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21日 星期二 雨夾雪
忙了些其他工作,和馬當先、第一書記小晉再趕到村里時天已經黑了。
跟黃支書簡單交換了一下意見,能感到她思想上有壓力,跟前幾天的態度不太一樣。旁邊坐著的一個親戚也幾次插進話來,說一些消極、泄氣的話。
從黃支書家出來,我們來到老支書黃長義家。老人今年七十多歲了,二十多歲開始在村里當干部,一直當了三十年。到搶地那年,他已經不當干部了。搶地的那天夜里,也有人叫他家去搶。孩子們有點動心,被老人堅決制止了。
我遞給老人一支煙,透過老人吐出的煙霧,望著這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在當初那個你來我往亂哄哄的夜里,老人也是這樣穩穩地坐在炕頭,抽著旱煙,滿臉嚴肅地跟家人們說:“都不許去!”想到這兒,敬意油然而生。
我說了我的想法:“來村里這么久了,能夠感覺到村里意見成堆,正氣不足。我們有心配合村里把集體的地收回來,讓村里發展些集體經濟。再一個呢,也是想從這件事入手,給咱們村增添一些正氣。希望老同志能支持我們?!?
老支書微微笑著,說,自己年紀大了,眼睛也不好使了。但你們這是給村里辦好事,只要能出上力的地方,決不推辭。
踏著泥濘,一步一滑返回黃支書家,給我們做的湯面已經好了。吃完飯正要去“重點戶”黃老三家坐坐,管水員黃方平來了。
屁股還沒有坐熱,方平就主動說:“收地的事,想都不要想。要收地,人家非鬧事不可。不信,咱就試試!”
黃支書對他說:“工作隊正說這事呢。正好你來了,方平把你的意見也當著工作隊的面都說一說吧?!?
方平探直了上身,往前抻了抻脖子,用力把五官擰成一團,狠狠地說:“就不要想!收地,非亂不可!”
知道他是管水員,自家還在搶來的土地上蓋著養雞場,我打斷了他的狠話,說,咱先說說水的事。
他沒有接我的話茬,繼續著他的收地不可能,要收必亂。
我走到沙發前,挨著他坐下來,給他發了一支煙,在他愣了一下神的時候,我插進來說:“我跟你說兩個事。咱先說第一個,廟西那些人家停水已經一個多月了,是怎么回事?”
他沒好氣地甩了一下頭,扔下一句:“閥門壞了。”
“閥門壞了,那為什么不修呢?”
“那你問干部唄!咱知道?”回答得理直氣壯。
我嚴肅地跟他說:“方平你聽我說,你是管水員,群眾吃不上水,我們就得問你。有什么困難,你再跟干部反映。如果哪天你不管水了,換成別人管了,你就是求我問你我也不會問你一句?!蔽翌D了頓,“群眾家里斷水一個多月了,就能不管不問?將心比心,換成是斷了你家的水,你高興嗎?”
“有些家就是有自來水他也不吃,寧愿吃旱井水,旱井不用交水費?!狈狡降穆曇舯葎傔M來時低了幾度。
“打住,”我再次打斷了他,“吃不吃是人家的自由,咱不能因為可能有人不吃就斷了人家的水,還心安理得吧?”
針對沒有分流閥門的問題,小晉書記主動提出讓方平說個規格尺寸,自己掏錢去市里買了給村里帶來。解決水的問題就先說成這樣了。
說完水的事,返回到收地,方平立馬恢復了先前的暴躁模式,非常激動,下巴往前一探一探地說:“只要收地,人家就要鬧,根本收不成。我勸你們就不要弄。要不,走著瞧!”
我拍了拍他的肩,問:“慢!你說的‘人家’都是誰呀?”
他疑惑地看了看我們幾個,停下了。
我又說:“你先別管‘人家’,就說你,黃方平,你占了多少地?”
“也就三畝來地吧。”
三畝在平川地多的地區也許算不了什么,但在人均只有一畝地的平長山區,就不少了。
“三畝多,不少了。你先不要管‘人家’交不交,鬧不鬧。我就問你,你的三畝多地交不交,你鬧不鬧?”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們幾個不約而同地一起盯著他的嘴。
“我?”他遲疑了一會兒,說,“我交了又不吃虧,我蓋的有雞舍,你們還能給我拆了?我從大隊手里便宜租上(地)養雞,又不吃虧。我,我……”我的問題顯然出乎了他的預料,他有點結巴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說,你同意交地,但交完了以后再從大隊手里租來繼續養雞,是不是?”
