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星昂冷厲一笑，卑賤的漢人，傷了我的愛馬，還想再施偷襲？

讓你就這樣死去，便宜你了！

他將愛馬的屁股包扎好，嘴中發出類似“駕駕”的語音。

戰馬收到指令，“啾啾”嘶叫兩聲，“噠噠”小跑向了尸堆。

他對自己的箭術十分自信。

剛才五十步的距離，他這又快又疾的一箭也確確實實射中了許離。

他親眼所見。

但許離死后倒向了尸堆里面，致使他看不到許離死后的樣子。

獵人打獵，豈有不取獵物的道理？

十來個呼吸，他神情高傲冷峻地來到尸堆拐角，就要將許離梟首割耳，作為自己的戰利品。

但就在他挺槍準備將許離的尸體挑起時，尸堆后面胸膛插著箭桿的尸體映入眼簾。

一具無頭尸體？

死的不是那個漢人！

障眼法？！

趙星昂瞠目結舌，頭皮發麻，心中駭然。

最優秀的獵人，往往是以獵物的形式出現。

在獵物最為松懈的時候，給予獵物致命一擊！

殺機，已至！

高高的尸堆上面，許離那雄壯的身姿嵌在血色殘陽里面。

他像是兇惡的猛虎跳躍山澗，又似驍勇的蒼鷹搏擊長空！

趙星昂大驚失色，想要拔出佩刀格擋，卻已經來不及，只能雙手橫槍于頭頂以作防御。

淵龍在殘陽的映襯下閃爍妖異的紅芒。

許離像一名夕陽武士，發起了最后的攻擊。

這是灌注他全身力量的一擊！

淵龍裹挾傾天之勢，從血日之上飛斬下來！

冷厲的銀芒閃現，印在空中久久未散。

“啪嗒，啪嗒。”

兩截槍桿和兩半的日月痛盔，一前一后地掉在地上。

伴隨著“嘭”的一聲，趙星昂那披著明光鎧的魁梧身軀頹然倒地。

錯愕，恍惚，茫然，死不瞑目。

戰馬嘶吼，四蹄狂踏，似要為自己的主人報仇。

淵龍銳利的刀尖停在它的眼瞳前。

它低喘了幾聲，漸漸安靜了下來。

“好個通人性的畜牲！”

許離咧嘴一笑，卻抽動了脖子上的擦傷，立時冷靜了下來。

牽馬，扒尸，穿甲，套箭。

一氣呵成。

換上一身好裝備的許離上馬就要離開。

“兄弟，救救我！”

尸堆中，一只染滿鮮血的手掌突了出來。

……

許離略作思索，右手撫刀，左手緊握住血掌。

堆在一起的尸體散架般掉落，一名渾身是血的男人被拉拽了出來

男人身著犀甲，關節縫隙處氧化發黑的鮮血不斷流淌。

他的面容被鮮血模糊，嘴把張開，深黃的牙齒格外顯眼。

“嘖嘖嘖，兄弟，你真是個猛人啊！”

濃重的腥臭口氣撲面，許離被熏得迅速抽手后退。

男人毫不在意，一口血沫吐出，熱切地盯著許離道：

“冀州乞活軍第三幢隊主，高勃，敢問英雄姓名？”

乞活軍是活躍于黃河南北的漢族武裝流民集團，起源于并州。

后因八王內斗，五胡入侵中原，致使天下大亂，生靈涂炭，漢人民不聊生，乞活軍遂發展至全國各州郡府。

“許離，乞活軍步刀手。”

步刀手？

這么強悍的兄弟，竟然只是個步刀手！

明珠蒙塵??！

高勃神色復雜。

乞活軍軍制復雜，有沿襲晉制，也有各地創新，有些州府的乞活軍還設有天人神鬼之職，以慰人心。

但乞活軍的內部有一點共識，那就是尊崇強者！

誰能殺胡人，誰就是漢族的英雄，誰就能上位！

他周勃也是經歷了數次戰斗，殺了好幾個羯人，被推舉為隊主的。

“依我看，許兄弟的身手做個隊主都是錯錯有余，步刀手太屈才了！”

