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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身體也做夢

我睜開眼,看到的是病房。背景聲音回來了:機器低沉的嗡嗡聲,護士忙碌的走動聲,重癥監護室另一側監控器的蜂鳴聲。我一點點地轉動腦袋。病房周圍的窗簾是拉上的,光線昏暗。是午夜時分。我躺著,盯著墻,意識到了自己的身體。身體的各個部位正逐一“簽到打卡”。對我來說,這感覺太痛苦,也太奇怪了——我跟這具破碎的軀體脫位了。我的神經被炸藥震傷,脖子以下的一切都在瑟瑟發抖,還伴隨著一種眩暈感。止痛劑壓制了疼痛,調整了疼痛的頻率,使之成為一片“白噪聲”。我順著熟悉了一輩子的神經突觸“地圖”感覺著自己的腿。但此刻,我感覺自己的腿似乎離得很遠,在我沉甸甸的胳膊和疼痛的背部的彼端,穿過尖銳的裂口和瘀傷,透過由咝咝白噪聲重新綻成的疼痛,我的腿好似在滾燙的熔爐里微微冒泡。

我退縮了,按下自控鎮痛按鈕。機器發出嗡嗡聲,把嗎啡注射進我的中心靜脈導管,過了一會兒,我就失去了意識。

* * *

最初的幾個星期,震驚、藥物和數不清的手術扭曲了一切。夢境與清醒互相交叉,一切都感覺不真實。我的想象力似乎在保護我不受已發生之事的影響,帶我在病房里走來走去,好讓我回頭看著躺在床上的自己。有時它也會把我帶到童年時熟悉的地方:我夢到家,夢到學校,夢到我頭一回獲得“獨立購物自由”之后去了鎮中心。夢回少年的感覺,比我醒來時看到的醫療世界更真切。就好像我的想象力切入超載擋位,一把奪過韁繩,引導我穿越創傷和陌生感,幫助我接受一個“新”的軀體:我明知它屬于自己,但它充滿了疼痛感,還用管子和線路連接到醫院的墻上。而且,它是殘破的。左腿膝蓋以下,右腿到大腿一半的地方,都消失了。

我在記憶里努力摸索,想找到我錯愕地睜大眼睛意識到自己失去雙腿的那一刻。我找不到。那種我從醫生或家人口中得知這個消息后感到駭人震驚的時刻并不存在。相反,只有許多次的蘇醒——從舒適的深度睡眠中醒來,從麻醉的遺忘中醒來,從可怕而又離奇的超現實夢境中醒來——每一次蘇醒都一點點侵蝕著舊的自我,為正在形成的新自我讓路。

* * *

每年,隨著7月18日的臨近,我都會重新思考我的生活是怎樣改變的。我曾聽過美國退伍軍人把它稱為“再造生日”,以慶祝自己獲得第二次生命。第一年,我的確在這一天慶祝了一番。我請了一大幫朋友到家里吃燒烤。這只是一次尋常聚會,沒有演講或蛋糕,大多數人也不會明說自己知道這個日子的意義。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每年這天做的事情越來越少。無非是晚上去酒吧,或是晚餐時輕輕舉起酒杯。去年,我在午餐時間收到一個朋友的短信,他讓我過好這一天,我想了好幾秒鐘才明白他在說什么。

踩到一枚簡易爆炸裝置的瞬間深深留在我的記憶里——它清晰完整得就像是剛剛發生,你絕對忘不了。但它可能也像我所有的記憶一樣不甚可靠,每次重新回憶都會遭到修改和美化。我不再多想它了。已經十年了,從那天起到現在,其間堆積了太多的經歷。我的夢已經不同了。睡覺時,我不會在夢里看到自己是有腿還是沒有腿,我只是看到自己。那具殘破軀體躺在醫院里時做的白日夢也發生了改變:它既不是我所希望的,也并非我所恐懼的——它就是正常的夢。沒了腿,很值得惋惜,但我也接受了。我不是一個無法行走的受害者,我也并未完全擺脫殘疾。盡管生活的一部分領域收縮了,另一部分卻擴大了。現在,如果給我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讓我從來不曾踩上炸彈,我會拒絕,實際上我還很害怕失去人生這一段新旅程。那樣就會改變我的身份,抹掉我或好或壞的經歷,而正是這些經歷造就了現在的我。

