?會太老哦。”綾香用長筷子翻著碎肉,圓潤的側臉露出微笑道:

“放心,我聽到你的自行車停到車庫后,才開始熱鍋的。可以幫我燒一鍋滾水嗎?我要燙西紅柿剝皮。”

凜將超市購物袋丟到流理臺前的桌子上,連食材也沒拿出來,就準備開溜,聽到綾香平靜堅定的語氣,只好掉過頭來,不甘愿地蹲身取出用了十年的雪平鍋,從水龍頭接水。晚餐是三姐妹輪流負責,不過即使不是自己值日,有時也會像這樣被抓來幫忙。廚藝仍十分生疏的凜經常因為搞不清楚烹飪順序,在廚房手忙腳亂,拉綾香當救兵,因此本就該相互幫助。等鍋里的水滾了以后,凜依照姐姐的指示,提心吊膽地將三顆清洗后去蒂的西紅柿放入鍋中。

“好燙!”

沒碰到熱水,指頭卻被灼熱的蒸氣給裹住,凜慌忙縮回手來。

“用勺子放就好啦。”

忙著調味的綾香晚了一步才提醒,凜將剩余的西紅柿用湯勺慢慢置入沸騰的熱水里。

 

“我也要從主婦身份退休了。”父親到退休年齡時,母親莊嚴地如此宣布,三姐妹完全不解其意,但母親是在公告她從此以后再也不煮飯了。

“媽長年努力到現在,每天忙著準備三個孩子的三餐、便當,還要料理其他一切家務,已經夠了。我暫時不想再看到刻有名字的菜刀、重得要命的木砧板、沾上焦黑油污的煤氣爐了。往后我只在余暇煮飯,想煮的時候才煮。早飯和午飯各自解決,晚飯你們自己準備。”

母親說“我有話要說”,特地把全家人召集到客廳,接著說了這些話。三姐妹和父親當中,只有綾香一個人有些震驚,緊抿嘴唇,其他人都一臉不在乎。羽依甚至說:“只是要講這個啊?我剛和朋友打電話打到一半,先回房間去了。”說完便從沙發上站起來跳過椅背,踩著輕盈的腳步爬上樓梯,回二樓房間去了。

“爸不會給大家添麻煩。”

平時處在陰盛陽衰的家中,同時對飲食完全不講究的父親低聲說道,也觀察其余兩姐妹的反應。

“可以啊,我也會盡量在學校吃飯。”

凜語氣有些歡欣地說。母親看到這樣的凜以及沒有表露感情的綾香,嘆了一口氣,疊起長年穿戴的日式圍裙,在懷里卷成一團說:

“不是盡量,而是每餐都要自行解決。我有時候也會煮自己跟你們爸爸的飯,但可別指望我會幫你們煮。啊,累死我了。光是想到往后不必再煩惱要煮什么,人生就好像又開闊了一倍,神清氣爽。”

“媽,你太夸張了。”

看到母親盡情伸懶腰的模樣,凜靠在沙發上笑道。

“媽,一直以來謝謝你了。”

綾香是唯一好好道謝的女兒,父親也接著急忙低頭行禮;母親依舊一臉嚴肅,“嗯”地點了一下頭,嘆著氣離開客廳了。凜也想道謝,卻錯失了時機。因為有個別扭的念頭掠過她的心里:比起出社會的綾香,還在讀大學就被母親宣布再也沒有“媽媽的味道”可吃的羽依跟自己,豈不是太可憐了?但話又說回來,之前都得為了趕上晚飯而提早回家,或是忘記說今天不回家吃飯,惹得母親大發雷霆,她可不想再回到這種百般拘束的日子。凜成長在“在家吃飯”是天經地義的家庭里,對她來說,外食甚至令她憧憬。先前因為家里有飯,所以不怎么想去的餐廳,以及母親總是說不健康而不準她們吃的快餐,現在,每一樣她都想嘗試看看,夢想開始無限壯大。學生餐廳雖然便宜,但意外好吃,或許可以午晚兩餐都在那里吃。

然而不到半年,凜就受不了外食的重口味,最終和深有同感的姐姐們一起懇求母親再次掌廚,母親卻冷冷地拒絕了。母親體驗到和主婦老友們一起發展愛好、學習新知、外出游玩的樂趣,甚至很少在晚餐時間回家吃飯了。母親開始外出游樂之后,表情變得開朗,也開始會開懷大笑,因此家人也舍不得把神采奕奕的母親綁在家里。

