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死了。“

“……全死了？“

“嗯。“

青年的肩膀劇烈顫抖著。怎么會、怎么會都死了呢？不。他不接受。在這幾年無數個夜里，他反反復復夢到自己手刃那群惡魔的情景，并希望有朝一日，夢境能變成現實。然而，就在如今他做好了萬全準備并有了足夠的能力后，卻聽見這樣的噩耗——

人全死了。

青年覺得自己好像又在做夢了。他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只是機械地往門外挪去。

“哎？！莫名其妙就走了？真是個怪人。“毫不知情的老農夫在后面嗔怪道。

青年還沒走出幾步，就迎面撞上了草帽老人。“唉……孩子，你為什么……”還沒等他說完，青年就撞開他筆直地往前走。

“我說你為什么就是不聽呢……”老人還想接著說什么，突然哽咽了。他不得不抹了把淚，拔腿奮力追上這個孩子。但他又不敢靠太近，生怕孩子發現，只能悄悄跟在他身后。然而，男孩靈活得像只野兔，在七轉八轉后，老人還是跟丟了。不過，老人知道自家孩子的脾性，他現在肯定在往家的方向走了，一定會來到院子里，靜靜地坐在靠椅上。

果不其然，老人回到家，在院子中發現了他。他一動不動地釘在靠椅上，暗淡的眼里沒有絲毫光芒。老人沒有說什么，他另外拿了張靠椅，坐在男孩旁。

他們就這樣一言不發地坐了一小時。最后，老人長嘆了一口氣，開口了：“唉——我之前阻攔你，就是不想讓你知道真相，我怕你接受不了。可是，你還是去了，唉……”

他的孩子依舊面無表情。他垂著頭，似乎浸泡在空虛的濃霧里。老人搖著頭，自顧自地懺悔著：“都是我的不好，都怪我，要不是我沒能阻攔你，你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們的死，對你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打擊。因此，我想向你隱瞞事實，可最后卻……“

他瞥見僵如雕塑的男孩，不禁老淚縱橫：“我本來以為能瞞你一輩子的……”

青年的眼睛似乎閃動了一下。他仿佛從夢中醒來，突然開口：“所以您本就知道他們死了，是么。”

“我……“

“為什么您不告訴我。”

老人無言。他本以為起初在收留這個男孩后，能用家庭的溫暖讓他忘記傷痛，讓他過一個嶄新的人生。現在，他發現自己很顯然錯了。他沒能看透男孩的偽裝。或許是天性使然，或許是受了嚴重的創傷，男孩是不茍言笑的類型，平時他不怎么說話，也不怎么將情緒寫在臉上。而性情質樸的草帽老人見男孩平時沒有什么明顯的情緒波動，就以為他心里已經放下了，卻殊不知他始終想著復仇。

后來有一天，孩子要外出，大概是因為走得太急，他沒有發現寫有復仇計劃的本子有些松動，其中的一頁掉了出來。老人在打掃男孩房間時，無意間發現了這張紙，這才知道原來他一直都在乎那件事。在這之后的某個下午，他的表面朋友老農夫突然找到他，兩眼放光地說有一群人在他的谷倉被害了。“我聽說啊，他們以前幾乎屠了一整個家庭，還把孩子祂爹給綁走了。嘖嘖，如今死狀這么慘，可真是活該。“老農夫的神情，比聽見了鄰居家十個八卦還要激動。

草帽老人心里一沉。這件事，千萬不能讓自家孩子知道！他急急地從兜里扯出攜帶幾十年的護身符，塞進老農夫手里：“這件事，誰也不許告訴！“”好，好。“愛貪小便宜的老農夫笑瞇瞇地答應。雖然這事過后，他立刻將護身符賣了，但是他出人意料地嘴緊，那件事真的誰也沒告訴。老人本以為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結果沒想到最終紙包不住火，男孩聽聞了一點風聲，并準備用自己多年攢下的錢賄賂老農夫。老人萬般阻攔，可怎敵得過一個背負仇恨枷鎖的孩子。還是發生了，他最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怕雖怕，但是他還是掙扎著安慰：“嗐，那、那些壞人死了，不是挺好嘛。俗話說得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為什么您不告訴我。“

