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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愛周國芳

1

謝苕兒快滿十五歲了,還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他上了七年小學,還在二年級。他爹娘一度不要他上了,說他準備和陳學勤一樣,上十二年長學——陳學勤是我遠房的侄兒子,小學上了十二年也沒有畢業——可是謝苕兒哭鬧,他爹娘只好讓他繼續上,也是想著放在學校也好,有一個照看。

除了說不出完整的話,謝苕兒還貪吃,似乎永遠都空著肚子,見了任何吃的東西,都會眼睛發光。徐籽成說,如果教室的課桌板板啃得動,說不定也早就被謝苕兒啃著吃了。當然這是夸張的話,我們的課桌板板都是板栗樹做的,硬邦邦的,哪里啃得動。

清明節的前幾天,謝苕兒偷吃了他爹的種苞谷。那幾天,溝里開始點種苞谷了,謝苕兒他爹也想將自留地的苞谷點了。頭一天晚上,他將一直掛在房梁上的一串種苞谷取下來,準備第二天點種呢。第二天早晨起來,他看見謝苕兒躲在墻旮旯里,眼珠子骨碌碌跟隨著他的身影轉動,他爹就有了疑惑,后來又聽到了什么動靜,爹就盯了謝苕兒一眼,動靜又消失了。光線昏暗,爹沒有看見謝苕兒鼓起的嘴巴,當爹到堂屋里取下掛在墻上的一串苞谷時,明白了蹊蹺,那一串苞谷的最下面的幾個,好似都被啃過了一般,爹轉過身來,看見已經站在身后的謝苕兒,正鼓著眼睛望他,爹正要詢問,謝苕兒就笑嘻嘻地張開嘴,嘴巴里包著一嘴巴的苞谷籽籽。爹就給了謝苕兒兩個嘴巴子。爹說:你個禍害,連種苞谷籽籽都偷吃啊!爹硬是從謝苕兒的口里,將還沒有來得及嚼的苞谷籽籽,一顆不剩地都摳了出來。剩下最后幾顆的時候,謝苕兒咬緊牙關不松口,就又挨了爹幾個耳刮子。血從謝苕兒的嘴巴角角上流了出來,謝苕兒哭了。

沒有人理他,謝苕兒就來到亂石坡上的大石包上,對著天空號哭。

路過的人都很匆忙。正是點苞谷的時候,能勞動的人都在忙著下種。路過的人,要么是提著苞谷籽走得飛快,要么是背了一大簍的家糞,累得抬不起腦殼來。地里已經挖好了窩子,正等著苞谷籽去安放,苞谷籽也想早點待到窩子里去,它們急著要去投胎,要做下一世的新苞谷呢。埋進窩子里的苞谷籽,每一顆都希望蓋上厚厚的家糞,那些家糞就是它們溫暖的棉被。苞谷籽們在棉被般的家糞下,睡一會兒,然后醒過來,飛快地蓄勢,成長,飽滿。它們從生命的那一頭,急慌慌地跑過來,開始第二世的生命。待到陽雀子在山坡上叫起來的時候,新生一世的苞谷芽,就從土里鉆出來,迎風而長,經過夏天烈日和暴雨的洗禮,在秋天的時候就發酵成了一個大苞谷棒。這是每一顆苞谷籽的夢想,這個夢想,勞動的人都曉得。因此,在這個幫助苞谷實現夢想的季節,勞作的人都是不想耽誤的。他們都要講究作為一個勞動者的品行,所以對謝苕兒的哭,是沒有時間理會的。

再說了,即使有時間又怎樣呢?不是周國芳,誰又在乎謝苕兒的哭泣呢?

一坡的亂石。

那些石頭也不曉得是從哪里來的,大的有屋大,小的也有桌子大。石頭上都生了青苔,像是繡上去的石花;有一些青藤,從石頭下面的縫縫里鉆出來,爬到石頭上生根,倒像是從石頭上長出來的。石頭下面有蛇,是土灰色的小蛇。其實不是小蛇,那種蛇就只有那么大的個兒,長不到一尺長,溝里人稱土巴帶子,土巴帶子是毒蛇。溝里人形容某個人陰毒,就說:哼,那個人不馬虎,土巴帶子一個。這是說他害人不動聲色。石頭下面多的還有四腳蛇,就是書上說的蜥蜴。和蜥蜴差不多的是蛇郎中。我到現在也不曉得蛇郎中的學名。蛇郎中比蜥蜴的個頭大,花紋也更鮮艷,最明顯的是,蛇郎中的背上有兩個并排鼓起的包,溝里人說,那是蛇郎中的藥箱子。蛇郎中當然就是蛇的醫生了,說是蛇受了傷或者是有了病,蛇郎中就會出現在蛇的身邊,給病蛇療傷或治病。劁豬匠張天發說他曾親眼看見過蛇郎中給蛇治病。他說兩條蛇打架,不一會兒,蛇郎中就出現在傷了的那一條蛇的蛇背上,蛇郎中從傷蛇的背上爬過,又在蛇的傷口上環繞不停,尾巴啊,擺得像風吹得一般,過一會兒,蛇的傷口就不見了,連一點傷疤也沒有。張天發說得神乎其神,我們聽得卻有一些悚然。

