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切都是自我保護，大概她其實一直在隱隱期待著，有個人能穿過重重迷霧找到她。

有一天晚上，我工作到天亮。

手機響了起來，夏菡給我發了一張照片，照片里是她的電腦，顯示著她做到一半的PPT。

夏菡是我的一眾朋友里，少有的生物鐘可以跟我保持高度一致的人。

這很難，因為我的生物鐘已入化境：那就是完全沒有生物鐘。

早上六點我們可能剛忙完，一起出門喝了一杯咖啡，上午九點我們可能已經各自開起了電話會議，中午十二點我們可能剛喝完紅牛準備下午的奮戰。

久而久之，我練就了一項技能，趕路時，無論坐高鐵還是飛機，只要能坐下超過半小時，我就能瞬間進入睡眠狀態。

有一次我們一起坐飛機。

早上六點的早班機，我掙扎了很久才決定不穿著睡衣去機場。夏菡卻穿著八厘米的高跟鞋化著精致的妝出現在我面前，還涂了大紅色的口紅，站在我身旁顯得熠熠生輝。

上飛機后，她又立馬去洗手間卸妝了。

作為一個跟鋼筋一樣直的直男，對此表示無法理解。

我問：“夏菡，你為什么一大早坐飛機要化妝？”

從夏菡家到機場只要四十分鐘，而我們這次要飛行四個小時。

她不屑地看著我：“我怎么可能頂著黑眼圈和暗黃的皮膚出門呢？老娘就算半夜出門倒個垃圾，也是會先化妝的?！?

說完她就換上了自帶的拖鞋，戴上了耳機和眼罩，表示自己要進入睡眠狀態。

我困意也一陣陣往上涌，瞬間昏迷。

飛機快落地時我才醒過來，夏菡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換回了高跟鞋，抹好了口紅，化好了妝。

最讓我驚訝的是，睡了一路她的頭發居然一根不亂。

我想起我每次睡醒之后的賽亞人發型，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這他媽簡直是神技啊！

當然我也不是沒有見過夏菡素顏的時候。

我們住同一個小區。

有天深夜，她突然給我發來信息：“我家停電了，你家停電沒？”

我回：“沒有啊?！?

剛回完就聽到敲門聲，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她揣著電腦就沖進了客廳旁的廁所。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廁所里有人在喊：“黎然，你家Wi-Fi的密碼是什么？”

兩小時后夏菡從廁所里出來了，披頭散發，睡眼惺忪，打著哈欠說：“黎然，你家Wi-Fi信號真的很差，害得我一個資料就查了半小時。”

我翻了個白眼，說：“誰讓你在廁所的？你不能到客廳嗎？”

她抱緊自己，說：“黎然，想不到你是個色狼?！?

我頭頂三個問號，說：“你說這話時能不能先照個鏡子？”

夏菡大驚：“媽的，剛才出門太急忘了化妝了?！?

夏菡最讓我佩服的，是她對時間的壓榨能力。

每天沒有什么時間睡眠，還能抽出時間網購。每周七天都要加班，還能每天抽出一個多小時健身。每年都過得焦頭爛額，居然還能抽出固定的時間去各個國家旅行，生生把一天的24小時過成了48小時。

有時朋友也會詫異，問她哪兒來這么多的精力。

她說：“努力工作才有能力好好去玩，世上有趣的事情那么多，我們要對世界永遠充滿好奇，更何況我的工作本來就很有趣呀?！?

跟她相處時常覺得壓力很大，因為她總讓我們覺得自己不夠努力。

但大家都愛她。

因為她的性格實在太好了，就跟她的皮膚一樣好。

有一次我的一個朋友來上海玩，要在我家小住。

那時我正好在全國巡回簽售，要第二天早上才能到上海。小宇和老陳出去蜜月旅行了，小朱又不在家，無奈之下我只好把鑰匙寄給夏菡，拜托她幫忙開門安頓下我朋友。

我特地說：“夏菡，你只要負責把我朋友接進我家門就好了?！?

她說：“放心，交給我吧?！?

第二天我到家，朋友把夏菡夸了一遍又一遍。

他說，夏菡把他接到家之后，特地帶著他出門轉了轉，帶他熟悉周邊環境。又陪他去了商場，買了換洗的床上三件套，把空房間收拾了一下，簡直無微不至。

我朋友感動得快哭了。

我打電話給夏菡道謝。

我說：“夏菡，你太客氣了，其實你不用……”

她打斷我：“不用什么不用，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理應的?！?

