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我們對正義有什么感覺?
正義感是人們對正義的一種感覺。
那我們現在對正義有什么感覺呢?
我們心中的正義在現實中能夠實現嗎?對于現實中呈現出來的所謂的正義,我們認可嗎?
從這個意義來說,正義感不僅僅是一種感覺,它也是一種非常具體的客觀存在,它可以具化為一些有關的社會制度、法律體系、司法程序和倫理觀念。這些因素,可以組合為生產正義的產業鏈。
從這個意義上講,正義是一個產品。
它是通過社會規則體系而產生的一個個確定、具體的關于社會關系的結論,包括罪與非罪、罪刑輕重、有權無權、權利歸屬、平等待遇、程序安排,等等。
這些結論關乎每一個人的名譽清白、生命自由、財富歸屬,沒有人會不在意。人們的這份在意就是對正義的一種感覺——人們渴望被公正地對待。
這些結論有時候和我們是利益攸關的,有的時候根本與我們沒有直接關系,但是我們還是氣不過,甚至想要打抱不平。因為它涉及我們的是非觀,我們就是對這種不公正看不過去,我們會有一種代入感。別人的不平,我們會將其假設為自己的不平,進而心緒難平。這是因為人類結合成一個社會,是有一些基本的觀念來維系的。
正義就是最基本的觀念。
干得多的就會多分,干得少的就要少分,這樣才能鼓勵人多干活。每個人多干活,這個社會才能富裕,反之,這個社會就會貧窮和衰落。
打人的人要受罰,偷東西的人也要受罰,這里有一個基本的規則,這樣才能避免弱肉強食,才能建立基本的秩序,才能避免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自力救濟。能夠代替自力救濟的,只有公力救濟,而且必須是正義的公力救濟。
如果不是打人的人受罰,而是被打的人受誣陷受罰;被偷的人被當作盜竊犯,而偷東西的人卻成了“猴王”……先不要說這些受委屈的人感受如何,即使是旁觀的人,他們會怎么想?
旁觀者看到別人受冤枉,看到貪贓枉法的人可以繼續囂張,他們會怎么想?他們還會相信正義嗎?受到扭曲的正義觀會導致他們怎樣的行為?
他們不會再相信法律這些明規則,而是選擇相信厚黑學的潛規則。如果這樣,那法律規定得再完善又有什么用呢?
就像很多法律人,其實他們骨子里還是迷信“關系”的,越到了關鍵時刻越是不相信法治,只相信人情。人情與法治的最大區別是前者是不透明的、不確定的、不公正的,它依附于情感上的親疏遠近,以利益決定取舍。它并不問公平正義,也沒有公開透明,不講程序正義,讓人無法把握,無法公平競爭。
法治的最大意義就在于它塑造了公平競爭的社會機制,讓所有人在一個規則體系下、一個程序框架下,依據實力進行打拼。如果你想插隊,按照規則是不可能的,即使你可以通過“找人”打破這個規則,但你的打破一定是以別人的利益受損為代價的。如果對你的行為不加以阻止,那就會有更多人來效仿。這就是一種“破窗效應”。
“破窗效應”首先動搖的就是正義感。那些公正的案例會強化人們的正義感,就像昆山反殺案,讓很多人在受到侵害時敢于還手了。
那如果更多身邊的案件還是唯結果論呢,還是機械執法呢?
它們會讓你怎么想?
昆山反殺案只是個例,很大程度上是輿情影響的結果,沒有輿情還是很有可能回歸常態——身邊的故事才是最真切的現實。
此時你對正義作何感想?別幼稚了……不僅是身邊的“其他人”,如果這些事就落在你家人身上,甚至就是你自己的身上呢?
比如,你辦了一起案件,追訴一個漏罪,一審判決認可,二審給否定了,也就是這個追訴的事實被抹掉了。這還不是無罪,只是被抹掉了一起追訴過來的事實或者罪名。
這個時候就要定你有公訴責任,對你反復復查,反復約你談話,甚至想讓你退額。
你作何感想?
你的正義感會不會崩塌?
如果你的正義感受到沖擊,甚至崩塌,你對社會規則的看法是不是就改變了?你的行為是不是也就隨之改變了?
你變得不再“天真”,不再相信理想。你認為純粹的正義簡直就是童話故事。
你相信成人世界只有利益,沒有正義。
當你不再相信正義,你還追求什么正義?你追求的只有利益,你會以為只有利益才是可靠的,有了利益就有了正義。
這種正義感根本就沒有正義可言。因此,正義感也是一種風氣。
敢不敢于見義勇為,敢不敢于救死扶傷,這不僅是道德觀念,更體現了一系列的社會制度安排:是不是保護好人的制度安排,是不是不讓老實人吃虧的制度安排。
當然,司法是其中最重要的制度安排。
因此,我曾多次將司法比喻為社會的元規則,也就是最基本的規則,司法的走向直接決定了社會的基本道德觀念。
而司法官的觀念又決定了司法的基本走向。決定司法官最核心的觀念的,就是他們的正義感。也就是司法官自己還相不相信正義,相不相信正義可以實現。
正義可以不受領導干涉,正義可以不受無端猜疑,即使不會鉆營也可以掌握正義的實現權;只要沒有故意犯罪或者重大過失,司法行為就不受指摘。即使受到指摘也有如訴訟程序一樣的申辯程序作為保障。
司法官能夠擁有屏蔽負面影響和干擾的制度保障,能夠擁有最為公開透明的遴選晉升通道,從而能夠保障心思善良、執法公正的人手握正義的權柄,讓他們永遠能夠保持赤子之心。
以赤子之心行正義之事,司法官才能找到正義的感覺。
只有司法官找到正義的感覺,社會才會有正義的希望。
相反,如果讓司法官失去了對正義的希望,我們也就不會有任何希望可言。
2021年歲末
于西直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