謝苕兒喜歡到這一坡亂石上來玩。我們都怕蛇,他不怕。他好像和那些蛇都很熟,有時候,他在大石頭上曬太陽,蛇也在大石頭上曬太陽,這里一條,那里一條,謝苕兒用手將蛇們拔開,蛇們就慢吞吞爬到另一個大石頭上去繼續曬太陽,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蛇咬過他。他上學期間,書口袋里曾經同時裝過三條蛇到學校,一條四腳蛇,另兩條都是土巴帶子,教室里的娃兒被嚇得鬼哭狼嚎。校長喊來了謝苕兒的爹,謝苕兒就被爹領回了家。回了家的謝苕兒不在屋里待,他拖著兩筒鼻涕,靸著布鞋,滿溝里轉悠,最后還是又轉悠到學堂里來了。他趴在我們教室的窗臺上,眼睛從窗口使勁往教室里瞅。他瞅見了周國芳,就大喊:周國芳!周國芳!周國芳就停下正講的課,開了教室的門。

周國芳對趴在窗臺上的謝苕兒說:我們正在上課呢,你莫要搗亂啊!謝苕兒望著周國芳呵呵地笑。周國芳望著他揮手,讓他走!謝苕兒不走,謝苕兒扭捏地說:我,要,上學!周國芳就望著謝苕兒,望了好一會兒才說:那就進來吧!

2

謝苕兒在大石頭上哭泣的時候,周國芳正在四處找尋他呢。

周國芳是溝外人,據說公社管老師的干部是她的姨爹,她高中畢業后,溝里的民辦老師恰好不愿意干了,周國芳的姨爹就讓她來了。她到溝里也才半年多,對溝里還不是很熟悉,謝苕兒住在哪里她并不曉得,只好一路打探著,才找到謝苕兒的家。

門上是一把大鎖鎖著,一條狗臥在門邊邊上,睜眼望了她一眼,又將眼閉上了。周國芳問旁邊的一位曬太陽的老婆婆,老婆婆只是望著周國芳笑,臉上的皺紋和顏色都像極了溝里的野核桃。周國芳有一些失望,正要離開時,老婆婆卻說:我耳朵啊,門板聾。周國芳就指了指謝苕兒家的大門,老婆婆倒是不糊涂,告訴周國芳說:他們啊,到灣里點苞谷去了。怕周國芳不明白,老婆婆又用手比畫了一下,說:點苞谷!周國芳不曉得灣里是哪里,大了聲問老婆婆,老婆婆終是答非所問。周國芳只好無目的地在溝里亂尋,最后竟然在學堂上面的后灣里尋到了謝苕兒的爹娘。

一塊坡地,在河溝的那邊,兩棵核桃樹站在地頭上,一只短尾巴的黑老鴉,站在核桃樹的樹杪杪上,半醒半睡地垂著腦殼。坡地上,女人右邊掛著簸箕,左邊系著籃子,正一邊丟苞谷種子一邊丟家糞。女人不識周國芳,抬頭望了一眼,繼續做自己的活。男人見過周國芳,他停了掩窩子的活,將手里的薅鋤杵著,撐在自己的下巴頦下望著周國芳。周國芳站在地邊邊上,白色的運動鞋上沾了一層黃黃的黏土。男人望著她,好像望著一朵剛開的白芍藥花。男人不曉得那白芍藥花來尋他是有何事,就把猜測的目光往周國芳的身上閃。周國芳用手撣了撣自己的衣下襟,好像是要將那一些目光從身上撣到地上去。男人只好把目光閃開了。周國芳就問:你家謝如泉今天咋沒有去上學呢?

