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節，她沒有在家，她和媽媽妹妹去了親戚家，另一個大城市。

她這一年似乎一直在東跑西跑。

正是從這一年起，她開始擺脫了走不出小城的詛咒，她開始能走出那個困住自己十年的地方了。

所以這一年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年之一。

這幾年都是，她大學這幾年都是。

她和陳楚然告了別，現在她不太記得清當時的事。

她只知道自己的心事是很重的，所以，當她見到許多親戚的時候，她根本沒法和他們正常相處，她在那里的整整一個星期，心里全是邊界感和戒備心。

也許有人會覺得這樣也是一種性格。

但是只有她清楚，內心無時無刻不在煎熬啊。

她煎熬地甚至忘記了陳楚然，她很忙。

她只想早點回家。

在春節那晚，不出意外全家人又在一起開會。

當她不得不發言時，她說出了早就準備好了的話。

無非就是一些匯報情況啊，之類的東西。她沒有心思去說一些富麗堂皇的好聽話，不知為何她那時想不起來那樣做，她完全是語塞的。

她做不到。

她只是，說出了她已經做到的一些事以及她的“未來的規劃”。

她根本就不知道對未來有什么規劃。

她只知道，她是想和陳楚然在一起的，她想當作家，她想去打工，攢錢，未來和他一起開店，她可以當個小學老師，但是她沒有考到證，而且沒有門路，不知道怎么成為老師。

想到他們唯一能接受的自己想做的小學老師，她覺得煩，她做不到。她知道自己沒勇氣，也知道這個可能性很小，也覺得他們可能會看不上。

她是脆弱的，她并沒有面對世界的辦法。她唯一知道就是讓自己快樂，不行就搪塞，但是她又是個那么聽話的，認真的，重承諾的孩子。

就像我之前說過的，她有點像個傻子，她對未來沒有想法，但是她不能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

不過我也說過，她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傻子。她不算傻，她走在外面知道路，她也知道其他人想聽她說什么。她只是當時，在人生的宏觀的舞臺上，是一個傻子。

沒人相信她過了年就已經22歲了。她給所有人一種年齡很小的錯覺。

20還勉強能信，22？騙誰呢？

她說，她未來的想法還沒有想好，大概可以試著考考研，差不多就這樣。

她只是隨便說的，她知道他們可能會想聽到這樣的話。

她總不可能說自己要去打工，或成為作家，或者成為小學老師，她還沒信心這么說。不過如果從后來的境遇看，她似乎還不如說自己準備成為老師。因為她是傻子。

當然她自己說的也不是假的，她也想過考研，覺得自己可能比較適合這個。

但是她沒想到的是，全家人一致投票贊成她考研，并且說——嗯，就考研吧。

似乎她的命運在那一晚已經被定了下來，似乎她在所有人的面前發言表態了一樣。

一個自己也許曾在迷茫時候有過的想法，考研也許是一種逃避，如果你不是真的想考研，最好還是不要拿他胡說。

晚上她睡覺的時候，心里還覺得充滿了希望，覺得挺不錯的。

既然如此，那就用著新的一年準備考研吧。

反正自己也是散漫一年了，也該約束約束，干點正事了。

不過要考什么研，考哪里，就得她自己去琢磨了。

已經是近十年，沒有全家人在一起過年，好不容易過一次，她已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竟然在這樣一個場合上，立了投名狀，讓自己這一年沒有退路。

第二天去博物館游玩就開始了探索的眼睛，立刻開始研究要考個什么專業。

從那時起的每一刻，她就一直背著這個想法，一個自己兩天前還沒有的想法。吃飯時，睡覺前，離開前家人還不忘再囑托一下，加深一下她一直在心里想著的一塊石頭。當時她沒覺得是石頭，反正就這么干唄，想到哪做哪唄。

你們說她是不是傻子？她沒有自我。

家人囑托沒錯，如果是一個記性差的，已經拋到腦后的人，但是還是很有能量去做這樣一件事的人，當然得常囑咐著點。

但是，她是個一點小事都一直認真放在心上的人，過多的囑咐就是一種強化壓力。而且當時，她還是一個沒那么強能量的人，她之前被耗費了太多的元氣，她剛剛恢復一點，但是她自己當時意識不到這一點，也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一點。

她傻，她看不明白，她的能力在當時是不足的，這一切對她并不是簡簡單單地，好好學習這一件事。

但是她又是個什么都放在心上的人，她會一直一直被這一件會繼續耗費她元氣的事，這樣下去。

這就是她的罪，當終于上了回家的車，她本該清凈的心卻再次變得有些焦慮起來。

回到家很開心，但是回到家之后的第二天，痛苦就開始了。

她背負上了一個包袱，一個妥妥的包袱。在回家的路上她感覺得到這種包袱。

一個很大很大的包袱。她竟有些害怕回家，回家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她要有多久不能走出去了？她要做多少努力了？