我過意不去，還在道謝，說改天來我家吃飯，我下廚。

她打斷了我。

她說：“對了，我幫你把客廳也收拾了一下，滿地貓毛怎么見人？”

我說：“我在家的話每天都會整理的?！?

她沒理會我：“你說你的粉絲要是知道你家這么亂，他們會嫌棄死你的吧，我要不要去你的微博評論一下呢……”

我慌忙說：“不不不，一切都是意外，一切都是幻覺，你昨天看到的都不是真的……”

她哈哈大笑，說：“不說了，我還有事要忙，先掛了?！?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她安頓好我朋友，轉頭又回家加班了。

而我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在趕去開會的路上。

這么好的一個人，個人感情問題卻一直沒解決。

一方面因為她真的很忙，另一方面她實在是方方面面地拒絕所有人的靠近。

她自己也說：“太麻煩了，談戀愛太麻煩了。要彼此試探著靠近，我又是自尊心極其強的人，深夜里的一句‘你在干嗎’就是我說過的最具暗示性的表白了。”

因為工作，她倒是也能接觸到很多人，只是我聽說她是這么拒絕一個人搭訕的。

會議結束，有人過來搭訕，對夏菡說：“你很好看?！?

她說：“謝謝。”

他說：“能留一個微信嗎？”

夏菡裝作沒聽清：“?。俊?

男生又說了一次：“能留一個微信嗎？”

她依舊裝作沒聽清：“?。俊?

男生張大嘴，一字一頓地說：“能留一個微信嗎？”

她冷漠地說：“這樣啊?！?

“不能?！?

惜字如金。

其實那個男生不是完全意義上的陌生人。

幾個人也一起開過幾次會，彼此也算是認識了。

可她就這么冷漠地拒絕了。

所以很多跟她不熟的人，對她單身的解釋都是兩個字：高冷。只有我們幾個朋友跟她相處久了，才知道她完全不是這樣。

你能想象到這樣的一個姑娘，有一天在家突然背起了《一人我飲酒醉》的歌詞嗎？

如果你不知道這首歌是什么，那這樣說好了，夏菡是這么一個姑娘：如果唱歌時她不熟悉的人超過三個，她會堅決拒絕唱歌。實在拒絕不了了，就唱一首孫燕姿的情歌，飽含深情，技驚四座。

但如果唱歌的時候只有我們在，她的歌庫是這樣的：《最炫民族風》《嘻唰唰》《小蘋果》……

這都不算什么，有一次她點了一首《江南style》，居然從頭到尾一字不錯地唱完了。

這得是一個人默默聽了多少遍？

最關鍵的是，她總是唱著唱著毫無預兆地開始尬舞，然后開始活躍氣氛。

她說：“好不容易好朋友聚在一起，當然要開心啦，那我就以身作則吧。”

我有時在想，高冷的夏菡和逗b的夏菡到底哪一個是真的。

直到有一天她給了我一個解答：兩個都是真的。

“如果你能看到我逗b的一面，說明我把你當真朋友啊。”

我瞬間被說服了，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

接著她說：“就好像我能看到你家客廳很亂一樣啊，你說要是你的讀者知道……”

我大驚：“這不是事實！”

又想起了什么，正色說：“不許去我的微博評論！”

對戀愛，夏菡有這樣一個理論：

她說：“你聽周杰倫的歌吧？”

我點點頭。

她說：“你聽過《龍卷風》吧？”

我點點頭。

她說：“你知道為什么周杰倫把愛情形容成龍卷風嗎？”

我思考片刻，問：“為啥?！?

她說：“因為龍卷風大家都聽說過，但沒幾個人見過?！?

我忍不住問：“夏菡，你這個理論，是什么時候琢磨出來的？”

夏菡沒有回答。

后來有一次，我陪她看完一場午夜電影，剛想和她討論電影劇情，卻發現她在哭。

我愣在原地，壓根兒沒想到看一部愛情電影的她會哭。

要知道這是看愛情電影從來get不到點的夏菡啊，還記得有一次小宇看完《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時滿臉是淚，夏菡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說：“這有什么好哭的？”

小宇說：“你不覺得男女主角很可惜嗎？”

夏菡說：“有什么好可惜的，這不都是他們自己作的嗎？”

我們無言以對。

我甚至從來沒有見她哭過。

哪怕被房東趕出家門，她也沒有哭過。

哪怕是生著病做完的計劃書被批判得一文不值，她也沒流過一滴眼淚。

我試探性地問：“怎么了？”

她說：“你知道我為什么這么愛工作嗎？因為工作不會背叛你?！?