謝如泉是謝苕兒的大名,是謝苕兒上學時按排行取的,可是這個大號溝里沒有幾個人叫。溝里人都覺得,謝苕兒還是叫謝苕兒更合適。我們也是一樣,除了發作業本的徐籽成,在發作業的時候,偶爾叫一聲謝如泉外,我們一直還是叫他謝苕兒。他爹大約也是一樣,似乎早就忘了他娃兒還有謝如泉這個大名,因此周國芳問后,他一時有一些茫然。他望著周國芳,目光充滿了探詢。周國芳又說:你們家苕兒今天沒有去學校呢。他爹反應過來,嘆了一口氣,說:哦,曉得了。又說:沒有去啊?周國芳說:沒有去,您曉得他到哪里去了嗎?謝苕兒他爹說:我也不曉得他到哪里去了。說完,謝苕兒他爹不再理她,又飛舞起薅鋤開始掩窩子。周國芳呆呆地站了一會兒,還想問一句,見謝苕兒他爹沒有想要理會她的意思,就只好慢慢往灣外走,過溝的時候,謝苕兒他爹又向她喊:不曉得是不是到亂石坡去了,他喜歡在那里曬太陽哩。

周國芳是曉得亂石坡的,因為到溝外去,要經過那里,溝里人告誡過她,不要走到坡的中間去,那里面蛇多。雖然每次回家,周國芳都是順著坡梁梁走,但每次經過那里時,周國芳還是心驚膽戰,看也不敢多看那些石頭一眼,仿佛那些大石頭上爬滿了蛇。其實不到時候,石頭上面哪里會有蛇呢,蛇都躲在石頭下面的巖洞洞里睡瞌睡呢,不到天氣完全暖和,蛇是不會出來的。周國芳是溝外的人,她不曉得這些,聽了謝苕兒爹的話,她猶豫了好一會兒,但最終還是硬著頭皮去了那個亂石坡。

在亂石坡上找到謝苕兒的時候,謝苕兒沒有號哭了,但還在抽泣。當看見站在大石頭下面的周國芳時,謝苕兒哼哼唧唧的抽泣變成了哈哈的笑聲,他從大石頭上跳下來喊:周國芳!周國芳!連跑帶跳地到了周國芳的面前。周國芳問:你做啥子不去學堂上課吔?謝苕兒說,打人呢。周國芳就看見了謝苕兒臉頰上的腫脹和嘴巴角角上的血跡,周國芳伸手去揩拭那一抹血跡,血跡已經干在了嘴角邊上。謝苕兒說:痛!周國芳問:哪個打的?謝苕兒說:謝有道。謝有道是他爹的名字,謝苕兒從來都是直呼他爹的名字,他爹為此也打過他,要他叫爹,可是謝苕兒說:別人都叫你謝有道,為啥偏要我叫你爹呢?我不叫!謝苕兒爹說:你是我娃兒呢,就該叫我爹。謝苕兒鼓著眼睛對他爹說:你是我娃兒呢!謝苕兒的爹沒法,只好由他叫名字去了。

站在大石頭下,謝苕兒繼續向周國芳告狀說:謝有道不準他吃苞谷,打他嘴巴,還踢他屁股。又說:屁股不疼,嘴巴疼。又嗚嗚呀呀十分委屈地哭叫起來:嘴巴,疼啊;嘴巴,疼。周國芳用她的花手帕很仔細地擦了謝苕兒嘴角上的血跡,說:好了,我曉得了,不哭了,跟我到學校去吧。謝苕兒立即就不哭了,跟著周國芳到學堂去了。

3

周國芳去找校長,周國芳說她要帶謝苕兒去城里的特教學校去看看。校長的腦殼搖擺得像是風吹柳樹條。校長說:要去也是他爹娘帶他去,你帶他去做啥子啊?周國芳有一些不解地望著校長,望得校長也有一些不解了。校長說:他就是個苕兒,就是到北京去上學還不是一個苕兒:他爹娘都不管呢,你操啥子心嘛!校長又說:你就是個代教,莫多事啊。說完這些話,校長就戴上他的眼鏡,開始摳腳板。學校里的人都曉得,校長想說話的時候,就喜歡搓胸口窩,如果是不想說話,或者是不高興的時候呢,就會摳腳板。看見校長摳腳板,周國芳只好不說了。

