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蔭川是流過我住的城市東區的河流,它是一級河川黑鷺川的支流。深蔭川是非常小的河流,所以如果不是當地人,大概不會知道它的名字。
相對于南北流勢、縱貫城市的黑鷺川,深蔭川起源于東邊的紅叡山深處,流過山谷后穿入市區,再匯入主流。它的河面不寬,平常的水流量也不大,但是每次一遇到大雨,就會泛濫成災,傳出它給河的兩岸帶來災難的消息。
十一月中旬的某個星期三早上,深蔭川的河面上浮著一具尸體,那是人類的尸體,而且——
第一個發現尸體的人就是我。
早晨的散步活動,是我最近的習慣,這個習慣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那一天我心血來潮,散步的路線延伸到深蔭川的上游,因此看到了“那個”。
二十幾歲的后半成為了職業作家,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專門寫與殺人有關的推理小說的我,在真實的生活里,從來沒有遇過類似推理小說里的“事件”,也沒有見過人類的“不自然尸體”。別說是他殺的尸體,我連自殺或交通等意外身亡的尸體也沒有見過。在推理小說里登場的推理作家,往往也會被卷入兇惡的命案之中,不過,現實世界里的推理作家,其實就像我這樣。
所以,看到深蔭川上漂浮的尸體時,我真的非常吃驚。但是,老實說,最初看到那具尸體的時候,根本搞不清楚那是什么東西。
我從座落在山腳下的社區外圍開始,沿著河邊的路走,還走不到十分鐘,就發現了那具尸體。
走到那邊的路,是禁止車輛進入、沒有鋪設柏油路面的步道。走進步道不久,路就分岔成兩條,一條是通往紅叡山登山道路的路,另外一條路則沿著河,經過沿岸的山谷,最后到達蓋在上游的攔砂壩。后者很有“山間溪流”的風景,是附近居民平日非常喜愛的散步路程。
天亮沒多久,我就從家里出發,那時應該是早晨六點半左右吧!因為是黎明的時間,所以散步的路上只有我一個,沒有別人了。
雖然是氣候晴朗、秋高氣爽的好天氣,但是前一天午后下了一場雨,所以此時河水的水位比平日高,平常可以讓人戲水的河岸,現在都被混濁的水流淹蓋了。我停下腳步,讓自己置身在比平日洶涌的水聲,與從周圍的森林飛降下來的野鳥啁啾聲中,視線飄向河的那邊。我突然發現自己視線范圍內的某個角落有一個東西。
那是什么……?那個東西和這個清爽的早晨非常不協調,感覺是十分殺風景的物品。那個……是什么呢?那是……?
浮在水面上的“那個”……看起來很像是一件淺褐色的外套或是什么的物品。水面上怎么會漂浮著那樣的東西呢?那是被人丟到水里的東西嗎?還是不小心掉到河里的?……當時我的腦子只能想到這一點。“那個”東西被河面上的浮木勾住了嗎?“它”并沒有繼續往前流動,而是固定地停在灰暗的綠色水面上,不安定地擺動著。
因為覺得奇怪,所以我往前走了幾步,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個”,進而看到水面上有擴散開來,像黑色頭發般的東西。
難道是……?一想到“那個可能性”,我驚慌失措地左右張望。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傳來狗叫聲,我回頭一看,一位帶著褐色中型犬的半老男人,已經走上了步道。
“怎么了嗎?”
對方發聲問我,并且發出“噓”的聲音,制止狗的吠叫,然后以不變的步伐,朝著我走來。
“那個。”我伸出手臂,指著河面說:“那邊的水面上浮著一個東西,我正在想那是什么,該不會是……”
“唔?”男人歪著頭,瞇起眼睛,順著我的手指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看之后,他的臉上露出驚訝和困惑的表情,說:“哎呀!這可不得了!”
“是人體嗎?那果然是人體吧?”
我隱藏了驚慌失措的神情,以連我自己都覺得滿不在乎的口吻說著。
那人——從披散著的頭發長度看來,大概是一名女性——身上穿著外套。在這樣的時間里,浮在河面上。因為看不出那人有任何自主性的動作,所以只能認為她已經死了。但是,或許她有萬分之一還活著的可能性,那么一定得救她才行。
然而,此時魯莽地飛奔到河里救人,根本是一種自殺的行為,因為暴漲的河水水勢洶涌,根本無法與之抗衡。再加上現在已經是秋末的季節,流經山間的河水水溫很低,置身在那樣的河水中,應該有生命的危險吧!