“……這不是，怕你……“

“為什么您不告訴我。“

他面前的男孩始終重復著這句話。老人語塞，他仿佛看見自己眼前象征美好的水晶罩破碎了，只剩下裂痕與冷色的現實。一切美好的日子都結束了，他與這孩子再也無法回到那段幸福的時光了。

“其實，我有一些事沒跟您說。”

“你說。”老人暗覺不妙，但還是應道。

“我一直瞞著您在外面學習復仇的手法，并打算在復仇成功后找個地方了結自己。可如今人死了，我無法完成自己的心愿，也不愿抱憾死去。

“我現在只是個活著的幽靈。”

老人杵在原地。他什么都沒做，只是怔怔地瞪著孩子上了樓。錯了，他發現自己所認為的一切都錯了。他根本就沒讀懂過這個孩子，他所經歷過的噩夢可怕到老人無法想象。

而如今，又有什么能拯救他。

夜幕沉沉。

死寂。

青年拖著僵直的身子來到自己房間，頹然向床上倒去，不久便墜入模糊的夢境。

迷迷糊糊中，他睜開眼。一雙充滿稚氣的大眼睛出現在他眼前。十歲的他正想用被子蒙起頭繼續睡覺，卻被飛來的玩偶砸了個措不及防。

“哥哥大懶蟲！還不起來陪我玩！

“起來起來起來！

“哥哥——別睡了！哥哥！

“陪——我——玩——嘛——”

“好。先吃早飯。“一向不愛說話的男孩沒有像弟弟那樣嚷嚷，他答應了一句，就跳下床。

“耶！”五歲的弟弟見軟磨硬泡成功，高興地歡呼起來。

換了衣服，男孩順著樓梯來到餐廳。一股誘人的香氣立即飄了過來，是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廚房忙活著。“稍等一下，馬上就好喲！”她關了火，將食物裝進盤中。

“鏘鏘！今天吃你們最愛的黃油煎餅哦！”母親轉過身，笑瞇瞇地端著盤子走來，并將它們放在餐桌上。

“哇哦！”弟弟饞得兩眼放光，剛伸手要拿，卻被母親拍開：“小饞貓，吃飯前要先洗手！”

弟弟不情愿地敷衍了句，就迅速沖向洗手間。男孩已經洗了手，當然獲得了吃煎餅的優先權。他用叉子插起一塊送到嘴里，黃油的濃郁和牛奶的香甜立刻充斥了他的口腔。母親大人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廚啊！

“怎么樣，好吃嗎？”

“嗯。“男孩點點頭。

“終于洗好手了！這次我要吃五張煎餅！”弟弟興沖沖地跑來。

“好香啊！喂，你們母子幾人別吃太多，給我留點啊。”一個異常親切的聲音從樓上傳來，是父親下樓了。

“誰叫你是我們家起的最晚的，你再不來，煎餅都要被吃光了。“母親忍著笑應道。

“哎呦，我好不容易等到休假，你們就不能體諒體諒我嘛——“

“開玩笑的，煎餅做的多，每個人都有份！”母親轉身將廚房里的兩盤煎餅端出來，放到父親面前。

“我也要我也要！“弟弟大聲嚷嚷。

“不許浪費哦，先把你的那份吃了。“

“好吧……“

父親咬了一口煎餅，立刻閉上眼睛作陶醉狀：“天下第一大廚就是強！“

“別拍馬屁啦。我的水平還沒到那么高呢。”母親笑道。

“唔……媽媽你別謙虛了，我們三個……唔……都認為你是天下第一大廚，你就一定是！”弟弟一邊往嘴里塞煎餅，一邊含混不清地說道。

“那也沒有世界公認吧！“母親被弟弟天真的語言逗笑了。

“母上大人，你就接受我們獻給你的稱號吧！“父親跟著弟弟拍馬屁。

“好啦，大家都別獻殷勤了，快吃吧，煎餅都要涼了。”母親邊笑邊說。

伴隨著煎餅的香氣與溫馨的氛圍，大家有說有笑地享用完了早餐。

本應如此。

男孩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他什么也聽不見了，只覺得整個房屋都在劇烈顫抖。許久，他的意識才恢復過來，發現屋內亂七八糟，東西全摔在地上變成了碎片。墻壁上，驟然出現一個大洞。