奧澤家和親戚長年來都公認,母親長得跟三姐妹任何一個都不太像。不過將怒濤般接連出世的三個孩子拉扯大,并且從煮飯等家務中解脫之后,母親嚴肅的表情變得柔和,多余的脂肪消失,臉部輪廓從歲月的堆疊中掙脫出來了。這下便看得出那渾圓的眼睛就像長女綾香,薄唇就像次女羽依,豐滿的臉頰就像幺女凜。不過母親粗壯的鼻梁,倒是沒有遺傳給任何一個孩子。

如此這般,磕磕碰碰的晚餐輪班制開始了。凜因為升上研究所忙于學業,而羽依天生討厭做飯,總是拜托綾香代勞。綾香也不可能平白幫忙,每次兩人請她幫忙準備晚餐,就得支付她三百日元,次數一多,對荷包是頗大的負擔,因此兩人把這筆錢稱為“晚餐稅”。家人們都說,綾香的薪水加上晚餐稅,應該存了不少錢。

有一次吃飯的時候,羽依調侃綾香:“你是在存將來的結婚基金嗎?”把綾香氣得滿臉通紅,真心動怒,從此以后,打聽晚餐稅的用途便成了奧澤家的禁忌。

 

綾香的牛肉燴飯,今年已經是第六次登場。

“你買了高級牛肉?”

母親每次買了高級食材,都會炫耀“這是高級肉哦”。受此影響,凜只要看見用肉店的油紙包起來的肉,就忍不住要問。

“一點兒都不高級。牛肉燴飯的肉,最好是脂肪多、快壞掉的甜甜碎牛肉。”

“這是快壞掉的肉?”凜瞪著和西紅柿醬及豌豆混合在一起的牛肉,驚訝地問道。

“不是啦,是今天剛買的。不過不是高級牛肉,只是普通牛肉,要慢慢燉煮到甜味出來。”

“姐你為什么對牛肉燴飯這么執著啊?明明是挺冷門的一道菜,不是嗎?”

“我很小很小的時候,電視經常播牛肉燴飯醬料塊的廣告,一定是被它洗腦了。哎呀這里有牛肉……”

姐姐突然唱了起來,把凜嚇了一跳。

“洋蔥,這里有洋蔥……碎牛肉飯,無敵美味……啊,搞錯了,原來歌詞是碎牛肉飯,不是牛肉燴飯。”

“姐,你清醒點兒好嗎?”

姐姐發現記憶中的歌詞是“碎牛肉飯”而非手中醬汁滾沸的“牛肉燴飯”,因而一笑置之,著手準備沙拉。凜丟下姐姐,爬上二樓自己的房間。

明天研究所的生物多樣性討論課堂上,她要進行個人發言,因此得在今天寫好物種多樣性及系統分類的綱要,并擬定要講的內容。雖然拿出了書和講義,她卻提不起勁動腦,躺倒在床上。躺下來后,視線前方的天花板上貼了一張視力檢查表,是保健室常見的、有各種方向的“C”的圖表。天花板的視力表比保健室的更小一些,因為是凜讀小學的時候就貼上去的,邊緣都泛黃了。現在有些符號就算戴著隱形眼鏡也看不見,但凜全背下來了,因此總是向人炫耀自己的視力有二點零。

右、左、下、右下、右、上、左、右。

替她貼上這張表的父親,沒有想過她可能會把符號順序背下來嗎?盡管心想別再玩了,但每次躺到床上,卻總是忍不住習慣性地閉上一只眼,仰望天花板。

下、左、右、上、左、左上、右、下。

細微的聲音和風壓,讓凜得知玄關門打開了。屋子因為突然灌入的空氣而緊繃膨脹,門關上的同時,又縮回原狀。每當住在這個家的人出門或回來,屋子就會像這樣跟著一呼一吸。從爬上二樓的腳步聲,凜聽出是羽依回來了。羽依總是用力蹬出聲響,節奏十足地上樓。

“凜,你聽我說!”

凜也察覺羽依并沒有直接回自己房間,她看到凜門縫的燈光,也不敲門就直接開門。老樣子了。

“干嗎?我在睡覺。”

明明在做視力檢查,凜卻發出含糊的聲音,裝作被羽依吵醒的樣子,揉著眼睛慵懶地爬起來。她不想讓羽依以為她很閑。

“前原先生剛剛傳信息來,你看,這太夸張了吧?”