他有些尷尬,眼神快速掃了我們一圈,不吭聲了。
方平是代表了“人家”來說話的,當然這個“人家”中也包括他自己。而且很可能他就是其中主要的“人家”之一。當被一步一步逼到墻角,逼得周邊沒有了“人家”這個擋箭牌可以推搪的時候,他也只好勉強同意交地了。
我說:“好。這樣就好。不過你記住,如果收回地來不拆你的雞房,是大隊照顧你,不想給你造成大的損失,你要理解。如果國家有規定要拆,立馬就得拆,誰也攔不??!我們現在有收回地的打算,到底收不收,要全體黨員和村民代表開會決定。如果多數人認為不該收,我們工作隊完全尊重大家的選擇。如果定下來要收,誰也別想攔!”我說著說著站了起來。激動的情緒有時候就像打哈欠,是可以互相傳染的。我也激動了。
找到黃老三家,已經很晚了。老三也是占地較多,不太贊同收地的“重點戶”之一。在他家,我們坐了很久,耐心聽了他對村里的意見。最后說到收地,他沒有贊成,也沒有明確表示反對。臨走,我們三個肯定了他提出的有些建議,開誠布公地說:“來了村里這么久,一直沒有機會坐下來認真聽聽你的意見,是我們做得不夠。以后有什么事啊,應該多交流,多溝通?!蔽帐指鎰e的時候,又給他發了一支煙,希望他理解我們的工作。和一進屋的時候“我這個人喜歡直來直去,有什么事你們少跟我繞圈子!”的懷疑、戒備、對立相比,他的態度緩和多了。
不覺間,天已經飄起了細細的雪花。
我們個別干部每天忙忙碌碌,空話連篇,很難抽出空來認認真真聽群眾說說話,很少認認真真去兌現對群眾的承諾,結果在“為人民服務”的口號聲中離群眾越來越遠,跟群眾之間的誤解越來越深,在群眾中的口碑也越來越差。而這每一個“越來越”,都是對黨的威信的一次次的傷害。
我們這些跟群眾直接打交道的下鄉干部,敢不謹言慎行、有諾必踐嗎?
回到黃支書家的時候,方平剛走??赡芩o支書施加了什么壓力,黃支書情緒更顯低落。問起方平今晚來有什么事沒有,支書說沒有。我們幾個交換了一下眼神,看來,他也許就是來探聽消息、設置障礙,試探我們的決心的吧?
針對遇到的情況,我們和黃支書商量了下一階段的工作步驟。
第一步,先召集一次黨員會議,擴大到村民代表,由我結合“兩學一做”講一次黨課,重點激發黨員同志們的榮譽感,增加些正能量。
第二步,召開民主生活會,讓大家就收地這件事敞開討論一下,樹立責任感和擔當意識。
第三步,還是支部擴大會,充分發表意見,討論地該不該收、怎么收、誰來收、收回來怎么辦等具體問題。如果大家同意,形成決議,擬定收地操作細則,張榜公示,正式開始著手收地。
我們是駐村幫扶工作隊,職責是幫、是扶,是配合農村基層組織開展工作,不能越俎代庖,把基層組織撂在一邊。所以,要做工作,必須先征得黨員和村民代表們的同意。這一點是原則問題,不能動搖。
為了開好會議,我們商定請包片干部、鄉黨委組織委員王委員代表鄉黨委參加一下,由黃支書去找王委員。等她跟王委員匯報完了,告訴我一聲,我再去跟王委員溝通。
黃支書建議讓曾經在村里代理過支部書記,也曾一心想收回集體土地的退休老干部馮穩忠書記也來參加一下,我們都贊成。
我對外出務工不能參加會議的黨員如何行使表決權等問題提出了意見,大家都同意。
春耕在即,事不宜遲,會議就定在星期六。
頂著沙沙的雪粒離開鄒家寨的時候,已是午夜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