男孩覺得自己腦袋在嗡嗡作響。恍惚中，他聽見母親在喊：“孩子他爸，保護好弟弟！”

男孩努力控制住自己顫抖的身體，飛快穿過客廳。他駭然看見母親與父親并肩站著，冷眼瞪向面前的敵人——Flugaj人。躲在他們身后的，正是與男孩一樣，嚇壞了的弟弟。

霎時，劍光爍爍。

打斗的人影在四周閃過。

攻擊聲、弟弟的哭叫聲四起。

“不錯。看來，我們遇上了棘手的敵人呢。”父親拔出卡在墻壁上的武器，扯了扯嘴角，眼中沒有絲毫情感流露。

“很榮幸能光臨你們的貴居。嘖，這么漂亮的花瓶，可惜了。”Flugaj人的首領故作惋惜地撥了撥地上的碎片，“一家之主，你可真是不識趣。要是當時你答應了那件事，我們又何必像今天這樣撕破臉皮呢。”

“有意思。不過，我恐怕要讓你的期望落空了。我就算是死，也不會答應幫助你們傷害我的國家。”父親眼神冷冽。

首領的笑容僵了僵，但又瞬間恢復過來。“沒問題，”他的笑容愈發充滿威脅，“哦，我明白了，你們是故意想與我們打，對不對？“

“沒錯。你們盡量攻擊，我們奉陪到底。”母親似笑非笑地瞇了瞇眼睛。

雙方再次開戰，屋內瞬間亂作一團。

混亂中，母親發現縮在墻角瑟瑟發抖的男孩。

“爸爸媽媽有事情要解決。乖，帶著弟弟上樓去躲好。媽媽沒叫你，你們就別出來。”

“可……媽媽你……”

“Glacio，聽話。現在帶著弟弟上樓去。”母親用極其復雜的眼神看向男孩。那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眼神。

男孩還是上樓了。他拼命克制著自己，不讓自己回過頭去，牽著弟弟朝自己的房間走。來到房間后，他迅速鎖上門，大口大口地吸氣，像是撿回了半條命。他逐漸冷靜下來。

“弟弟別哭，我們會沒事的。”

“爸爸、媽媽，嗚嗚嗚嗚嗚……”

“爸爸和媽媽會將壞人們打敗的，我相信他們也會沒事的！”

在哥哥的安慰下，弟弟漸漸平復了心情。他擦干眼淚，抬頭問哥哥：“等他們打敗了壞人，我能讓壞人賠錢嗎？他們好壞，把我最愛的那盒彩色鉛筆弄壞了……”

“你放心，壞人就是要被狠狠懲罰的。到時候，爸爸媽媽會讓他們把所有壞掉的東西賠一遍。”男孩自己也沒想到，少言寡語的他能在今天說出這么多話。但他沒有管那么多，只是依偎在弟弟身旁。弟弟也向哥哥靠了靠，將嘴唇咬得緊緊的。雖然樓下吵鬧依舊，但兄弟倆躲在房間里，加上兩人冷靜了下來，他們反而覺得安靜一些了。

不知過了多久，打斗聲似乎漸漸小了下去。男孩一開始還以為這是自己的幻覺，但隨后經過他的確認，他發現這是真的。他長舒一口氣，握起弟弟的手，與他一起靜靜等待著母親的呼喚。

男孩和弟弟等啊等啊，卻遲遲沒有聽見母親的聲音。一個可怕的猜想驟然浮現在男孩腦中。不，不可能。男孩強迫自己不去想它，但不祥的預感在腦海中越積越多。他再也忍不住了，打開門向樓下沖去。