羽依坐到床上,亮出手機畫面,凜探頭看去——

我當然愛你,但我不懂無論如何都想見面的心情。想見面的時候再見面,就好了吧?

看完之后,凜無力地別開目光。世上的情侶,總是互傳這么膩人的信息嗎?看了都要反胃。

“不會太扯了嗎?就算要拒絕,一般也只會寫句‘很抱歉不能見面’吧?”

“不是因為你任性吵著要見面嗎?”

“我才沒有。我只是說了句‘剛交往的時候,一般情侶應該更常見面吧’,結果他就這樣回我。裝模作樣,自以為是大情圣嗎?總覺得他認為是我在撒嬌。‘不管不管,人家就是要見你啦!’這男的到底以為他是誰啊?”

“他應該很受歡迎吧?”

凜記憶猶新,三個星期前,羽依開心地回家宣布,說她在公司的新人研習會上交到男朋友了。對方不是跟她一樣的新進員工,而是以指導人員身份參加研習的上司前原智也,雖然年過三十,但對新進女員工們來說是最受歡迎的一個對象,當然也是全公司單身女職員的目標。萬一招來她們的嫉妒怎么辦——當時羽依還喜滋滋地這么說。聽聞前原一再叮囑羽依千萬不要把兩人交往的事泄露給公司的人,凜覺得這個男的問題重重,但羽依正在興頭上,她不想澆冷水,便祝福這段戀情。

“或許他是很受歡迎,可是因此自我陶醉,這種男人我覺得不太對。起碼也該謙虛點兒,像是不去在乎自己其實很受歡迎,或是即使知道,也能謙稱‘怎么會有人看上我這種人?’前原先生想耍酷,可是那根本不酷。身為關西的男人還這么不瀟灑,簡直完蛋嘛。”

羽依不滿地垂下頭說,側臉被染成漂亮栗色的頭發蓋住了。羽依的卷發維持一早在洗臉臺前細心燙好的狀態,即使到了傍晚的現在,也依然完美。

“我決定了。如果他就只知道說些裝模作樣的話,也不肯跟我約會,我就要假裝被他迷得神魂顛倒,對他百依百順,等到他完全放下心來,再狠狠地甩了他。幸好我們還沒上床,也還沒跟公司里任何一個人說過,還可以重來。”

“何必這么麻煩,不喜歡就快點兒分手嘛。”

“就這樣分手,有辱我羽依的名聲。我才不會這么便宜他。”

羽依對自己的魅力,擁有和前原差不多——不,更勝于前原的自信。從小學到大學,學生時代的每一個階段,羽依都是周遭男生的夢中情人。凜和羽依念同一所小學,每到午休,都看見她在操場的樟樹下被男生簇擁。到了高中,羽依總是和才藝出眾、外表陽光的男生手挽著手走在一起。羽依也很擅長挖掘新人,被她發現長處、雖不起眼卻是塊璞玉的男生在和羽依分手后,身價便會水漲船高。羽依沒有交情長久的同性朋友,不過和對男生沒什么興趣的妹妹凜,因為個性相差太多,反而在成長過程中從未發生過沖突。

“凜,羽依,吃飯了!”

綾香在樓下喊道。

“好,馬上去!”

姐妹齊聲回應。以前母親一樣會從一樓呼喊,但這群姐妹卻總是毫無理由地賴在各自的房間,直到母親怒吼:“飯菜都要涼了!”等到自己開始負責做飯,才知道這種行為有多惱人,終于知道要立刻下樓了。

“你知道今天吃什么嗎?”

“牛肉燴飯。”

“咦?又來了?我怎么覺得老是在吃姐姐做的牛肉燴飯。雖然是很好吃。”

“她好像把牛肉燴飯跟碎牛肉飯搞混了。”

“牛肉燴飯跟碎牛肉飯不是一樣的東西嗎?”

“咦?是嗎?”

“味道一樣吧?我是不曉得。”

在羽依之后才回家,早已沖澡完畢的父親先在餐桌前坐下了。老花眼鏡被他自己身體的熱氣熏得霧白。

“爸,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父親已經把沙拉和杯子在桌上擺好,姐妹倆只需要坐下就行了。綾香戴上隔熱手套,端來盛了牛肉燴飯的盤子。

“爸,這樣夠嗎?”