從校長的屋子里出來,周國芳看見謝苕兒站在教室的門口眼巴巴地望著她。周國芳就問謝苕兒有啥事?謝苕兒指著自己的肚子說:周國芳,它餓!周國芳嘆了一口氣,帶他到辦公室,將自己從溝外帶來的大半袋餅干給了他。謝苕兒將那半袋子餅干吃得很拘謹,他偷瞅著周國芳的目光,當周國芳的目光轉向他的時候,他就會停止咀嚼,也會停止向嘴巴遞送餅干。周國芳明白謝苕兒是怕別人看他吃東西呢,周國芳就不看他,將目光投向了門外,小學校的操場上,有幾個學生在搶一個舊籃球。操場上的塵土,讓周國芳想起了電視中古代戰場的場面,而謝苕兒咀嚼和吞咽餅干的聲音,恰似馬蹄和搏斗聲,周國芳忍不住偷偷回頭瞥了謝苕兒一眼,馬蹄和搏斗立馬就停止了。周國芳笑了一下,對謝苕兒說:吃吧吃吧,我不看了。謝苕兒卻不吃了,他將最后的兩塊餅干遞到周國芳的嘴邊,說:周國芳,你吃!周國芳說:我不吃,你吃!謝苕兒把兩塊餅干放在周國芳的嘴邊,犟著,一動也不動,一副誓不移開的架勢,周國芳只好將那兩塊餅干用嘴叼住,吃掉了。謝苕兒望著周國芳呵呵地笑,周國芳卻看見謝苕兒拿餅干的手黢黑,手指上是濕漉漉的口水和餅干的碎屑。

星期四的時候下起了雨。下午,沒有課,周國芳去了謝苕兒家。路很泥濘,周國芳的白鞋子完全變成了泥鞋子,周國芳心疼自己的白鞋子,有一些后悔在下雨的時候來找謝苕兒的爹娘,可是,不在下雨的時候來找,天晴的時候又怎么找得到呢,天晴的時候,他們不是在地里就是在坡上,那一些活啊,溝里人似乎永遠也做不完。

旁邊的老婆婆已經認識了周國芳,周國芳每次來時,都看見她坐在屋檐下,有太陽的時候,老婆婆曬著太陽;下雨的時候,老婆婆望著雨。周國芳給她打招呼,她望著周國芳慈祥地笑。周國芳一時有一些恍惚,感覺那老婆婆好像是長在那個屋檐下的。

狗臥在門口,懶洋洋地吠了幾聲,大約是向屋里人報告信息。果然,謝有道就從門內出來了,他露出黃牙笑了一下,將周國芳讓進了屋里。

坐在木板凳上,周國芳沒有繞彎子,就給謝有道說了希望送謝苕兒到城里上學的事情。謝有道沉重地說:前幾年,為了治他的苕病,花光了家里的錢,還是沒有治好,現在不治了。不指望他掙錢,不花錢就行了。周國芳說:讓他到特殊學校去,說不定以后會成才呢。謝有道笑了,說:能成什么才?周國芳就說了蠻多的話,也說了蠻多的例子,可是男人打起了哈欠。女人呢?女人從灶屋里端出了一碗水。女人將水放到周國芳面前,有一些歉疚地說:正是春忙,家里沒什么好招待呢。又吩咐男人去剁柴。周國芳只好不說話了,她望著堂屋熏黑的土墻,土墻的竹樁樁上,掛著一串只有尖梢還留有籽的苞谷。周國芳想起了謝苕兒嘴巴角上的血跡,就又說,以后還是不要打他了,那次把他嘴巴都打腫了。謝有道又打了一個哈欠,不以為然地說:就是個苕兒,不打他,他就不長記性呢。周國芳將端起的那碗水放到了桌上,聲音很沉悶,水從碗沿蕩溢出來,流到了桌子上。謝有道有一些漠然地望著屋外的雨,女人瞟了周國芳一眼,欲言又止。周國芳說:苕兒怎么了?苕兒也曉得疼呢!再說了,誰也沒有權利打人哩!男人望著周國芳很輕微地嘁了一聲,女人就又趕忙吆喝男人去剁柴。

周國芳冒著雨回到了學校。那天的雨大得很,周國芳雖然打了把傘,衣服褲子還是都打濕完了。

4

通過城里的同學,周國芳聯系上了城里的特教學校。在一個星期天,周國芳和特教學校的校長約好了,要帶謝苕兒去見他。

帶謝苕兒進城,周國芳費了一番周折,先是謝苕兒的爹娘不同意,他們怕花錢,后來聽周國芳說不要他們花錢,就默許了,說:你不怕費事,就帶他去吧。將離開溝的時候,校長又來阻止了,他擔心謝苕兒進城跑丟了,或者有什么意外,謝有道會來找他的麻煩。周國芳說:人是我帶的,我會負責。校長有先見之明地說:呵呵,你莫說得輕巧,你就是個代教,能負個什么責啊?最后,周國芳只好喊來了謝苕兒的爹娘,四人當面將話說清楚了,周國芳才帶了謝苕兒出了溝。