說著說著，夏菡的眼淚唰唰唰地往下掉，我這人最受不了女生在我面前哭了，因為我壓根兒不知道怎么辦，只好手忙腳亂地滿世界找紙巾，可手里能稱得上紙的只有電影票。

我想了想，默默地把電影票遞了過去，說：“我沒有帶紙巾，你將就一下……”

夏菡破涕為笑，說：“你真的是死直男，這種時候你不知道把肩膀靠過來嗎？”

我恍然大悟，認真點頭表示又學到了一個技能。

夏菡卻自己用袖子擦干了眼淚。

她第一次說起自己的故事。

說其實自己見過那么一次龍卷風。

夏菡的人生設定，原本是一個白富美，白是天生的，重點在富，所以就美。

小時候別人沒有的，她全部都有。別人家還只能看黑白電視的時候，她家已經有了彩電。別人家還不知道電腦是什么的時候，她家已經有了一臺電腦，雖然只是Windows98的系統。

可一次變故，讓她失去了自己的父親。

母親又接連做了幾次糟糕的商業選擇，她的家境一落千丈。

即便是還幼小的她，也能感受到世界的天翻地覆。很快，生活給她的是沒有盡頭的搬家。很多時候她還沒有熟悉一個地方，就得搬去下一個地方。

從一個高檔小區搬到一個普通的小區，又搬到一棟破舊的小樓。

到后來，她只能寄人籬下，住在姑媽的家里。感謝老天給了她一個好姑媽，和一個好腦子。

姑媽對她不錯，而相對較好的成績，也的的確確讓她擺脫了一些煩惱。過年的時候，她多多少少還能因為成績這件事情稍稍抬起頭來。

大學她報了金融專業，畢業后去了上海，就這么遇到了自己的初戀。初戀比她大幾歲，用她的話來說，她壓根兒接受不了比自己小的男生，聊不了幾句話就能感覺到對方的幼稚。

她原本以為，找到了一個靠譜的人，找到了一個細心體貼懂得照顧她的人。

戀愛談了幾年，兩人開始談婚論嫁。

有一天，有個女生加她微信，備注寫著她男友的名字，她就通過了。

女孩第一句話就是：“我跟羅肖在一起半年多了。”

她大腦瞬間一片空白，頭皮發麻，只覺得自己心跳到一百八，完全無法呼吸。

她無法相信。

她跟他在一起時，天天發短信，從睜眼到閉眼，都是親愛的，么么噠。一天通好幾個電話，最重要的是，他父母已經完全認同她了，也在計劃著結婚的事情，就等兩人拍板了。

這樣的一個人，怎么可能出軌？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對自己說。

可緊接著那個女生就給她描述了很多細節，通通是外人沒法得知的細節。

夏菡顫抖著說：“不可能，我跟他在一起三年了。”

那姑娘趾高氣揚，說：“我也跟他在一起半年多了，不信你去公司問同事啊?！?

夏菡說：“我們準備結婚了?！?

她說：“喲，準備結婚又不是結婚了。怎么著，那按照古時候，我是不是要叫你一聲姐姐？”

夏菡沒有給男生發信息，一個人住到了酒店，一直忍著。

她不敢確認，害怕打電話過去質問，發現所有的都是事實。

一個人到底有多愛一個人，才愿意為了他自欺欺人呢？

第三天，男友才給她發信息，問她去哪里了。

她說：“我都消失快三天了，你才找我？”

他沒正面回答，說：“我想了想，我還是不想結婚，如果你接受不了，我們就分手吧。”

她只是說了聲“好”。

之后一個禮拜，夏菡沒怎么吃飯，生生瘦了十斤。也睡不著覺，每天努力去睡兩個小時也都是迷迷糊糊的，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出來。

后來到底還是哭了一次。

她說自己不是因為想到這段戀愛而哭，只是突然想到自己的父親如果還在，一定不會讓她受一點委屈。

哭過之后她發誓自己再也不哭了。

直到那天晚上我們看了一部電影。

直到那天白天她聽到他結婚的消息。

我聽完故事，說：“他不值得你難過?！?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是替當年那個小女孩難過。”

那個一直要強的小女孩，終于卸下了防備，脫掉身上的刺。

滿心歡喜，卻等不到想要的結果。

夏菡頓了頓，深吸一口氣，說：“從此我想通了一件事?！?