“可以,謝謝。”

冒著蒸氣的盤子陸續擺到各人面前。

“姐,我只吃醬料,不要飯。”

“羽依,你又不吃飯了?牛肉燴飯就是要配熱飯才好吃啊。”

不吃碳水化合物和甜食的羽依聽到綾香的話,眼神游移,但仍舊貫徹意志。除了羽依,每個人的盤子里都盛了白飯。

“開動了。”

以豌豆的青翠作為點綴的牛肉燴飯,西紅柿的酸味與燉煮得軟嫩的牛肉風味渾然天成,紅酒調味也十分濃郁,說不出的美味。耐心燉煮,直到所有食材都入味,這樣的菜只有綾香才做得出來。餐桌旁邊母親的座位是空的,椅子成了無處可去的廣告傳單放置處。

“媽去哪兒了?”

“跟有田阿姨去祇園的歌舞練場看都舞,說晚飯會一起在那附近吃。”

父親邊吃牛肉燴飯邊搖頭說:

“她也真懂得享受,居然可以找到這么多事情做,成天往外頭跑。”

“媽說,難得有田先生幫忙弄到票,今天又是都舞表演的最后一天,無論如何都該去看一下。”綾香模仿母親的口吻說。凜稱贊道:“你的語調跟媽一模一樣!”

“我也想看看都舞呢。我連一次都還沒有看過。鮮紅色的歌舞練場上,會有穿著漂亮和服的舞伎一個個走出來,像人偶一樣跳舞對吧?我也想穿上粉紅色的絲綢和服,配上嫩草綠的腰帶去看舞。”綾香拿著湯匙,一臉陶醉地說。

“我最討厭舞伎了。五官扁平,不涂成泥墻就見不得人,卻每一個都自我意識過剩得跟什么似的。就算晚上在路上遇到,我也會扭開頭,看也不看她們。這也是在宣戰,表示如果是我穿戴成那樣,絕對比她們美上太多了。”

“羽依,你的個性真夠差的啊。”凜欽佩地喃喃道。

“這孩子的不服輸,根本到了異常的地步。我覺得舞伎那種穩重婉約的氣質很高雅,我很喜歡。”

“姐,你那是廢話嘛,哪一個舞伎會嘰嘰喳喳跟人說真心話?倒不如說,如果說個不住、笑個不停,舞伎就不叫美人了。不管長得再怎么漂亮,也會被歸為厚臉皮或老太太這些美女之外的種類,永世不得翻身,會減損神秘的魅力。俗話說,人不是只看臉,這話說得真不錯。個性很重要,聽起來是老生常談,不過即使用更嚴格的眼光來看,也完全禁得起考驗。”

“羽依真是口無遮攔啊。”

“唉,這就是我的美中不足之處啦。”

笑聲四起,餐桌的氣氛變得明朗,眾人胃口大開。

“對了,姐和羽依,要不要去植物園看玫瑰?花季馬上就要到了。”

羽依從小就堅持不肯別人叫她姐姐,要小她一歲的凜也直呼她的名字。人家才不想當什么姐姐——年幼的羽依硬是死守幺女寶座,凜也沒理由違拗,出于習慣,一直以來都叫她“羽依”。

“植物園?之前不是才一起去賞過櫻嗎?我不是很有興趣。”綾香動著湯匙,訝異地說。

“什么時候要去?黃金周連休我也有很多計劃。”羽依也不是很起勁的樣子。

姐姐們毫不熱絡的反應令凜焦急起來:

“我在想下下周怎么樣?和賞櫻不一樣,京都府立植物園的玫瑰園非常壯觀哦,我看到網站的照片,好像有三百多個品種。地點又近,一起去看看嘛。”

“下下星期不行。”

“為什么?你跟前原先生又見不到面。”

“現在是這樣,可是日子還久,搞不好他會來約我。”

“羽依居然會為了男朋友保留周末,真難得。看來這次很認真啊?”

聽到姐姐的話,羽依聳聳肩說“倒也不是”。

“姐呢?若不是周末,休館日的星期二去也行。”

“那時候我打算去四條。”

綾香是圖書館館員,每周休兩天,休館日的星期二是固定休假。綾香沒有男朋友,假日通常都一個人,或是和朋友自由自在地度過。

“咦?姐去四條做什么?”

“看電影買東西。我們要幫圖書館的看圖說故事活動做手繪海報,所以我想去買材料。真可惜。”

“你不邀爸爸同去嗎?”

