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個港口邊陰棚，李知縣讓車夫停在下面。

知縣主簿都是穿著素衣來此，既然船上事情還未辦妥，李知縣并不想搞出大陣仗，免得吸引人圍觀。

孫有田大船被扣押的地方叫做容川碼頭，從盛唐至此已有數(shù)百年歷史，不同王朝對待海運的政策是陰晴不定，期間港口的命運也是起起伏伏，到了正德年間又到了一段繁榮的開始。

而李主簿就是這段興盛的見證者，在龍溪一個地方任知縣十五年，甚至不剩幾年的官場生涯也會結(jié)束在這里，這在基層官員中是很少見的。

當(dāng)他走在這人頭攢動的商業(yè)街上，看著買賣雙方交易完成的笑容，這個本地父母官心中多了一絲欣慰。

多年來一直寬容孫有田這類的海商販賣番貨，在他看來是值得的。

一層一層的分銷商，攤販，搬工，碼頭提供了大量就業(yè)。酒樓，戲院，也是這幾年年才雨后春筍般鉆出月港，還有這些人孝敬的銀子，成了縣里太學(xué)和橋梁公共事業(yè)的資金......

而旁邊的王主簿滿肚子的煩悶，周圍的叫賣聲只覺得吵鬧，搖晃著身子，他可不想辦砸了這事讓自己無福享受家里的贓銀，現(xiàn)在只想快點找到大船。

快步走過一個個攤鋪，終于在一個轉(zhuǎn)角處看見大船的一角，小山一般的影子下面是才到不久正在商量著什么的劉捕頭一行人。

看到這一幕，知縣主簿也是松了一口氣，可算及時趕到。

還沒等兩人朝那走去，旁邊靛青布遮陽棚下晃動了一下，李知縣低頭一看，棚下陰影里正臥著一個衣不蔽體的男人，頭發(fā)掃帚一般散亂，還是那種久經(jīng)沙場的油污掃帚，從頭到腳也都是同樣的骯臟不堪。

手里拿著個破碗，看到知縣注意到了自己，才開始拿叮咣敲碗，“大爺行行好，賞咱幾個子。”

不知是中午太陽讓人太困，這叫花子也不來點才藝，只是干乞討，就連說話聲也有點昏昏沉沉。

同樣注意到他的還有攤位老板，拿著雞毛撣子就繞了過來。

“我說這蒼蠅咋都往這跑，原來你還臥在我這里。快走快走，到別處要飯去，別影響我做生意。”這老板其實還算客氣，他心里清楚叫花子還是不要罵的太狠，惹急了到時候像個狗皮膏藥賴著自己，這可就難受一整天。

看店主追過來，扣著屁股，嘴里不知道在咕噥著什么，一瘸一拐往別地兒尋去。

不過他可吃了大虧，看到叫花子悻悻離去，李知縣剛伸進袖口的手又抽了出來。

“繼續(xù)走吧，本還想可憐他的，結(jié)果人家工作還不敬業(yè)。”李知縣也是無語，看這男人有手有腳的，雖然有點跛，當(dāng)個叫花子還是太墮落了，龍溪縣背靠月港還算富饒，混口飯的營生還是有的，餓死人的事在他任上還沒記錄過。

“還是咱們龍溪縣好啊，我看咱這溪里流的是白花花的銀子。”趕到了現(xiàn)場，王主簿便沒那么慌張了，開始大發(fā)感慨“像這種一點眼力見兒都沒的乞丐在咱龍溪縣都活到現(xiàn)在。”

兩人相視一笑，繼續(xù)朝著大船走去。

在白天，福船的宏偉才看的清楚。十幾丈的船身微微彎曲，兩頭尖尖翹起，像是月亮落在水面。五六丈高的船身黑色打底，白框與紅紋把船舷劃出一塊塊區(qū)域，綠色漆面的船頭兩側(cè)，點綴著巨獸的眼睛，向前看去，方正的前臉更是增添了它的威嚴(yán)，陽光照耀之處投下陰影，就像巨鳥俯視著月港陸地，又如鯨魚空游近海平面。

真是一艘好船，裝下一兩千擔(dān)貨物不成一點問題，也不知道孫有田是從哪個造船廠搞來的，李知縣暗自忖度。

雖然這是一艘標(biāo)準(zhǔn)的福建制船，被用來裝作番國貢船也不會引起懷疑人。要知道福建地區(qū)的造船工藝在盛唐時期就已經(jīng)享譽海外，到了明朝放眼全球依然是造船業(yè)的尖端水平。經(jīng)過幾個世紀(jì)的傳播和學(xué)習(xí)，周圍那些朝貢國家也逐漸仿造起福船樣式的遠(yuǎn)洋航船。