周國芳帶謝苕兒進城,我們是曉得的。因為在進城的前幾天,周國芳就在教室里說了。周國芳說:城里面有一種特殊的學校,是專門教謝苕兒這樣特殊的學生的。我們都很好奇。除了好奇,心里面還有羨慕和嫉妒。那時,我們還沒有誰進過城呢,對城市,我們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想象。這些想象合起來吧,其實就是一片空白。周國芳現在要帶謝苕兒進城,謝苕兒成了第一個填補我們那一片空白的人。我們都有一些恨自己不是謝苕兒。徐籽成甚至公開說:唉!我要是謝苕兒就好了!徐籽成代表我們,說出了我們當時的心里話。

進城的頭一天,周國芳還給謝苕兒洗了頭,洗了手,還剪了手指甲和腳指甲。謝苕兒的腳指甲,周國芳都剪了好幾回了。周國芳剛到溝里學校來的時候,看見謝苕兒走路老是怕疼似的,就問他是不是腿腳有問題,謝苕兒說:疼。問是哪里疼?他也說不清楚。周國芳就給他查看,脫了鞋子,一股濃重的怪味撲面而來,差一點將周國芳熏暈。周國芳只好端來一大盆熱水,將謝苕兒的黑腳泡白,洗凈,才發現他的腳指甲似乎是從來就沒有剪過,指甲長得都摳進趾頭的肉里去了,兩個大拇指都潰膿了,哪會不疼呢?周國芳要我們幫忙,將謝苕兒摁住了,費了好大的勁,才將謝苕兒的長指甲剪干凈。我們出了一身的汗,周國芳也累得滿臉通紅。周國芳說:你們哪個的腳指甲沒有剪的,我都來給你們剪一遍。周國芳就將我們的指甲都剪了一遍,只是我們的指甲誰也比不上謝苕兒的長。

那天,在溝口上等班車的時候,謝苕兒很乖,跟在周國芳的身后,一直沉默著。周國芳給他用濕紙巾擦了兩次鼻涕,又給他買了三個饅頭。那時還沒有賣飲料的呢,如果有,周國芳也是肯定會給他買的。周國芳自己帶了水,讓謝苕兒給提著。周國芳叮囑他不要亂說話,也不要亂跑,謝苕兒都一一地點了腦殼應承。上車的時候,有人指著謝苕兒問周國芳:是你弟啊?周國芳就笑著點頭。問的人就逗謝苕兒:咋沒有聽見你喊姐?謝苕兒鼓著眼睛,瞪著問話的人。周國芳急忙讓他在里邊坐了,解釋說:我弟坐車暈車,不喜歡說話。

中途的時候,上來了幾個人,一個胖男人擠在了周國芳的座位上。開始呢,也沒有什么,后來隨著車身的搖晃,胖男人就有一些不安分,開始是身子緊往周國芳身上靠,后來手也過來了,周國芳就叫了起來。滿車人都往這邊望,胖男人故做無辜狀,說:咋的了?咋的了?周國芳說:你手咋亂來呢?男人說:咋亂來了,坐個車嘛,哪能不挨著碰著的,你看你個德行,裝啥子呢?周國芳氣得眼淚下來了。沒料到,坐在里邊的謝苕兒忽地站起來,一水瓶就砸在了胖男人的左腦殼上。好在胖男人的腦殼還算是結實,水瓶子破了,男人的腦殼還沒有破。男人還想發威,望見了謝苕兒發怒的牯牛樣的眼睛,就怯了三分。后面又有知情的人說:那是個苕兒,莫惹他。惹了他,可是沒有輕重的!胖男人只好噤了聲,一路再不言傳。

進了城,下了車,周國芳問謝苕兒:干嗎要打人啊?謝苕兒望著她,一臉嚴肅地說:打!又吭哧了半天說:欺負就打!周國芳拍了拍他的腦殼告誡他說:以后還是不要打人哩,把人打壞了咋辦?謝苕兒不說話,犟著腦殼,望右邊的天,望見了山一樣的樓房。周國芳曉得,他并沒有接受她的告誡。她也不再多說,就拉了謝苕兒的手,去找特教學校。