“啊!喝!”男人突然大聲怒喝。
一看,原本是一只大烏鴉從空中飛舞下來,停在那件在河面上搖擺、浮沉的淺褐色外套上面,羽毛黑得發亮的鳥,讓人的腦子里不禁浮起鳥類“啄食尸肉”的畫面。
“喂,別亂來。”
男人一邊發出怒吼聲,一邊用小石頭丟烏鴉。在他身旁的狗也狂吠不已。
我用我的手機打電話報警。
回想起來,以前我只在學生時代打過一次一一〇的電話號碼,那時是因為騎機車發生了輕微的意外,所以打電話時非常緊張,不太能夠把心里想說的話完整地說出來。不過雖然如此,不久之后警察還是來了。
警察來的時候,看守著那具尸體的人除了我與帶著狗的男人外,還有后來散步到此的三個人。那三個人也都是附近的居民,其中有兩個人是我認識的一對老夫婦。
水里的那個人還活著嗎?不去救人沒關系嗎?誰也沒有說出這些話,大概都認為沒有那種可能性吧!我的心里如此認定著。因為從不管怎么趕也趕不走,一再飛近的烏鴉看來,事實應該就是那樣。
警察們來了之后,好幾個人合力,大約花費了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才好不容易從河里撈起尸體。
警察在打撈尸體的時候,我們的情緒都很緊張,只能看著警方的行動,無法參與打撈的工作。我認識的那對老夫婦中的太太因為覺得身體不舒服,便先回去了。我和那個帶著狗的男人在警察的指示下,把發現尸體的經過,詳細地說了一次給警方聽。晚秋的早晨天氣冷得好像已經進入冬天,我把雙手插進夾克的口袋里,雙腳不停地原地踏步,忍不住懊惱出門的時候沒有帶著暖暖包。
還有——
警察竟然叫我去確認被打撈上來,平躺在擔架上的尸體,這讓我感到十分困惑。
“看來是淹死的,應該是在上游的地方落水之后,再漂流到這里的。”
一名警官如此說明道。
“雖然身上并沒有什么嚴重的外傷,但還是必須做詳細的調查,但從尸體的現狀看來,應該死沒多久,只有幾個小時而已。請仔細看看死者的臉,如果是你們認識的人,請告訴我們死者是誰。”
我怎么可能會認識死者呢?——開始的時候我是這么想的。但是幾秒鐘后,這個想法馬上就被我自己推翻了。
正如剛剛發現尸體時的猜測,死者果然是一個女性。
濕透的淺褐色短外套下面,是同樣濕透的黃色襯衫。警察一掀開蓋在死者臉上的布后,我看到的是一張沒有生氣的蒼白臉龐,濕濕的長發貼在失去血色的臉頰、額頭上,半張開的嘴唇同樣一點血色也沒有。尸體的雙眼緊閉,讓我吃驚的是——
尸體的整張臉上,畫著好幾條異樣的線——
“……啊!”
我忍不住低聲輕呼。
啊!這個是……這個女人是……
站在我旁邊的,是帶著狗散步的中年男人和穿著慢跑裝的年輕男子,他們和我一樣注視著橫躺在擔架上的死者的臉。大概和我一樣,他們也是被警察叫來確認死者身份的吧!
年輕的男子一看到尸體,就一面搖頭、一面后退。
帶著狗的男人則是張開嘴巴,發出“噢”的聲音,然后說:“這個人是_”
“你認識嗎?”
警察問那個男人。
“是和我住在同一個街區的……”
男人一邊頻頻撫摸下巴,一邊回答:
“住在下面的鳶寺町的老房子……姓什么來著呢?唔……好像是上田還是山口什么的……”
是井上。我沒有出聲,只在心里默默地這樣說。
是井上,井上奈緒美。
這就是她——這個死掉的女人的全名。我知道這個人。
這個女人——井上奈緒美,三十四歲,和老母親同住,兩個人住在鳶寺町的一間獨棟樓房里。沒錯,這具尸體——就是那個被*****附身的女人……
昨天晚上的深夜,或許她是在被*****附身的瘋狂情況下從家里跑出去,跑到前面攔砂壩旁邊的那個洞穴里,最后自己跳進暴漲的河水中……
這種情況并非不可能。
附身在她身上的*****開始發作,她就會失去自己,陷入瘋狂的狀況,做出超出常規的舉動。她會深夜在外面徘徊,也會做出令人無法相信的事情。三天前我便親眼看見她的奇怪行徑,我確實地看見了。
寶月清比古所進行的驅除惡靈的行動,似乎沒有發揮功效,所以她的身心一再受到*****的控制,以致于昨天晚上終于發生了讓她失去生命的不幸結果嗎?——我的這種說法或許會被指責為迷信的言論,但是,我也只能點頭接受指責,因為我真的是這么想的。愈有人否定這種想法,認為這是愚蠢的言論,我就愈相信事情就是這樣。
可是如此就算——
為什么呢?為什么我會有這么惡劣的感覺呢?
為什么那個女人畫在臉上的線條顏色不一樣呢?
“*****”是惡靈的名字。用“妖魔”來稱呼“惡靈”,應該也無不可吧!
但是,為什么我要用*****來代表惡靈呢?理由就是我不知道惡靈的正確名字。不過,就算我知道名字,也不可能把名字寫在這里。其實最重要的問題是:我根本不認為可以用我們所能理解的表音文字或記號,來正確地表現惡靈的名字。
如果是“類似東西”的名字,那么以前應該不只聽過一次,也曾經試著學習聽到的內容,把“類似東西”的名字說出來。雖然不能完全正確地發出相同的音了,但是至少可以學得很“類似”。不過,我就是不知道要如何用手邊的文字做表記。
所以,我才會在此使用“*****”這樣的記號,來表示那個東西,雖然這不是聰明的辦法,可是總還是一個辦法。使用*****的用意就在此,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