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卵石之書(天際線叢書)
- (英)克里斯托弗·斯托克斯
- 1908字
- 2023-06-06 17:33:52
1 在切西爾海灘
——馬修·阿諾德,《多佛爾海灘》,1867年

《月光下的海灘》 木口木刻版畫,2018年
我夜里躺在床上,有時會聆聽大自然制造卵石的聲響。那是一種詭異的聲音,但很奇怪,它能讓人安神舒心,像是沉睡巨人深緩的呼吸——或者更通俗點,用波特蘭島人以前的話說,像是韋茅斯所有的人同時將自家的窗簾扯開又拉上,不過得是從前的銅環窗簾。我在島上一座波特蘭石造的老房子里住了許多年,房子面向切西爾海灘,那片一望無際、與陸地若即若離的卵石灘是多塞特海岸的一大奇跡。切西爾海灘是個奇異而令人著迷的地方,總長18英里(約29千米),其中大部分孤懸海中,卵石成堆,在波特蘭這一端,卵石堆甚至高近15英尺(約4.57米)。不過最奇異的(而這個謎團至今還沒有令人滿意的解釋),是它的石頭自東向西體積依次漸變。
切西爾海灘的卵石不尋常之處,倒不在于它們的成分(多數是燧石或者硅石,硬度超過鋼),而在于海浪和潮汐將它們的體積打磨得極有規律。人們常說,即便是在晚上,本地的漁夫只要彎腰摸一摸腳邊石頭的大小,就能準確地知道自己是在長長海岸線上哪一處上的岸。波特蘭以西18英里處(一般認為這是切西爾海灘的起點),卵石如豌豆般大小,踩上去頗松軟,不硌腳。在它的東端,即波特蘭這一端,就在我房子的下方,卵石大過拳頭,大多是扁橢圓形,光腳踩上去硌得特別難受。這里即使在8月間的公休日也不會有很多游人,卵石就是一個原因。我總是一有機會便會去海中游泳,不過單單走到海邊就是個挑戰:海灘很陡,你一走動,又大又圓的卵石就會滾動起來,一塊撞上另一塊,讓你左右趔趄。卵石相互摩擦,發出咯咯吱吱的聲音,就像粉筆刮過黑板。
我們通常將大海看作一個永遠變動不居的事物,但任何一個住在海岸邊的人都知道,海灘的形狀也一直在變化,月月不同,周周相異。當風刮向一個特定的方向,或者涌浪特別長的時候,大海便起勁地動手改造海灘,有時一夜之間便讓它的輪廓大變。在切西爾,大潮和勁風過境留痕,打造出一條條風暴壟——平行分布的卵石帶,有的高,有的低,延綿幾英里,直至消失在遠處咸咸的海霧中。偶爾,當刮起西風、潮水合適時,海灘水線上會形成一個個扇形深坑,形狀、大小完全一致。海水在這些扇形坑中反復旋轉,又打磨出幾塊光滑的卵石。一眼望去,海灘巨大的內凹弧面上滿是這些彼此相似的圖案,酷似鋸子的V形鋸齒。
從規模、體量、范圍來看,切西爾海灘看上去也許誕自亙古,但從地質學角度說,它卻年輕得驚人,據說大約一萬年前才形成。不僅如此,我們所看到的海灘一年一年都不相同,而且有時(比如一場大風暴后)一天一天都不相同。赫拉克利特說得對:一切看上去永恒不變的東西實際上都處于不斷變化中。天空的藍色也許同我昨天、去年或者孩提時看到的藍色相同,但每一天,那同樣的藍色都是由不同的原子、不同的光波、空氣中不同數量的水分子生成的。切西爾海灘也是如此。連著兩天在海岸上看到同樣的卵石,這種機會微乎其微。
當人們問我為什么想要寫一本關于卵石的書時,我的答案總是一樣的:我怎么可能住在切西爾海灘邊而不想寫一本關于卵石的書?就像樹上的樹葉一樣,它們無處不見卻又珍稀難得。切西爾海灘上有數以億計的卵石,但每一塊都與眾不同——或是形狀相異,或是花紋有差。但與樹葉不同的是,卵石有分量,沉沉的,它們圓潤的形狀仿佛天生適合讓人握在手里。它們摸上去冰涼,但握著手感卻很舒適。它們免費卻又珍貴:一塊備受喜愛的石頭可以成為護身符、小小的家神、貝克特式的念珠,甚至小而體面的社會地位標志。它們可以同最精巧的布朗庫西雕塑一般優雅,卻又鐵打一般結實。我想,它們如今之所以大受歡迎,關鍵就在于這種雕塑感。它們足夠小,即使在最小的公寓房里,也很容易在擱架上找到一席之地,光滑的曲線、低調的色澤讓它們看上去極像是微縮版的芭芭拉·赫普沃斯或亨利·穆爾作品——不過,這或許也沒什么可驚訝的,因為,正如我們會看到的那樣,他們最好的那些作品當初的創作靈感恰恰來自卵石。
切西爾海灘上的卵石或許沒有其他某些海灘上的那樣多彩多姿,但似乎普通游客來這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們去任何卵石灘都會做的那件事:抓起一把來。如果是男性,接下來他們就會將它們一塊接一塊擲進海里;在風平浪靜的日子,它們落水時會撲通一聲,讓人開心。另外一些較為內斂的人則會緩步前行,專注地盯著腳邊,尋找一塊完美的卵石,好帶回家去;不過在切西爾這樣做卻令人不悅,因為據說這片海灘在漸漸萎縮,很久前西邊的海岬已隔斷了卵石原料的來路。不過,人們在切西爾采集卵石這件事兒已有上千年的歷史了——這是近一個世紀前,莫蒂默·惠勒爵士的發現。

《沿岸》麻膠版畫,2003年

《奧爾德堡的海灘》麻膠版畫,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