特教學校在育才路北,周國芳和謝苕兒找到那里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二點了,好在提前聯系過,校長還在辦公室候著,見了謝苕兒后,校長很遺憾地告訴周國芳:我們學校主要是收盲啞兒童,謝苕兒既不聾,也不啞,眼睛也好好的,學校目前不收。周國芳說:他是個苕兒呢。特教學校的校長笑了,說:什么苕兒啊,就是智力發育不好,你們慢慢地教,慢慢地就會好的。這也是你們普通基層學校的責任呢。

周國芳蠻失望地帶著謝苕兒走出了特教學校的大門,在大門口,周國芳望著路上的人來車往,一時不曉得該往哪里去。站了一會兒,才想起來似的,去了衛校的附屬醫院。在附屬醫院里,周國芳買了好幾種的蛇藥。亂石坡里的蛇,還是讓周國芳的內心懼怕。周國芳指著這些花花綠綠的蛇藥,告訴謝苕兒:要是萬一被蛇咬了,就要趕緊用這些藥。謝苕兒好像不明白,周國芳就又說:哪有蛇不咬人的,要有備無患呢。

5

謝苕兒從城里回來,我們興奮地向他打探城市的情形,可是謝苕兒話都說不圓轉,能講給我們什么呢?我們的興奮,像沒有接上的過夜爐子的火,很快熄滅了。倒是周國芳,對謝苕兒比先前更好了一層。她好像虧欠了謝苕兒什么似的,總是對他特別一點,比方如果是我們做錯了算術題,或者寫錯了字,周國芳一定就會對我們瞪眼,如果她有胡子,說不定就會對我們吹胡子瞪眼。但如果是謝苕兒呢,她就不會這樣了,她總是笑嘻嘻地教他,即使是謝苕兒錯了三遍,周國芳也是笑嘻嘻的。徐籽成很不服氣地說,如果我們同樣的題錯了三遍,就早挨爆栗子了,謝苕兒呢,恐怕錯一百次也不會挨爆栗子。我們都認為徐籽成說得太對了。

周國芳還在全班說:以后班上的學生,誰也不許再把謝苕兒喊謝苕兒了,要喊他的大號“謝如泉”。周國芳說:如泉,這是多么好的一個名字,不喊真是可惜了。徐籽成說:要不把如泉的名字給我用吧。周國芳說:名字是不能隨便調換的,你的名字跟了你,便有了你的血脈,調換給了別人,你的血脈就也到了別人那里,那怎么得了呢?徐籽成嚇得再也不敢提這話了。

從此呢,我們就把謝苕兒叫謝如泉了,我們叫得不心甘情愿,但慢慢也習慣了。而且,我們發現,周國芳也并不是讓謝如泉享受班上所有的好處,比方掃教室,擦黑板,謝如泉就比我們做得多。還比如,徐籽成曾預言,周國芳會把謝如泉的座位調到教室的前面去,甚至正中間去,可是他的這個預言失敗了,周國芳并沒有調換謝如泉的座位,謝如泉一直還是坐在教室的最后面。他啊,也實在是太高了,比我們教室里最高的李尚宇還高半個腦殼,而且還有兩個徐籽成那么粗,他怎么能坐到前面去呢?他如果坐到前面去,一定會把黑板或者講臺擋一半去,那我們這些小個子就慘了。從這點看,周國芳還是很英明和公正的。

可是,也還有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事情,周國芳竟然要求我們全班的學生也和謝如泉一樣,不再喊她周老師,而喊她周國芳!

緣由還是謝如泉。

有一次,周國芳問謝如泉:謝如泉,你為什么總是喊我周國芳,而不喊我周老師啊?謝如泉就望著周國芳,嘻嘻地笑,有一點羞澀,有一點扭捏地說:你不是周老師,你是周國芳。周國芳說:我就是周老師呀,你為什么不喊我周老師?謝如泉就吃驚地望著周國芳,鼓著牯牛一樣的眼睛,突然大聲喊叫起來:你不是周老師,我不喜歡周老師!打!

