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寥寥幾筆，就寫盡了英雄事跡，卻記不下成為“英雄”的代價。

下邳城外，一隊士兵跣足而行。

遠遠望去黑壓壓的一片，仿佛覆巢破卵后舉族搬遷的螞蟻。

高順身量高大，裸袖揎衣，一頭凌亂的黑發(fā)用環(huán)圈攏住。

他的雙眸精湛，眼神堅定不移，看著前方的矮山丘嶺，緊皺的眉頭略有松動。

“告訴兄弟們，曹軍大營就在前方！夜襲曹營，大破曹軍！便能解下邳危局，還他們一個太平盛世！”

傳令兵快速向后方奔去。

近五千人的軍隊，命令僅片刻便已傳達至每名軍士的耳中。

這一支軍隊集合了騎步弓輜重等多兵種，民夫卻占到了近三千人。

而高順的陷陣營四百余人，做督軍先鋒！

“將軍，斥候探得前方無曹軍埋伏跡象，只是前方大雨至山體滑坡，戰(zhàn)馬恐過不去。”軍司馬快步跑來道。

高順凝望遠方，沉聲道：

“無妨，讓陷陣營的兄弟們下馬前行！曹軍新敗，又值大雨夜，他們定料不到我軍會趁此時機突襲！”

“成敗在此一舉，顧不得些許馬匹了！”

軍司馬一臉輕松道：“將軍，沒了馬匹，咱們?nèi)允窍蓐嚑I啊！”

“攻無不克，陷陣殺敵的陷陣營！”

高順拍了拍他的肩膀，堅毅的臉龐浮現(xiàn)出一抹憂傷，但在雨夜中卻無人看得到。

沒有馬匹，我們?nèi)允窍蓐嚑I！

陷陣之志，有死無生！

……

暴雨漸息，淅淅瀝瀝的雨珠打在地上數(shù)以千計的尸體上。

年輕的士卒手持長刀，向前方奮力沖殺，蝗蟲群般的飛箭襲來，將他刺成了馬蜂窩。

他前進的腳步陡然停息，“通”的一聲栽倒在地，口中猶然喃喃自語：

“陷……陣……”

丘嶺山坡上，旌旗蔽空。

火把烈焰連成長龍。

近萬名步弓手列成圓陣，弓箭上弦，箭矢激流，直指圓陣中心的空地。

空地之上猶如煉獄！

數(shù)千具被扎成刺猬的尸體橫七豎八地癱倒在地，堆積如山。

情景之慘，所見者無不驚恐動容。

朔風獵獵，曹操駕馭名馬絕影屹立山頭，有數(shù)千名精銳的青州兵守護，他親臨前線，高枕無憂。

“陷陣營不愧是天下之精銳，呂布竟舍得用他們來主攻！”

“主公，正因陷陣營精銳，呂布才要用他們拔得頭籌，先取一勝……然而他把我們想得太簡單了！”

曹操身旁，賈詡身披黑氅道袍，望著下方冒著箭矢前進，不斷赴死的士卒，心中嘆息不已，真是精銳之軍啊！可惜各為其主！

“主公！”

慎嚴之將于禁前來，此次打伏擊的軍隊，正是他操練出來的精銳！

于禁練兵，不下高順！

“恭喜主公，呂布軍最精銳的陷陣營，已被我軍全部殲滅！”

曹操撫須感嘆道：“正如你所料啊賈詡，下邳被困久矣，人心浮動。他們亟需一場大勝來穩(wěn)定軍心，穩(wěn)定城中各方勢力。”

“我軍新敗，正值大雨夜，下邳水患又已經(jīng)解除。呂布乃窮途野獸，必會趁此時機傾巢而出，孤注一擲！”

只可惜，無論是呂布之勇，還是陳宮之智，皆不敵他的諸多良將，亦寡不敵眾啊！

賈詡雙手攏入袖中，淡然道：“陣營為先鋒，呂布軍必在后方！主公，整軍迎戰(zhàn)吧！”

二人言語間，于禁已下令步弓手隊下場。

士兵們打掃戰(zhàn)場，奄奄一息的敵人給予致命一擊，裝死的圍而殺之，逃跑的射箭擊殺！

“屯長，這有個活的！”

“可是高順？”士兵仔細辨認了一番。

“不是。”

“殺！”

“嚓！”長槍刺破尚在呻吟的傷兵喉管，曹兵別過頭去，略有不忍。

“各隊聽令，搜到高順者，無論死活，重重有賞！”

