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棠就這么看著沈實和黃米術“父慈子孝”。一會兒,沈實問叔父藥材生意好不好,有沒有人找茬,一會兒,叔父又問沈實在京城過得好不好,朝中還安分嗎?兩個人就這樣像一對平常的“父子”一樣聊天話家常。
嗯?好像有一點不對勁。
說著說著,叔父又落下淚來,眼神看著沈實上身某處:“我真后悔,當年你還那么小,我就做主把你送去了邊疆,你跟叔父說句實話,有沒有恨過我?”
嗯?有瓜?
沈實的眼光黯然了一瞬,喉結滾動,再開口時聲音有些發澀:“我當年其實也對這件事不滿……”
“那就對了,”說起往事黃米術也有些哽咽,“想當年,你生母剛剛去世,你還那么小,貴妃不喜你,皇兄忽視你,我心中一著急,就決定把你送到邊疆歷練,期待你能練就一身本事,將來少說也不會餓死,但卻害得你連為生母守孝都做不到,你被朝中人口誅筆伐,我卻貪戀那點虛無縹緲的圣心不敢站出來為你辯白。以至于后來……唉,說到底,還是我的錯啊!”
“沒關系,”沈實搖了搖頭,“
我當時不收您的信,還害您傷了腿,您早就不欠我了。小的時候,我沒飯吃,還是您派人給我送飯,如果沒有您,我早就死了,這么說來,反而是我欠您的更多。”
“好孩子,”黃米術拍了拍沈實肩膀,“本來我還擔心你因為那件事對我耿耿于懷,好孩子,叔父沒白疼你。”黃米術老淚縱橫。
“在我心里,叔父早就不是別人。”
哦買嘎,原來沈實并非當年貴妃所出,當年出征邊塞,也并非他本愿,當時正值生母孝期,作為她唯一的孩子,死前一直在牽掛的人,他因為身份問題,連生母最后一面都見不到,在經受如此打擊后,還要快馬加鞭前往邊疆戰場殺敵,戰場刀劍無眼,明知此行兇多吉少,他還是去了,從盛京出發,一路經過幽州,連州,再輾轉幾程,最后到了那個可以讓他建功立業保全自身的沙場,也是可以隨時奪走他生命的人間煉獄。
黃米術身份尚不明朗,不過從他們的只言片語,結合宋棠早年聽八卦得來的消息看,他應該是民間傳說中流落在外的太祖皇帝的血脈,在民間一直長到了二十歲,至于后來為什么又被大費周章地將人尋回,這就不得而知,民間也眾說紛紜。有人說是太祖皇帝一日夜間夢見一條黑龍對他口吐人言,說他有一子流落民間,要他把他找回來,否則就降下大難為禍人間,太祖皇帝不得已才遍尋全國。
不過宋棠覺得這個說法太扯了,這個流言傳播最廣時候正值皇室人心動蕩、百姓懷疑時節,有人搬出這個說法不過是為了在一定程度上穩固民心。
而另一種,就顯得不那么浪漫。
這消息是經了好幾手,從宮內一位上了年紀的公公臨死時遺言中推斷得出。
就是說,其實壓根沒有什么皇室動蕩,是流落在外的黃米術心有不甘,用了邪術,入了太祖皇帝的夢,偽裝成天盛的建國祥瑞——一條黑龍,在夢中,偽裝成黑龍的黃米術口吐人言,并在夢里,悄無聲息地對太祖皇帝行了魘術。
按理說,這樣做稱得上一句天衣無縫,但壞就壞在,太祖皇帝死時,神智已然不清,看著床前侍疾的兒子們,竟對著守在角落默默無聞的黃米術求起了救。
這件事雖然剛發生的就以皇帝神智不清掩蓋過去,但還是引起了當時還是太子,后來是皇帝的沈鴻注意,派了高手探入皇帝神識,才最終發現了這個本該被太祖皇帝,被黃米術帶入棺材的秘密才終于被揭開一角。
但奇怪的是,這件事,先帝并未宣揚,這也是為什么黃米術能和沈實建立如此深厚感情的原因。
這個說法也只是小范圍傳播,并且沒過幾天就平息下去,不過幸好,宋棠是第一批知道的人。
*
宋棠和沈實坐在返程的馬車上。馬車搖搖晃晃,今夜許是因為在暗室的互訴衷腸,沈實難得沒有在車上閉目養神。
宋棠看著沈實,欲言又止。
“你的父母是怎樣的人?”沈實率先開口。
宋棠有些驚詫,但還是老老實實回答:“呃,我記不太清了,只記得我爹娘好像都是普通人,我們住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小村莊里,我爹常常帶我下河抓魚吃,我娘就經常待在河邊,要么看著我們,要么就在岸邊洗衣服。”
“很幸福。”沈實垂眸。
喂,你這個語氣是怎么回事,皇子了不起是不是?!