謝如泉抱著周國芳的腿傷心又委屈地哭了起來。

周國芳去問校長,校長說:以前,學校真還有一個周老師,課講得好,就是脾氣不好,喜歡打學生。校長接著說:那個謝苕兒呢,有一次在教室里屙了一泡尿,周老師就打了他,讓他在高板凳上罰跪,還叫了家長。那個苕兒的爹也是個沒輕重的,一頓打,把苕兒的尿又打了一褲襠出來。那次打狠了,差一點把謝苕兒打背氣了。周國芳問:你們當時沒有在場啊?校長說:在啊!周國芳就問:你們當時為什么不阻止呢?校長笑了一聲說:爹打兒子呢,哪個管?再說了,一個苕兒呢。

校長的話沒有說完,周國芳便氣憤地走了。她摔了校長的門,并指著校長說:以后誰也不許再喊他謝苕兒!校長氣得翻白眼,差一點把自己的腳板心都摳穿了。

其實,那個周老師我們也是曉得的。他是從部隊上回來的,整天都板著臉,他那時并沒有教我們,可是我們都害怕他,聽高年級的學生說,他整人的方式多種多樣,除了罰跪站凳子扇耳刮子,還有很多的新鮮花樣。據說,他用指頭彈一下你的腦殼,你腦殼就會立馬起雞蛋大的包,因為他當過兵呢。他的厲害,讓“周老師”這個稱呼在溝里很長一段時間里,成了“兇神惡煞”的代名詞。萬幸的是,他離開了學校,用徐籽成的話說,我們真是走運氣啊!我們有一些同情謝如泉了。可是周國芳要我們和謝如泉一樣,不喊她周老師,而是也喊周國芳,我們還是覺得有一些不可思議,有一些說不出的別扭,我們喊不出口呢!我們又不是苕兒,哪能直呼老師的姓名呢?周國芳就鼓勵我們說:名字起了就是讓人叫的,我喜歡你們叫我的名字,來,我們一起叫:周——國——芳!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張不開口,最后還是謝如泉帶了頭,他很自然地就叫了:周國芳!周國芳!慢慢地,我們也跟著他叫起來,開始是新奇地,小聲地叫,后來,我們慢慢地大聲叫起來了:周國芳!周國芳!

6

那年秋天開學的時候,周國芳沒有到學校里來,我們等了幾天,等來了又一個新老師,是個男的,不但又矮又黑,臉上還有一些麻子。校長要我們喊他鄧老師,并要我們去幾個人幫他打掃屋子。

屋子是周國芳以前住過的那一間,土墻屋,木樓板,進門靠窗的位置是一張辦公桌,桌上有兩只墨水瓶,一只裝著紅墨水,一只是藍墨水,兩支蘸水筆分別插在墨水瓶里,像兩個并排站著的小學生。桌上還有粉筆盒,里面長長短短的白粉筆,讓我們想起了周國芳在黑板上寫字的模樣,細長的手在黑板上跳動,長長的干凈的黑頭發在我們的眼前晃動起來。

我們刷了樓板頂棚上的灰塵,又擦凈了桌面子,新來的鄧老師將辦公桌下面的兩個抽屜拉開了,一個抽屜是空的,另一個抽屜里是幾個花花綠綠的盒子,鄧老師也沒看,將盒子扔到垃圾堆里去了。徐籽成有一些好奇,撿了盒子看,說是蛇藥,他撿了這些蛇藥,地也不掃了,抱著交給了校長。

剩下的活只好由我和另兩個人來做了。我們打掃了里面的窗臺,開始收拾床鋪的周圍。床鋪靠在里面的一面墻邊,是一張木板床,床上鋪墊著不少的報紙,報紙壓平貼實在床板上,顯然這是周國芳以前墊下的報紙。我們幾個對看了一眼,心靈相通地,都想象起周國芳睡在床上的樣子,頭在哪里,腳在哪里,后背在哪里,我們好像都看見似的。我們不忍心動那些報紙,好像擔心一動那些報紙,就會將周國芳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我們把目光移到靠近床板的土墻上。那里貼著一溜包過課本的牛皮紙,牛皮紙上,用不一樣顏色的畫線圍了幾個框框,框框里貼著一些圖畫。我們都看見了我們自己畫的畫。我畫的是一輛汽車,汽車從山坡上開到了我家的門前。我還看見了徐籽成的畫,他畫的是三間大瓦房,瓦房的左邊是樹,右邊是一頭牛、一頭豬,豬比牛大。這是周國芳讓我們畫的“理想”呢,現在這些“理想”還貼在周國芳的床里邊,周國芳卻不見了。我們發著愣,正不曉得怎么處理這些畫的時候,鄧老師走過來,好像有蠻大火氣一樣,一揮手,刺啦一下,將牛皮紙從墻上撕下來了。

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誰也不曉得,謝如泉啥時候進來了,就在鄧老師撕下牛皮紙,還沒有來得及扔掉的時候,謝如泉像一頭牯牛一樣,突然沖過來,一腦將新來的鄧老師四仰八叉地撞倒在了床上……