各隊搜索已半，外圍的尸首均經(jīng)過辨認，并未發(fā)現(xiàn)高順蹤跡。

屯長一路撥開尸首，向前艱難前行，猛然發(fā)現(xiàn)前方有些異樣，別的地方的尸首都是向后撲倒，散亂無序。

此處卻堆起了一座小山。

死去的士兵層層疊疊的堆積在一起，仿佛生前是在保護什么一般撲倒在上面。

屯長腦海里靈光一現(xiàn)，回頭向身后喊道：“各隊速來，火把聚攏，高順……”

正在他回頭喊叫之際，平靜的尸堆突然散開，手持長刀的高順滿身浴血，仿佛地獄中歸來的戰(zhàn)神，一刀將他劈殺！

屯長話未說完，便已被攔腰斬斷。

斜滑下地的上半身還依舊保留著呼喚士兵前來的姿勢。

到死他也未能想到，高順的動作竟會如此之快。

高順在此！

曹賊，你終于現(xiàn)身了！

看著前方的山坡上，火光環(huán)聚中的曹操，高順如渴血的猛獸，齜牙嘶吼著猛沖了上去！

曹兵們被眼前的情急嚇得呆楞住了！

一個身中數(shù)箭，滿身是血的人從尸堆中鉆出沖來，宛若鮮血凝成的怪物！

他們紛紛膽喪，即便是訓練有素的青州精兵，竟也畏縮不前！

“陷陣之志，有死無生！”

“曹操！拿命來！”

高順怒吼著沖上山坡，曹操已近在咫尺！

于禁鎖眉拔劍，向前疾步迎擊高順。

“滾開！”

高順以刀柄架住劍刃，“鐺”的一聲，長劍在刀柄上斬出一記豁口，劍刃也被刀柄震開，高順趁勢踢出一腳，將于禁踢飛。

“漢賊，此地便是你的墳墓！”

曹操已在眼前，高順飛身躍起，向著坡上的曹操猛然劈出長刀。

“你才是逆賊！”

虎嘯山林，曹操身邊現(xiàn)出一具龐然大物。

他一聲虎吼，手中兵器似錘，似棒，似棍，氣勢洶涌地狠砸向了高順！

“噹！”

高順只覺自己的長刀貼在了胸膛上，涼颼颼的，刺痛感如潮涌來，整個人倒飛著滾下了山坡。

許褚啊！

曹操的衛(wèi)士！

高順大腦恍惚，雙眼迷離，曹操的面貌漸行漸遠，他陡然清醒。

“曹操！”

他吼叫了起來，一手將陷入胸膛的刀背拔了出來，作棍支在地上，穩(wěn)住身形。

胸膛上鮮血如柱，他卻絲毫不在！

“高順在此！”

“曹操拿命來！”

高順再一次朝山坡發(fā)起了沖鋒！

呂布啊，溫侯啊，主公啊！

這是高順最后一次為您沖鋒陷陣了！

“箭陣！”

于禁肅然起敬，長劍直指高順。

“拉弓！”

“滿弦！”

“放！”

漫天的弓箭化作暴雨，從九天之上傾泄。

高順站在坡下，大刀插地，雙手抓握刀柄，屹立不倒。

曹操搖頭痛惜道：“是良將！亦是英雄！可恨這等人杰，被有勇無謀的呂布糟踐了！”

呂布，有勇無謀耶？

猛獸，有勇無謀耶？

蛟龍入海恨水淺，鳳凰展翅怨天低！

蒼茫的天地間，通體棗紅的赤兔馬宛若一條血金色的綢線。

馬上之人身披重梭甲胄，手持方天畫戟。

在他的身后，千余精騎策馬奔騰，地動山搖！

“嘭！”

宛若電閃雷鳴的轟隆聲震懾著天地間的游魂野鬼。

天雨粟，鬼夜哭。

山體都似在震動。

但呂布知道，這不是雷鳴，也不是地震，而是泗沂水壩開閘的聲音！

他仰頭望天，雨水打在他的臉上，順著淚槽落下。

高順！

張遼！

許離！

你們舍命創(chuàng)造的戰(zhàn)機，我呂布，已經(jīng)收到了！

“轟！”

雷電在天空中閃動，映照出呂布忽明忽暗的臉龐。

丁原，董卓。

你們在地獄里好好看著吧！

我呂布要向上爬！

要不擇手段的向上爬！

爬到泰山之巔，讓這個天下改姓“呂”！

我要建立呂家的功業(yè)，打敗曹操，一統(tǒng)中原！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憑什么這個天下是姓劉的？

憑什么我這個并州邊夷的匹夫，就要一輩子寄人籬下？

憑什么你們生來就高居廟堂，享盡權(quán)利榮華，我們拼死一生，卻連溫飽都難以解決！

蒼天無眼，世道不公！

我呂布，便要逆了你這賊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