過了片刻,他似乎意識到自己這樣說怪怪的,找補到:“我沒有體驗過這種,如果有冒犯到你的地方,在這里說聲對不起。”
怎么回事,今夜,月亮打西邊升了是不是,沈實怎么還道上歉了?
“你剛才應該聽到了吧?我并非貴妃所出,小的時候,我的性子也并不討喜,冷冰冰的,不愛說話,她不喜我很正常。”沈實的語氣帶了一絲落寞。
他知道,今夜,他不該說這些,但或許是剛才在暗室里的那一場談話又勾起他塵封已久的回憶,心頭像有一塊大石死死壓住,讓他踹不過氣,唯有找到另一個支點才能好受些。
如果,他對沈六或者沈七說,作為暗衛,他們只會忠實地聽完,然后繼續不發一言,對著物件說,又得不到想要的回應,那就只剩下宋棠了。左右她也跑不了,而且目前看來盡管心里活動活躍,但嘴上還是算牢靠。
“我小的時候,不愛讀書,每天上課只知道發呆,每次夫子抽我起來,我都呆呆地站著,一個字兒也說不出,夫子氣瘋了,伸手就要打我,我就順著躲,躲著躲著,那一天的課都不必上。”
宋棠笑了。
“有幾次,夫子告狀告到了御前,父皇剛開始還象征性地懲罰我一下,后來就懶得管我,反正,他有許多兒子,反正,我既不是最優秀,也不是最尊貴的那一個。”
“我還是發呆,逃課,漸漸地,在暗地里,兄弟們都叫我呆瓜。說我是個蠢的。說,明明貴妃娘娘那么精明的一個人,怎么就生出我這么個傻子?”
“說這話的人年紀小,生母也不太得寵,不知道我并非貴妃親生,等他說了,才有知道內情的人告訴他,我生母其實只是個小宮女,是皇帝宮宴醉酒,一夜混亂才有了我。于是他們就又叫我雜種。”
“他們的母親,不論得寵與否,都出身名門,所以,在他們眼中,我就是一個雜種,一個混雜了一些真龍血脈的低賤的人。”
“那后來呢?”宋棠問。
“后來就是,我當時正躺在那棵樹上,一字不落地聽完全程,在他們哄堂大笑的時候,從樹上一躍而下,抓住那個為首的衣領,和他扭打在一起,其他皇子看到了,紛紛上來幫他的忙,打著打著宮女太監們也加入進來,我身邊從始至終就只有我一人。”
“太陽西沉,我們的那場打斗終于驚動了皇上,當時那些皇子的母妃們都在殿前跪成一排,希望皇帝能從嚴處置我,貴妃娘娘沒出現。當時是夏天,她照例在殿內用冰,休息。”
“大殿中除了其他皇子的抽泣聲外,什么也沒有,我悄悄抬頭看了一眼父皇,他的臉色陰沉得好像要滴水,在看看其他皇子,身上的傷,或多或少都有人包扎好了,我很想哭,因為我很疼,但我沒說,因為沒人會來幫我包扎,我從始至終都只是一個誤入皇家的野種。沒人會在意。”
“我在殿下靜靜地聽著皇子們對我的控訴,腹部傷口隱隱作痛,我好疼,疼的我想立馬躬下身子,但我沒有動,我也不敢動,因為我知道,我一旦動了,有什么東西我就永遠失去了。再也找不回來。”
“我低著頭,等待皇帝對我的判決,皇帝開口了,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就聽見殿外傳來通報,說貴妃娘娘來了。”
“她進來,先是環顧一周,掃過那些哭得慘兮兮的孩子,最后鎖定了我,看著我的表情,笑了,最后像拎小雞似的,把我從地上提起來,又四兩撥千斤地將原本屬于我的懲罰擋了下來,最后我只用禁足一月。”
“后來呢?”
“其實貴妃娘娘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她早年被人陷害,永遠都無法擁有自己的孩子,那天回去后,我看著她染了丹蔻的指甲捏上我的臉,然后對著我做了個鬼臉,問我在大殿上為什么不哭,這樣能讓父皇心疼我,我就不用再受罰了。”
“我扭過頭,倔強著一個字也不肯說,我也不知道當時到底在倔什么,以至于,我沒能看見她眼中一閃而過的落寞與孤寂,當然這都是后話了,是她死的時候我才知道的。”
“我是不是很可笑?前半生因為那點可笑的自尊錯過了多少,傷了多少愛我的人。”
說完之后,沈實就像一個她在修士手中見過的一種法器,一個小小的人偶,背后有一個叫“發條”的東西,他這個時候就像修士們所說的發條用盡的人偶。
他閉了眼,臉色蒼白,好像周身都下著連綿不盡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