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雯婷輕撫他的頭發,喃喃道:“原來如此。”
史易拓從她懷中慢慢坐起來,一臉悵然,默然不語。
曲雯婷看著他,直到今日她才真真正正了解了這個人,目中微光閃動:“還是忘了吧。”
史易拓恍若是失去了魂魄,木訥地搖搖頭:“我不會忘記的,反而是我竟然忘記了,我不該忘記,我也不要忘記,是我毀了自己的家鄉,是我將自己毀了,是我害了大家,一切都是我。”
曲雯婷輕聲道:“不,在你的黑氣現世之前,這天地就已經開始在滅絕人類了,并不是因為你令黑氣重現人間才遭致天地滅絕,這些怪物數百年前就開始出現了,天地是鐵了心要滅絕我們,跟你沒有關系。”
史易拓一直以為天地滅絕人的原因是因為血脈,這確實沒錯,正是因為血脈的存在才引來天地的滅絕。為何天地要滅絕血脈,沒人知道,才有西門銘想要聚齊三大神器。
他認為那東西早在數百年前現世,因其獸性之故引得飛禽走獸紛紛化身怪物,故而引來天地的滅絕。因為這血脈,能令飛禽走獸失控,化為毀滅的東西,這些東西終會毀滅了天地,故而天地勢必要在自己被它們毀滅之前,將它們的源頭,血脈,徹底滅絕。
但他錯了,那東西就是他自己,并非是數百年前出現的,而是在六年前因為他的絕望,恐懼,憎恨,憤怒而出現的。
他才是世界上第一個擁有黑氣的人,而救了他的西門銘,是第二個。
如此說來,血脈為什么是必須被滅絕的禁忌?三大神器究竟是如何誕生的?
“自我。”他喃喃道。
西門銘當初顯然被那人形黑影震驚住,他本就猶豫三元功該不該存在于世,但見到了那人形黑影之后,就更加猶豫了。
但越是猶豫,就越是想要令它誕生,因為這東西能令他如此猶豫,就越是令他動心,之所以動心,并非是被它吸引,而是它也許真的是能對抗天地的唯一的東西。
所以他在剎那頓悟,創立了壓制黑氣的奇功。
他知道史易拓還不夠強大,還不夠成熟,還需要成長,所以他必須創立出這壓制黑氣的奇功,以此保住這個人類唯一的希望。
他心底,是希望人類能夠擁有對抗天地的能力,因為他不能。
而這奇功后來為三元幫的幫主所知,結合那根本無法完成的三元功功法,竟然令得不可能的三元功變成了可能,只在一日之內令得史易拓死而復生。
史易拓喃喃道:“我那時候已經死了,所以才被它吞噬,否則它永遠都無法吞噬我,我就是它,它就是我,六年前我將它驅逐出體內,就已經注定了它是我的,而不是我是它的。”
不錯,其實在六年前就已經證明了一切,他才是史易拓,而不是那東西。
正因為他已經死了,所以在那墓前那東西才有機可乘將他吞噬。但料不到的是,它當即被西門銘扼殺于襁褓之中,令得他再度得到了重生的機會。
“我從未忘記過自己。”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再也沒有不曾失去過自我更加令人踏實舒坦的了。
可是,白青玉面對自己的黑氣,自己的本性,他失敗了,方蘭兒失敗了,雷笑失敗了,蘇振武失敗了。
南宮天昔日有云,但凡想要修煉天境,須得經由三大神器。這三大神器乃是為了滅絕黑氣而生,它們自然能知道誰能在那血脈面前能夠保持自我,只有能保持自我的人才可以修煉血脈天境。
天下三大家當家可以,南宮瞳可以,曲雯婷可以,慕弈軒可以,西門銘可以,許飛飛可以,東方家大公子可以。目前知道,就只有寥寥數人,他們都是能在自己的本性面前保持自我的人。
“我害了他們。”史易拓痛心疾首。
是的,若非是他的倔強固執,白青玉人等不會被破例收為南宮家弟子,更加不會接觸到血脈,也就不會有后來的黑氣了。
他垂下頭,失神道:“是我害了他們。”
曲雯婷目光閃動,輕輕扶著他的背心,輕聲道:“不,你自己問問他們,他們會告訴你,到底是不是你害了他們。”
史易拓哆嗦聲音道:“他們本不該接觸血脈。”
曲雯婷輕撫著他,道:“他們真認為是你害了他們嗎?”
