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面前是一扇屏風,上面是青山秀水,白鶴齊飛,流光溢彩,是個老物件了。
這是掌門專門住的寢殿,所有的擺設自然也是整個千玄宗最好的。
我伸手慢慢撫上屏風上那栩栩如生的白鶴,一只兩只,直到摸到那冰涼的一塊。
斬妖劍的靈識殘留在我體內,陰冷的,嗜血的,像深淵里吹出的陰風,那種獨屬于它的氣息攪得我不得安寧。
屏風后的床鋪上傳來淺淺的喘息聲,還有衣料被褥摩擦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響,聲音不大但卻被安靜的夜晚給放大了。
包括那低不可聞的開門聲。
我回身,看見他眉頭微蹙,走近了幾步,像琉璃一樣的眸子里含著沉重冷冽的情緒,表情和語氣卻依舊是淡淡的:“跟我回去。”
我的思緒恍惚了一瞬,沒料到許長川能再次進入我的識海,進去別人的識海需要主人的許可,他這般輕松的強制進出多半是用了什么法寶靈丹……
但很快又被屏風后越來越重的呼吸聲給打斷了我的思路,我當然知道屏風后那個“我”在做什么,而且因為夜深無人,當時也沒想著要壓抑著聲音。
許長川眸光微動,用一種很奇異的帶著探究意味的目光看著我。
“先離開這兒。”
此情此景,我維持不了什么冷靜自持,只想拉著許長川快步離開,溫熱的觸感從掌心處傳來,許長川的人卻沒動。
我扭頭想要催促他,卻在不小心撞進了那染了濃郁色彩的琥珀眸中,他輕抿著嘴唇,最終卻什么也沒說。
我卻看見了許長川那形狀精致的耳垂悄無聲息的染上了粉色。
混雜著草木香的夜風拂面,濕濕的還帶著涼意,我松開了手,踏上了院子里的青石板路。
“為什么還要回來?”我溫聲問,卻沒敢再看他,“我想我之前就已經說清楚,我回不去的。”
“我想要你活著。”
難以名狀的東西在胸腔處暴漲,大腦空白了一瞬,心底的堅守被這么一句話沖的搖搖欲墜。
萬千思緒涌上心頭,我想象著自己轉身說好,什么斬妖劍,什么仙門道心,什么天下蒼生都不管了,我活著!好好活著!
可現實是我沒有回頭,只是用一種玩笑的口吻說:“可人總是要死的嘛。”
我聽見了心底深處的聲音叫囂,那聲音引領著無數過往的記憶拂過我的腦海,先前涌出的求生欲就這么被無邊的晦暗淹沒。
我微微回頭,用眼睛的余光看著身后亦步亦趨的許長川,想著不跟他解釋清楚他恐怕不會離開。
我理理思緒,緩緩開口道:“我原名叫牧綏,十五歲那年走火入魔的尹冬水帶著斬妖劍來到了我的故鄉荷州城,開始了的屠城。”
血腥味撲面而來,四散而逃的百姓從我們的身上徑直穿過,一柄柄飛劍則緊隨其后。
鋒利的劍刃劃破要害,血霧彌漫像是人間地獄。
一身青衣的少年逆襲人群往前沖,張開雙臂企圖去接住那于城墻上墜落的身影,白色的衣袍在空中翻飛,像一只折翼的白鳥。
“不!”
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著,試著用衣袍去止住老師胸口處那個巨大的骷髏,但心臟處被掏空了,鮮血又怎么可能止得住。
“荷州城?不是一只狐妖嗎?”我聽見了許長川的聲音,琢磨出來他語氣里的難以置信。
我之前也以為是一只狐妖來著的,不應該是修真界所有的人都以為是一只狐妖為了修行屠戮了整個荷州城。
如果不是查看了溫子越的記憶,我也不會知道當初在荷州城掀起腥風血雨的人會是我們那個素未蒙面的師祖——尹冬水。
但是,為什么是荷州城?為什么尹冬水一路逃亡,偏偏到了了荷州城才開始屠殺?