又到7月18日了。今年,是義肢安裝中心預約信上的日期提醒了我,我的微處理器膝蓋需要保養了。但我遲到了。頭天晚上很難熬,我們的兩個孩子輪番醒來(唉,又感冒了),此刻女兒還拒絕穿衣服。我一邊安義肢,一邊跟伴侶討論誰去接孩子。整個過程自然而然:將襯墊卷在我的殘肢末端,然后咔噠一聲插入義肢套筒,毫不新鮮,也毫不畏縮——這是經過十多年鞏固的肌肉記憶。接下來,我開始戴隱形眼鏡。第一片按部就班地戴好了,但戴第二片時我的眼睛躲閃了一下,使它耷拉在我的手指上。我試著把它重新擠進眼睛。它掉到了地板上。

我三十歲出頭才開始戴眼鏡。因為討厭框架的感覺,討厭它們擋在世界面前的界限,所以我嘗試戴隱形眼鏡。“一開始每天只能戴幾個小時,”驗光師說,“要讓你的眼睛習慣一下,讓耐受力增強。晚上把它們取出來,讓眼睛好好休息。”

“就跟使用義肢一樣。”我隨口答道。但他沒聽懂。

女兒衣服穿了一半,砰砰地打開又關上淋浴間的門。淋浴間是她的宇宙飛船,她要乘著它去月球。

她也想讓我去,但我還在找隱形眼鏡。在這兒呢。我把它從地板上揭起來,放到嘴里舔舔干凈,再把它戴上。在我說服她離開飛船下樓時,我的眼睛疼得直淌眼淚。為了保養義肢,我得找到它的遙控器。眼淚讓視線變得模糊,但我總算在鑰匙罐里看到了遙控器。早餐時間,我沒來得及搭理伴侶,引發了一連串的混亂。我向她道了歉,接著便動身出發。

開車前往倫敦市中心醫院的路上,我不停地用手指在眼球上搓揉,努力把隱形眼鏡后面粘的臟東西弄出來。我敢肯定,這一下我把眼角膜給揉傷了。我抬頭從后視鏡里看了看。我那只眼睛充滿血絲,因為發炎一直瞇縫著。這讓我心煩意亂,很難開車,所以我把眼鏡片捏出來扔了。今天剩下的日子,我眼前會有一半的世界籠罩在朦朧的迷霧之中。這一回,我的腿不再是我用著最煩心的醫療器具了。

我困在車流里,透過模糊的近視眼,看向人行道上的行人。上學的孩子們在磚砌的花壇邊跑著、跳著,嬉笑著撞到彼此身上。他們像松散的原子一般,活力四射地散落在行走的大人們之間。我注意到,在街上行走的幾乎所有成年人都略微有些無精打采,步態不穩,或眼鏡戴得有點兒歪,要不就是一邊肩膀比另一邊低。再往前,有一個人騎著代步車。都是些失去了青春的柔韌,開始衰老的身體。

我尋找著那些用來推遲、重建或彌補這些青春損失的技術。他們中有多少人,今天早上因為疾病或疼痛,或是為了改善飲食、情緒或智力服用過藥物?一名女性拖曳著腿,從我車前經過,圍繞一根拐杖轉動著腰部。可能是髖關節移植,要不就是在等著移植。有個穿長褲的女人匆匆穿過人群。我想象有臺心臟起搏器讓她的心臟保持跳動。孩子們已經走遠了,在路口拐角處且行且躍,書包掄得像風車。

一輛雙層公交車停在我旁邊。我看著一個少年坐在底層。他正彎著脖子、聳起肩膀接電話,耳朵里塞著白色的入耳式耳機。他沉浸在自己的現實里。

在21世紀,我雖是個截肢者,但并不會因此成為異類。我們都是合成人。我們都因身體的損失在受苦。對有些人來說,那損失是青春的逝去;對另一些人來說,損失不止如此。如今,通過人與機器的融合挽回這種損失的可能性,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大。人工髖關節和膝關節可以延長人的活動能力,心臟支架和分流管可以延長人的壽命,視網膜假體和植入式耳蝸可以增強受損的感官。隨著技術的進步,人在一生中用到義肢、矯形器、植入式或可穿戴設備的可能性也在增加。我繼續開車。阻擋道路的東西已經清除,我感受到從義肢傳來的加速踏板的振動。

我正身處前沿地帶,與拓疆先鋒們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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