不過許多贗品還是不得要領(lǐng)，只模仿了福船下尖上寬的造型，卻不知道真正的核心在于水密隔艙的底部工藝，正品福船在的船底被橫隔板分成一個個彼此不漏水的艙室，船身鏈接之處都用防水漆料做好填充，這樣發(fā)成碰撞也不會出現(xiàn)整船被海水倒灌的情況，依舊能平穩(wěn)運行。

用來做船的用料也十分講究，海水接觸的船殼部分要用較輕的杉木做成，還要定期往上面涂上石灰水，減輕腐蝕，蠣灰粉涂刷外殼，以防蟲蛀。而經(jīng)常被人踩踏，用來承重的船體則選用幾十年生的樟木打造。這兩種木料加工成木板后，還要先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雨淋，變得更加堅固才會使用。

沒有掌握核心科技，番國仿造的福船在安全性和耐用度上都遠(yuǎn)不及正版。

以往還會出現(xiàn)貢船來之前是自己本土的船只，結(jié)果去大明朝貢個把月之后，換上了明版原裝的進口商船回國的故事。

李知縣也深知福船的普及，自然也不擔(dān)心大船外形的問題。

看著空蕩蕩的桅桿，心里覺得要是掛上一張倭國國旗就更完美了，等到市舶司的人收到消息趕到，看到高高飄揚的番國旗幟，自然會更可能相信這是一艘貢船。

于是李知縣停下腳步，在王主簿身邊耳語，讓他之后在附近港口購得一副扶桑旗幟。

這時，劉捕頭的余光掃到了李，王二人。只見他對身邊一個衙役說了些什么，那衙役蹭蹭蹭地踏著長板上了船去。然后等著李知縣走近一些，拱手問道，“李大人昨夜操勞，可休息的好啊。”

只是簡單的客套話，知縣也是行禮，“劉捕頭辛苦了，這么大的太陽還堅持辦公啊，不知現(xiàn)在在忙何事？”

“還是不是清點入庫的事？昨晚咱不是說好的，我們臬司負(fù)責(zé)清點，暫先把貨物運到你們縣衙倉庫里去，你看，已經(jīng)裝了滿滿兩輛車的貨了。”劉捕頭指了指一側(cè)的貨車，已經(jīng)有衙役抓住麻繩準(zhǔn)備啟程了。

“好啊，好啊，我這也是想掌握更多信息，快快把這案子給結(jié)了。”李知縣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衙役螞蟻般排隊上下這大船，搬著剩余的袋子，只有劉捕頭和幾人堵在這下面。

李知縣并不說出自己真實的目的，他是想到時候看到太刀再來個旁敲側(cè)擊，“劉捕頭，不如我們也上這賊船看一看？”

“哎，讓這些手下去忙吧，已經(jīng)不多事了，咱也是好久沒到這月港走過，沒想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如此繁榮，在街上咱還看見許多奇巧番物，李大人可否帶咱去瞧上一瞧。”

“這個好說，不過咱還是得先去船上一趟，光靠這些衙役是查不清楚的，這福船內(nèi)有13艙室，里面房間錯綜復(fù)雜，說不定還有暗室，賊人最喜歡藏匿禁品在其中。”李知縣娓娓道來。

“哎呀，還有如此玄機，知縣大人真是學(xué)識淵博，我看這福船確實精巧無比，是不是還有其他講究?”

看到劉捕頭還在糾纏，李知縣揮手表示打住，“咱們上去再聊。”

劉捕頭也不是真就出于好奇而繼續(xù)追問，看到王主簿和李知縣如此神速的趕來，想必是為了船上佩刀的事情，他已經(jīng)安排人上去銷毀了，自己能拖一會兒就是一會兒。

故意在原地沉思，故意走在前面，故意放慢腳步。

等到三人走上甲板，船上空間也是豁然展開，都快趕上縣衙的中庭大小。

“天氣太熱，要不就先不從上面來看。咱們?nèi)ハ旅媾撌摇！眲⒉额^說著朝著樓梯處引。

大腿被李知縣拍了一把，王主簿也是反應(yīng)了過來，連忙拒絕道：“不打緊，不打緊，這里就屬我最胖，本官尚能克服。”

“既然王主簿都不嫌熱，咱這老骨頭更沒啥怕的，就先去閣樓看一看。”李知縣根本不吃這一套，執(zhí)意要先去找到佩刀再說。

進入一層大閣樓，才發(fā)現(xiàn)其中的簡陋。

雖然空間不小，也是雕梁畫棟的建筑，但是里面既沒有張掛任何字畫，也沒有文書工具，毫無典雅和莊重可言。四五張八仙桌占據(jù)著房間的各個角落，配套的長凳也是橫七豎八立在那里，每張桌子散亂著密密麻麻的骨制小方塊，知縣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上面刻著小巧的圖案，或三四條，或五六筒，或者梅蘭竹菊，原來是最近興起的麻將牌子。