父親從旁插言,嚇了凜一跳。

“咦?爸跟玫瑰,很可怕的組合啊……嗯,好吧,爸愿意跟我一起去嗎?”

“抱歉,下個月每個周末松山保齡球場都有練習賽。”

“什么嘛,那干嗎問我?”

年過六十的父親雖然延長了雇用期限,但分派到的工作減少,同時他開始前往附近的松山保齡球場練球。凜很疑惑,對父親這個年紀來說,打保齡球對腰腿的負擔不會太大嗎?但似乎有許多同齡的保齡球玩家,父親加入銀發同好會,時不時出門打球。父親開心地擺出投保齡球的姿勢,但動作虛軟,令人懷疑他是否真拿得動沉重的保齡球。

父親叫奧澤螢,他曾向家人抱怨這個名字,覺得女人味太重,而且螢火蟲的光既微弱又短暫,如果能選擇,他情愿叫“奧澤繁”之類男子氣概十足的名字;不過從外貌和氣質來說,父親完全符合螢火蟲的形象。但父親意外地喜歡散步或打保齡球等各種運動,每次去市立游泳池,總是以他纖瘦的身體像水蜘蛛似的輕快暢游。

“別看什么玫瑰了,你可以來看爸爸大顯身手。”

“不用了。大家都好忙哦。”

“你一個人去就好了啊。”

“嗯……那樣也有點兒沒意思。”

在鴨川邊靈機一動,覺得是個好主意的玫瑰園之游,在眾人拒絕下,也顯得魅力全失。

“還有兩星期嘛,一定可以找到人陪你去的。”

綾香對沮喪的凜安慰道。父親站起來去盛第二盤牛肉燴飯。

 

凜會做奇妙的夢。自小她便再三夢見在同一個小鎮游玩。那是個不存在的小鎮。夢見的次數多了,她試著畫出地圖,結果竟完成了一張完整的小鎮地圖:這里有小徑,旁邊有公寓,經過之后右邊有農田,公園對面是樹林,換乘公交車抵達的其他城鎮最大的商業設施里面有電影院、飯店和溫泉游泳池……是從來沒有在現實世界中住過或去過的嶄新小鎮。

相反,也有只夢見過一次、內容莫名其妙,多年來卻怎么也忘不了的夢。那是她高中某次打瞌睡時做的夢,在夢里,凜身子打橫坐在置于地板上的繪卷旁邊看著。繪卷以黑墨畫了許多類似《鳥獸戲畫》的圖案,看起來就像古代的繪本,但唯一不同的是,每一個圖案都栩栩如生地活動著。凜愉快地看著,突然耳邊響起奶奶的呻吟聲,讓凜陷入一種說不出的恐懼。“行幸經過,行幸……”奶奶痛苦地喃喃,這時她驚醒了。

是毫無邏輯的常見噩夢,凜卻無論如何都忘不了,是因為她置身于夢與現實交界時,剛好聽見了奶奶的聲音。呢喃聲在她將醒之時于耳畔響起,那幾乎就像在現實中聽見的可怕感覺,盤踞在她耳底,怎么樣都不肯消散。醒來一看,身邊沒有人,電視也是關著的。

另外,“行幸經過”這句話有個特征,四個音不只是音,還以文字形式清楚地浮現在腦海。

行幸經過。

如果那是奶奶的鬼魂入夢,應該會看到與她生前有關或與她有冤仇的人的名字,像是與“行幸”發音同為“miyuki”的“深雪”或“幸”。但“行幸”不像人名,她也從來不曉得有這樣一個詞。于是查了一下詞典,結果查到“行幸:天皇出巡”,更讓她一頭霧水了。

今晚會做什么樣的夢?凜拍了拍從小用到大、尺寸抱起來恰到好處的大枕頭,拍松之后再躺倒。閉上眼睛豎起耳朵,聽見綾香洗完澡用吹風機的聲音。如果一直住在這里,即使過了三十歲、四十歲,凜還是會住在“兒童房”。想要離開的話,就只能自己找機會。

腳注

①?每年四月,京都的祇園藝伎在歌舞練場表演的舞蹈。

②?全名為《鳥獸人物戲畫》,據傳是日本十二三世紀的多名作者共同完成的。內容以動物和人物戲謔地表現當時的世相,頗有今日的漫畫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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