一片狼藉。

敵人的尸體到處都是。

男孩強忍著逃回房間的念頭，艱難地躲避著斷肢殘臂。最后，他在廚房發現了母親，她正站在一具鮮血橫流的尸體前。母親抬頭，發現了門外的男孩，沖他笑笑。

“媽媽！”男孩松了一口氣，沖向母親，與她擁抱在一起。

“你來了。”母親臉上溫和的笑容洋溢著，就如以往一樣明媚。突然，她像脫了線的木偶的木偶一樣，無力地倒下去。男孩這才發現，母親的背上有一條又深又長的傷口！

男孩只覺得腦袋轟的一聲，像爆炸了般。他發瘋似的扯下自己身上衣服的布，想給母親包扎。

“不用了。我知道自己傷勢的情況。”

“不，媽媽，別這么說，你會沒事的。”男孩哽咽著，手忙腳亂地將布條系到母親背上。布條瞬間被染得變了色。

“堅持住！媽媽！你一定要堅持住啊！”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男孩眼睜睜看著母親的臉色一分一秒地差下去。

“媽媽……不要……”

母親費力轉過頭，虛弱地笑了笑：“有你這樣懂事的孩子，媽媽已經很滿足了。現在，聽媽媽的話，上樓去吧。”

“不……媽媽，我不會走的……”

“乖，聽話。“

母親已經沒有坐著的力氣了，她軟綿綿地躺倒在男孩懷中，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抱歉地笑了笑：“媽媽沒能打敗壞人。對不起，Glacio，媽媽沒能成功保護你和弟弟。——他們就快來了，聽話，快躲起來……”

男孩恍惚地上了樓。門才剛剛被鎖上，他就聽見樓下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敵人們上樓了。

男孩躲進床底下，而弟弟鉆進衣柜。

一間、兩間、三間……男孩聽見了房間門被一一踹開的聲音。終于，輪到了他們藏身的房間。

物品損壞聲。

破壞容器聲。

“砰——”

撞開衣柜聲。

弟弟的尖叫聲頓時響徹房屋。

男孩想叫喊，但他喊不出。

濃重的血腥味。

敵人最終忘了檢查床底，直接走了。隨后，他們離開了房子。許久，男孩才木訥地爬出床底。腦子一片空白的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接下來在干什么了，只覺得自己拖著弟弟的身體下了樓。

父親早已不知所蹤。男孩來到廚房，母親正靜靜地躺在那里，仿佛睡著了一般。男孩機械地將同樣死去的弟弟拖到母親身旁。

男孩躺了下來，和母親、弟弟躺在一起。

男孩閉上眼睛。

無邊的黑暗。

青年恍惚地睜開眼。他沒有流淚。這些年，他的眼淚早就流干了。

他慢慢走到客廳，沙發上正坐著失眠的草帽老人。

“我想離開這里，去別的地方看看。”

“別的地方？你想去哪？”老人抬起頭來，眼中帶著一絲不解。

“去任何地方。”

“但……為什么？”

“我想找到自己的親生父親。”

“唉……我能理解，你渴望和你的父親團聚，但你要知道……”

“我的父親很可能已經死了。”青年接著老人的話往下說，“但就算如此，我也不想放棄微薄的希望。

“如今，那些惡魔死了，我無法復仇，但我也不想就這樣頹廢下去，作一個活著的幽靈。我需要找到活著的意義。

“父親，謝謝您這么多年來照顧我，我是不會忘記您的。”

老人的眼睛又濕潤了。他想說些什么，卻最后什么也沒說。沒有什么能拯救這個傷痕累累的孩子，唯獨男孩自己。他點點頭，表示支持青年的決定。

“路上小心。”

“嗯。”

“……等你想再次來這了，就直接開門進來吧。我不愛鎖門。”

“好。”

夜色正濃。

莊園上方大霧繚繞。田間的小路朦朧地蜿蜒著，通向未知。

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