我問是什么事。

她說：“我以前一直覺得我是不能原諒他，后來才明白我是不能原諒自己。你看我聰明，長得又好看，要情商有情商，要智商有智商，我不能原諒自己居然也曾經那么傻×過一次。我想通的是我永遠不能讓自己陷入糟糕的境地，永遠不能狼狽，所以每件事情都要做到最好?！?

我突然明白了，那天去機場她為什么要化妝。

不是給別人看的，是給自己看的。

她不允許自己糟糕，即便別人發現不了什么區別。

我給了她一個擁抱，她抱了我一會兒，然后推開我。

她說：“老娘哭的事情你要是讓別人知道你就完蛋了！”

有的人是這樣的，他們不用做什么驚天動地的事，他們不用說什么凄凄慘慘的話，你就忍不住心疼。

你知道她是真的堅強，并不是在逞強。

可看到她弱小的肩膀，你還是想要過去扶她一把。

至少告訴她：沒事，你的好朋友還在。

回到家，想到她的事情我怎么也睡不著，給她發了條信息。

信息是這么寫的：

“你這個人，從一開始就太理性。你把自己層層包裹起來拒人于千里之外，哪怕付出也是適可而止。為了避免所有的結束，你避免了所有的開始。但是我還是希望有個人，有那么一個人可以看穿你怕受傷的心，堅定地站在你身邊。你知道，聽歌時發現沒誰可想，空空落落的，也不是件好事。”

她給我回了三個字，言簡意賅：希望吧。

我說：“會有的。”

她說：“希望啦，那個人肯定得讓我覺得聰明對吧，然后我們還得有錢對吧。我還希望呢，我們可以彼此獨立，最后呢，希望他有點少年感。”

我問：“少年感？”

她一本正經地說：“因為要配我的少女心啊。”

我大驚，說：“少女心？夏菡，你確定你說的是：少——女——心？”她說：“怎么了？老娘還不能有點少女心嗎？我只不過是很難去相信一段愛情而已，我跟你說，萬一我真的再鼓起相信的勇氣的時候，我一定要跟我那時候的男朋友做一件事情。”

我露出了曖昧的笑容，說：“哦？莫非是嘿嘿嘿的事情？”

她說：“跟朋友們一起玩捉迷藏，找到了可以親一下的那種，我就故意被找到！你想啊，當你躲在門后等待著一個人找到你，當你真的被你期待的人找到了，該是多么開心的事情啊。”

我瞬間明白了。

夏菡就是一個躲起來的人。

很多人都是躲起來的人。

他們身上的每一寸堅硬都是因為曾經留下的疤，不能再碰，所以堅硬，所以再也不把這傷疤暴露在任何人面前。他們越是這樣，越是讓人難以靠近；可他們越是這樣，真正了解他們的人就越難受。

有時候你希望他們能遇到這樣的一個人，一個可以看穿她所有偽裝和逞強依然堅定地站在她身邊的人。

那些固執的瀟灑，不過是最后的體面。

就好像他以為你很酷，其實你只是不想在他面前哭。

我多么希望夏菡可以遇到這樣一個人。

她可以不用假裝不用逞強，就算對著所有人都要一副大人模樣，在他身邊她可以完全像個孩子，天真爛漫，肆無忌憚。

只是讓她敞開心扉，需要很多的時間。

我想，她值得。

因為她明明知曉很多道理看過很多事情，卻依然對這個世界保持好奇。

因為她明明見過很多世面也看過山川大海，卻會對朋友送的小禮物發自內心地欣喜。

因為她對待朋友是那么真誠，只要她認定你是她的朋友，她就會堅定地站在你身邊幫助你。

我到底還是把她哭的事情寫了下來，如果小說發表之后有段時間我沒有發朋友圈，那么我想我一定是被她打死了。

……

如果我的評論里多了一條留言，說我不怎么愛收拾家。

那這條評論一定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