我曾經想了很久,想不通為什么這么多的苦難都落到了我的身上……但可能真的是因為我倒霉吧。
“因著尹冬水已經沒有力氣逃亡了,而追殺他的修真者馬上就到了,他要做最后一搏,用一城之人的性命去喚醒沉睡的劍靈。”
果然,下一瞬一個灰袍人御劍而來,提劍擋下了從城墻上飛出了劍氣,一張口就知道是厲子齋:“小孩,此處危險還不快滾遠點哭。”
男人眼睛很亮,像是那硬朗粗礦的面容上的點睛之筆,頭發亂蓬蓬隨意的在腦后一扎,看起很是隨性灑脫。
說著話的間隙,他往少年身上貼了一張黃符,一掌將人送遠。
少年呆愣愣的看著天空,另一個白衣仙人破空而來,手里提著一柄銀色的長劍,揮劍的時候像是有滿天的風雪在隨著他的動作飛舞,少年下意識伸出手,飄落了白雪落在了掌心化成了水,冰涼涼的。
那是風雪劍溫子越的成名戰,一劍冰封千里,茫茫的大雪蓋住了滿城的血腥,而我親友離散,卻成了荷州城的“幸存者”。
如果我也在那場屠殺里死去就好了,在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晚我都這樣想著。
然而很快,猩紅色的光從天而降,將少年狠狠地定在了地上,鮮血噴涌而出,白雪被染紅,很快凝結成了暗紅色的冰。
他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斬妖劍飲夠了鮮血,而劍靈也終于蘇醒了。
白衣仙人慢慢落在了他的身上,居高臨下,皺眉俯視著他,隨即伸手去把他胸口處的劍。
“最后一刻,斬妖劍蘇醒了,劍靈跑到了我的身體里。”我一點點回憶著,語調平靜,“他們沒有辦法將它剝離,只能就地將斬妖劍先封存在我的體內。”
此后就是漫長的共生和折磨……
我并不想對著許長川提起那些過于灰暗的往事,難看的緊。
于是便把思緒盡力往后面想。
“直到妖族率先向人族開戰。”
周圍的畫面快速變換著,眨眼間我們便站在了一片戰場之中,風卷起殘破的旗幟,滿是血污早已讓人辨不清部族的旗號。
滿地的尸骸和兵戈,妖族的,人族的,早就分不清誰是誰了,卻都在無聲的訴說著戰爭的殘酷。
“紅葉河一役,本該是大捷,但妖帝夜狂歌的突然加入,瞬間扭轉了局勢,人族節節敗退。”
許長川就是在那一戰身隕的,還沒有與夜狂歌交手,就先敗在了對我的信任上。
我那時剛游說完各個門派,組了一個萬仙盟,接到消息以后,便立刻就馬不停蹄的趕往了紅葉河。
那一片的城池村落早就成了妖修的地盤,我只能小心的遮掩著氣息前往戰場。
去干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還是不習慣那樣血腥的場景,靜靜地站了一會就控制不住的干嘔,但辟谷已久,只嘔出了酸澀的苦水。
嘔完了,我就開始俯身翻那些尸體,翻到人族將士的骸骨就抱到戰壕里,一點點用黃沙埋起來。
一邊埋一邊問自己,所做的那些都對嗎?我不知道,是那本書里寥寥幾筆提到的,皇室帶著整個人族向妖族稱臣,人族全成了妖族的奴隸的結局屈辱,還是現在這樣拼死抵抗戰死沙場慘烈。
最后實在埋不動了,我就就地躺下,和不知道是誰的尸骸躺在一塊兒,看著那一輪高懸的明月。
我大抵也是老了,雖然仍然維持著青年的樣貌,可心卻不再年輕,在尸山里只覺得迷茫又滄桑,看不清前路。
但我只允許自己迷茫這一個晚上,我既然選擇了逆天改命,那么此后便是有刀山火海,需以命相搏,我都不能放棄。
“我聯合了玄門百家,暫時抵住了群妖的進攻,但是夜狂歌仍然是一個無解的存在。”
青年身著一身繁復的藍色廣袖寬袍,發冠歪斜著也沒去管,專心地看著眼前的圖紙。
那是我最忙的時光,白天忙著萬仙盟與人間皇族交涉,商討如何共御妖族,晚上忙著查看有關陣法符咒的典籍,設計一個能解決夜狂歌的陣法。
我靠在柱子上,看著許長川指尖凝著一道小小的劍氣去挑那明滅不定的燈火,笑了笑,這是我的回憶碎片,再他怎么折騰燈芯,記憶里昏暗的燈火也不會變得更加明亮。
“戰場上,我曾經試著對他用過各種殺陣,但無一例外都以失敗而告終。”
我看著青年卷起衣袖,露出一截蒼白清瘦的手腕,抓起桌案上的筆蘸了蘸墨水就開始修改起陣法圖。
“殺不行,那就困……”那個“我”喃喃著,筆法如風。
許長川或許是好奇究竟是怎樣的陣法能將夜狂歌困住,也開始凝神看著。
他看的認真,甚至還往桌案前湊了湊,直接坐在了青年對面,在寂寂無聲的夜晚,在昏黃的光影里,莫名多了幾分暖意。
“我想出來了一個困陣,斬妖劍是唯一一個適合壓陣的法器。”
在很早之前,我曾就試著解開身上的封印,一次次的嘗試卻都在告訴我斬妖劍的強大嗜血,于是就歇下了心思,但沒想到最后還是得把斬妖劍取出來。
我垂下眼瞼,看著自己那蒼白的,幾乎透明的手。
斬妖劍和我綁定在一起太久了,早就融進了骨血,完全拔處了它的痕跡我也活不了多久。
“但斬妖劍和我的羈絆太深了,長川,你明白嗎?”我抬頭,語調平靜無波,“離了它我也活不了,所以趕緊離開吧,你做這些不過是徒勞無功。”
喚起我的求生欲?那也得有生路才行吧……
他望著我,目光洶涌,固執己見:“還沒有試過,你怎么知道結果。”
我靜靜地聽著,聲音還是很平靜:“我高興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還能再見到你,也很感謝你掛念我不想我死。”
“但活著,對我來說太累了。我一個人忍受了將近百年的痛苦,現在我只想在一切都塵埃落定之后得到解脫。”
他低下了頭,像是無聲的笑了,可我仿佛聽見了他的心聲既哀又怒,還有茫然無措。
說了這么一段話,本想著讓許長川死心來著的,可現在又隱隱生出一絲后悔。
我沉默著,還是再一次將他送出了我的識海,同時盼望著他別再折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