謝如泉失學了。新來的鄧老師說,如果校長不將謝如泉開除,他就不到學校來上課。其實不等校長來開除謝如泉,謝如泉自己就不來了。他好像蔫了,一有時間,就坐在亂石坡的大石包上,望著溝外,最后把他自己也望成了石頭一樣。偶爾,他也到學校來,在窗子的外面往教室內瞅,也不說話,下課鈴響了的時候,他就慢慢地下了操場,過了河溝,走了。

有一天,校長喊住了他,校長將那一包蛇藥提出來,遞給了謝如泉。校長說,你一天在亂石坡里待著,說不定哪一天用得著呢。謝如泉將那一包花花綠綠的蛇藥抱在懷里,看了又看,最后,喊了一聲“周國芳”,哭了起來。

從那以后,謝如泉走到哪里,都將那一包花花綠綠的蛇藥揣在懷里。

故事還沒有完。

第二年開春以后,溝里開始修公路了,修到一半,到了亂石坡。溝里人都曉得亂石坡蛇多,有一些懼怕,后來不曉得是哪個想起來,謝如泉有蛇藥。做活的人都想,如果有了蛇藥揣在身上,萬一遭了蛇咬,也是有備無患。他們就去向謝如泉索要,可是謝如泉把蛇藥看得像金元寶一樣,哪個也不給。要急了,就發怒,鼓起兩個牯牛一樣的眼睛,要殺人的樣子。大家都曉得,他是個苕兒,不能硬來,就用話哄騙,后來也不曉得是誰,終于打著周國芳的幌子,哄了一包蛇藥到手。他向人們傳授方法說:其實苕兒好哄得很,你只要說,是周國芳叫來拿蛇藥的,他立即就給了。人們試探著,如法炮制,果然都拿到了蛇藥,謝如泉的蛇藥很快就被人們哄得只剩下了幾個空盒盒。

有了蛇藥揣著,溝里人在亂石坡修路膽就大了,氣就壯了。沒多久,亂石坡上的小石頭就都搬走,砌成坎子了。剩下的大石包要放炮,人們很快在大石包上鉆了眼,弄來了雷管和炸藥裝上,一共裝了滿滿的五炮。放炮的那天,好多人都去看,我們也去了。我們被警戒的人擋在亂石坡上面的山梁梁上,警戒的人很神奇地舞著一面小紅旗,說:大家都在這候著,等炮響了再去看!一大伙人都聚在山梁梁上,凝神靜氣地候著,等炮響;膽小一些的,還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可是,炮沒有響,總共五炮,一炮也沒有響。

大家開始議論,說是不是炸藥的問題。買炸藥的人是溝里的干部,立馬說:咋可能是炸藥問題,炸藥都是在公家專門買的,咋會有問題。那時的公家就是公道和正義的化身,是不會讓人們懷疑的。雷管呢?雷管也是在公家買的。有人又說,是不是炮裝填得有問題,裝炮的人立即就說:我在三線上放了不止幾千炮,沒有啞過一炮,怎么會有問題?不可能的!點炮呢,也是裝炮的,不用說,也不會有問題。人們聚在山梁上,議論一會兒,又等了一會兒,有膽大的就往近去看,回來后驚懼地說,大石頭上都是蛇呢!

溝里人都不敢往大石頭跟前去了。

到了下午,有人提議說:讓謝苕兒去看看,他好像不怕蛇。有人擔心地說:五個啞炮呢,叫個苕兒去看,怕是不行呢。提議的人說:都過去這么久了,一丈長的導火線也燃完了,要響早就響了。擔心的人說:哼!有的啞炮隔兩天了才響呢。

大家又都沉默了。沉默了一會兒,有人對干部說:老是這么耗著也不是個事,還得想辦法去看看才是。

干部就讓人喊來了謝如泉。謝如泉搖頭不去,他含混著說:炮……轟……炸死!有人就小聲提醒干部:說周國芳!說周國芳!干部猶豫了一下,說:是周國芳叫你去呢!你不去,周國芳就不高興了。謝如泉眼睛亮了一下,望著干部,干部只好咬了咬牙接著說:公路修好了,周國芳坐汽車來了,嗚嗚嗚!嗚嗚嗚!

謝如泉瞇著眼睛笑了。他笑呵呵的,滿懷喜悅的,一路小跑著往大石頭去了。

不到三分鐘吧,大石頭上的五個啞炮竟然同時響了,炮聲讓山梁梁都抖動了!

謝如泉和滿石頭的蛇變成橫飛的血肉,不見蹤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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