許離沒有理會高勃的恭維，而是直接道：“你為什么會在那里面？”

那里面，指的是尸堆。

滿地的漢人尸體，唯有高勃獨活下來，還是以這種方式，讓許離有些不齒。

高勃神色凄然，乞活軍一幢一千人，被羯趙殘殺大半，滿地的同袍尸體，他又如何不心痛。

但他又能怎么樣呢？

沖殺出去，無非是再給羯趙送顆不值錢的人頭罷了！

他收拾好心情，一臉正色道：“許兄弟，我問你，什么是英雄？”

許離左眉上挑，略顯不耐，以為高勃又是要恭維自己。

高勃自嘲一笑，接著手指四面，沉聲道：

“他們，都是英雄！”

“但英雄，必須要死了才是英雄嗎？”

許離眼珠打轉，接話道：“當然不是。”

“那英雄，必須是不畏死的嗎？”高勃再問。

許離張了張嘴，沉默不言。

高勃目露精光道：“我知道，世人都認為英雄是不畏死的！如我這般茍且偷生的人，只配稱得上鼠輩二字！”

“但我要說，這么想的人也只是凡夫俗子罷了！”

“真正的英雄，是臥薪嘗膽的勾踐，是胯下受辱的韓信！他們有著超越世人的勇氣，胸中的溝壑膚淺之徒無法理解！”

“活著，才能做更多的事情，殺更多的胡人??！”

一番英雄論，說得許離目瞪口呆，對高勃的印象也有了極大的改觀。

許離能理解高勃的話中意味。

留待有用之身，方能經世致用，力挽傾天。

活著，就有希望!

但理解歸理解，許離卻不會認同他的思想。

天下大亂，黎民如豬狗。

若是人人都像高勃一樣留待有用之身，那這黑暗的世界又由誰來拋頭顱灑熱血，點亮希望的燈！

也許，傻瓜吧！

只有傻瓜，才會不惜生命地用身軀去撞擊這個慘絕人寰的世道。

即便頭破血流，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許離歪著頭，哂笑道：

“高隊主，你是聰明人！我理解你，但我還是要反駁你一句——這亂世啊，不需要太多聰明人！”

“而且我許離，做不了，也不愿做那聰明人?！?

“只因，我是一個傻瓜?。　?

高勃愕然，眉目低垂，似在理解許離話中之意。

良久，他慨嘆行禮道：“許兄弟高風峻節，高某欽佩之至！”

“噠噠噠！”

蹄聲入耳。

一隊羯趙騎兵策馬奔來，速度之疾，連許離和高勃所在的尸堆看都沒看。

他們似在尋找著什么，一陣陣聽不懂的話音在空中回蕩。

“是在找他們的太子！”高勃低語道。

“太子？”

許離看向被數具尸體掩埋的趙星昂。

自己剛來這個世界就殺了個太子，那看來離殺皇帝也不遠了??！

高勃解釋道：“羯族是匈奴別部分支出來的胡人，制度沿襲匈奴，又搬抄漢族禮制，十分混亂。但他們羯語中的太子，只是貴族子弟的意思，并不是真的太子?！?

“只有漢語中的太子，才是我們理解的太子。”

許離恍然，略顯失望。

原來這家伙只是個貴族子弟啊。

高勃看著許離的表情，哭笑不得道：“冀州乞活軍建立半個甲子以來，還從未有人擊殺過羯趙貴族子弟呢！”

“許兄弟，你立了大功！回去之后，我定要上表你的功績！”

許離聳了聳肩，說道：“那些羯趙騎兵說不定還會折返回來。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還是盡快走吧！”

高勃深以為然，欣羨地看著服服帖帖的大宛馬道：“和許兄弟同乘一騎，是我的榮幸！”

“……”

許離無語，正待抓握韁繩，一道“哇哇”似嬰兒哭啼的聲音傳來。

循聲看去，是不遠處的一座京觀！

躲在尸體堆里就算了，還有人躲在人頭堆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