再一次打量了一圈房間，才在一個不起眼角落看到一個供臺，也不知被供奉的神仙是誰，只知道供臺桌下還有隨手扔的供果的核。確實有擺放長刀的三個橫拖，不過刀身已經(jīng)不見了蹤跡。

難道已經(jīng)被銷毀了嗎？正當(dāng)知縣疑惑之時，隱約聽見窗外有人爭吵之聲。

李知縣十分在意這個爭吵，船上正有幾十個衙役在搬貨，起點口角也正常，李知縣倒不是想要調(diào)停，只是這聲音從閣樓之上的船頭傳來，為何有人會在那里。

門框旁站著的劉捕頭并不知道李知縣有所察覺，只是看見知縣神色凝重，還以為這是沒有收獲的煩悶。

什么也沒說，李知縣奪門而出，看見右邊船側(cè)的樓梯，急匆匆要爬到船頭。

“兩把是我的，給你一把算便宜你了。”

“松手，劉捕頭讓我銷毀的，怎么來分也該我說了算。”

李知縣剛從樓梯探出頭來，就完完整整聽到這兩句，一步并作兩步上了船頭，這才看見有兩個衙役，此刻正抓著一把刀柄，誰也不肯松手，咬牙切齒正糾纏在一起。而他們背后，各自別了一把烏繩纏柄，七彩留穗的細(xì)長寶刀。

“住手，把刀給我放下。”李知縣這一聲怒斥響徹船面，長刀哐當(dāng)?shù)粼诘厣希@兩個爭搶的衙役瞬間背過身去，表情還沒來及調(diào)整，腿已經(jīng)開始哆嗦。

“還有身后那兩把，也都給我拿出來，扔到我的面前。”

李知縣雖然未穿官服，但這幾十年養(yǎng)就的官威，一拿出來就震懾住了二人，只見他們顫顫巍巍捏出長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這才順著甲板把長刀滑到了知縣面前。

“大人錯了，大人不敢了。”剛才還互相推搡的二人此刻像是軟體動物一樣癱在一團。

聽到這么大的動靜，劉捕頭也是健步趕了上了船頭。看到地上閃耀的刀鞘和惶恐叩拜的二人，心想壞了。趁兩人還未多說，一個飛踢上去，連帶把著兩人重重踹到一兩步遠(yuǎn)。

“你們好大的膽子，讓你們來檢查，竟然敢行偷竊之事，看我不打斷你們雙手。”劉捕頭真是怒火中燒，讓這衙役去把找到的一切倭國有關(guān)的物品都扔到海里去，結(jié)果卻想著占為己有，還被抓個人贓并獲。

快步跟上去，還要繼續(xù)狠狠教訓(xùn)，一方面是發(fā)泄怒火，一方面是讓他們不敢亂說。

剛剛翻滾停穩(wěn)，這兩團衙役又得趕緊向劉捕頭磕頭。

“我一上來就看見這兩個人分贓不均，這是你的人，按照監(jiān)守自盜罪，你自己處理吧。”

船上眾人聽到聲音也慢慢圍了上來，李知縣從中點了幾個熟悉的衙役，那是龍溪縣三班里被劉捕頭暫時征用的。等他們帶上那三把長刀，李知縣帶著他們就要下樓，絲毫不等正在發(fā)作的劉捕頭，已經(jīng)聽到是劉捕頭的安排，這下可以肯定了，臬司是不會輕易讓孫有田被放出來的。

被上面發(fā)生的情況吸引，船面上的衙役已經(jīng)放下手頭貨物，紛紛往人堆里瞅去，李知縣在人群注視下，扶著欄桿，一階一階走下來，每一步都格外小心，每一步都是安穩(wěn)落正。

一個不經(jīng)意的轉(zhuǎn)頭朝向岸邊，他看見來時棚子下面的那個乞丐，此刻正在躲在大船下面，遠(yuǎn)遠(yuǎn)眺望著船上發(fā)生的一切，那雙眼睛不像第一次見到的那般渾濁，而是像劍鋒一樣散發(fā)著冷冷的寒光，刺探著船上的自己。見自己被發(fā)現(xiàn)，那乞丐打算逃離現(xiàn)場，不過他沒有向后離開，而是往前一挺，消失在船檐的遮蔽中，隱藏掉了自己的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