后來爸爸又邀請她出去，但是她卻去不了了，那個小城市，似乎再次成了一潭死水，周圍都是山，牢牢困住他，其實這就是心的監獄。

她是多么累啊，她是多么可憐啊，想到這里，我不由得感到很難過。

從那天開始，她沒有一天快樂。

她覺得自己再次進入了一個監獄，回到家，有一種感覺，回到了一種監獄。

背負上了不該背負的壓力，答應了自己并不是百分百想做的事。

心里明明有一些猶豫，卻因為懦弱，因為是個小傻子，相信世界不會怎么傷害柔軟的自己而答應下來。

她還沒見過這個血淋淋的世界，一個22歲的人，對這個世界的鮮血還一無所知。

她會被傷的體無完膚嗎？

她會害怕回憶這一切嗎？

一股無形的洪流推動著她向前。讓她忘記了自己本來想做的一切。

很久不聯系的親戚也突然聯系上她，勸她考研。

她一面開心，自己確實要考研，但是另一面事實是，她真的要考研嗎？

她漸漸感覺人生已經不再由自己掌控，而是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

人生到底是誰的？

難道自己不能主宰自己的人生嗎？

一開始，她并沒有感覺到抗拒考研，只是內心開始做好了吃苦的準備。

但是，她忘記了幾件事，第一，她當下能做，該做的事情還沒有做好。第二，她已經吃過了太多苦，剛剛吃了一點甜，她就準備好繼續吃那么大的苦嗎？對自己公平嗎？殘忍嗎？第三，她當時是否有能力，是否真的知道做這件事的意義并能支持自己做下去。第四，她這樣做有沒有背離自己的內心。

不到一個月，她又要參加教師的考試了。學校里有一個評選，她必須在六月評選前通過教師的考試，以及6級的考試，可是6級年前才考，她幾乎裸考，她只能祈禱那個考試通過。

而教師考試，她只有接下來的一次機會。

可是她還要準備考研的事情。

這么幾件事，但凡只用做一件，也會讓人舒服很多。一個正常人可能姑且做不到會被壓彎腰，更何況她。

她為什么要逼迫自己呢？這么大的壓力，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承受，可是對于她——一個傻子。是不是就更不可能做到了？

她和父親的聯系少了，和陳楚然的聯系少了。

她很忙。

忙到已經失去了自己的時間。

看看電視劇已經成為了一種類似罪惡的事？因為“浪費”了時間。

一切都是畸形，扭曲，反人性的。

其實后來想，那一年糟糕的程度，和高考已經不相上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就是她面臨的最大危機。

她認為她的人生來到了一個岔路口，她在這里駐足，徘徊，不知道何去何從。

她的縱欲，她的傻，她的痛苦，她的自我放棄，一部分來自家庭，一部分來自高考。

她并不是一個壞人，她做過的比較罪惡的事就是縱欲。可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渾身都是傷。她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她需要他們，需要那當時生命中唯一的光，愛情，情人和愛人。

她錯了嗎？她要為此接受懲罰嗎？

有時候，一切真的就是運氣，她能力不差，但她運氣真的不怎么好。

她即將迎來痛苦。

因為不會捍衛自己，因為把自己的生命交由別人操控，而承受的卻是自己，而迎接痛苦。

但愿這痛苦后面，是新生和清醒。

但是有一件事，她不想提起的，那就是，她和陳楚然已經有些疏遠了。

愛還在，只是，聯系少了。

幸福居然那么短暫，可是結束幸福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她給了自己這么多痛苦。

她必須得上這一課，早上早好，后來她明白了。

她那時如一只待宰的羔羊，她自己很清楚這一點，因為她傻傻的，她只顧著一點點往前走，她什么也不懂，完全不能保護自己。她知道自己會慢慢明白一些事的，只是，她不知道會是以那么痛的方式。

她跨年時的簡單的心愿，也被她忘記了。

她以為新的一年，會是充實奮斗，熠熠生輝，甚至創造輝煌的一年。沒想到，她的心一開始感受到的所有的不舒服，壓力，淡淡的焦慮恐懼已經準確預示答案了，這一年將是血腥，恐怖，讓她清醒的一年，讓她不再是“傻子”的一年。

痛，我只想與你一起抱頭痛哭。

謝謝你，請原諒，對不起，我愛你。

終于過去了。

余生讓我溫暖你，了不起的你。

不愿意回憶，回憶會痛。

不愿不回憶，不回憶會遺忘。

后來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曾寫下過那樣的詩——

黑發如泥簌簌掉落回歸大地

眼淚落入那流淌在紅土地上的金色河流

靈魂飄蕩在護城墻般的高原之山邊緣

那是它能觸及的最遠的地方

一個生命似在風中枯萎。它看到死亡已近在咫尺

每次讀都想哭，得是多么痛和絕望才能寫出這樣的詩。不怪了，再也不怪了，和解了。自己幸福就好，保護好自己就好。我們說好了，這次站在光明這一邊。只要正能量做自己，心態隨順。

她能推斷出那些句子寫的時候一氣呵成。

因為她根本不記得自己寫過。

不過換一個角度看，從正面的角度看，總是沒那么痛的，總是也有很大的收獲的。

沒有那年的痛，就沒有后來醒過來了的她，不醒過來，她就早晚還是要經歷痛的，那就是蛻變。

另外，沒有那考研的經歷，她也寫不出這樣的詩，她學到了很多寫作技巧的。

不要夸大苦難，沒有好處，雖然也不必否認苦難。

所以她同樣感謝那段經歷，太重要了，是給了后來的她最強大的安全感的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