史易拓喃喃道:“我不知道,但我已經害了很多人,都是我至親之人,我就是一個災星。”
曲雯婷柔聲道:“你不是,你救了很多人,沒有你,他們早在六峰山喪命了,沒有你,我也早就不在這里,我們沒有你,大家都不在了,你何必以自己是災星來開脫自己將要面對的東西,一句你害了他們你就可以安心嗎?你就可以不用面對你要面對的東西嗎?”
史易拓身子一抖,望著她:“婷姐姐。”
曲雯婷輕輕點頭:“沒有誰害了誰,我只知道,我們走到了一起,并且一同面對一樣的東西,我很快樂,很滿足,哪怕是人類失敗了,我也沒有遺憾了。”
史易拓目光閃爍,顫聲道:“你們真這么認為么?”
曲雯婷點頭:“我們就是這么認為的,沒有你我們走不到一起。”
史易拓身子抖著,道:“我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曲雯婷凝望著他:“你是史易拓。”
史易拓一聲苦笑,無聲地仰望天空,喃喃道:“我是史易拓。”
罷了又道:“昔日馬蹄鎮一別,就再也沒見到它,我當以為它又逃走了,而后太老爺將我黑氣盡數收走,我當以為自己體內黑氣已經不在。”
“豈料在那墓前我又化為人形黑影,原來六年里它哪里也沒去,它一直就在我體內,我就是它,它就是我,誰也趕不走,誰也殺不死。”
昔日在馬蹄鎮乃是他失去記憶之后第一次見到那東西,他不顧一切與之拼死一搏,而后不省人事,自然不知道結果究竟如何。他當以為是自己失敗了,那東西又從逃跑了。
而后來到南宮家,南宮尊將他體內的黑氣盡數吸走,非但是他認為自己體內的黑氣已經不在,就連南宮尊也認為他體內的黑氣已經被清除干凈。豈料在那墓前他死了之后,再度化身人形黑影,進而被西門銘殺死。
而被西門銘殺死之后,他又活了過來,他就像一個不論是誰都殺不死的人,就連他自己包括在內也殺不死自己。
因為六年以來,他不是一個人活著,而是那人形黑影與他一起活著,他死了它必定令他又活過來,他們就是一體的,誰也分不開。
南宮尊吸走的只是他的黑氣,只要他還活著,那人形黑影就還活著,他與那人形黑影只消還有一方活著,就能令對方復活。
只是他這六年里一直沒意識到,自己就是那人形黑影,自己一直要找的東西就是自己,自己一直想要殺死的東西就是自己。
史易拓痛苦無比:“我明白了,恩人,若非是我想起來了,我恐怕一輩子都不知道,我就是它,難怪你說我至今沒找到它,它根本就找不到,它就是我。”
他至今沒有從家鄉的回憶之中回過神來,喃喃道:“我那時候無法承受這人形黑影,故而恩人才將那奇功傳授與我,令我不要那么過早被它左右,但六年過去了,我卻一直沒有意識到它就是我。”
他閉上眼睛,狠狠吸了一口氣,咬牙道:“直至今日,我終于知道我就是它,它就是我,就算沒有三元功,它也已經奈何不了我了。”
且不論到底血脈為何是禁忌,西門銘認為只有那東西,亦即是史易拓,才能對抗天地,只要史易拓能意識到他就是它,并且接受了它,與之合為一體,就能避免人類被滅絕。
以如今的西門銘而言,認為史易拓已經令他失望,勢必要聚齊了三大神器,以全天下作為賭注進行最后的嘗試。
史易拓喃喃道:“我讓你失望了,六年里我一直不敢面對自己,一直拒絕承認自己就是它。”
他腮幫高高鼓起,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怒目圓瞪,五指一張,一團黑色火焰竄了出來,在空氣中呼哧游動著,劃出一道軌跡,落在他與曲雯婷面前。
這團黑色火焰微微一蕩,扭著剎那幻化成了一條人影,四肢著地,死死趴在地上,血紅的眼睛瞪著兩人。
曲雯婷臉色瞬間大變。
這人形黑影一步一步爬到史易拓身前,將那血紅的眼睛湊近了史易拓,與他四目相對。渾身的黑色火焰熊熊燃燒,如蛇一般狂舞,一縷一縷,一片片將史易拓舔舐著。
史易拓嘿嘿冷笑,伸手出去,五指慢慢沒入那黑色火焰之中,按住了那人形黑影的腦袋,他冷笑道:“這就是我六年來一直要找的東西,原來我的真面目就是這樣。”
這人形黑影覺得似乎沒勁,因為他已經不再懼怕,扭動著畸形的身姿,瞬間從他五指之下轉身離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曲雯婷雖則知道人形黑影的可怕,但從未見過能將自己體內的人形黑影分離出來的人,不由得呆然道:“難怪西門銘認為你興許可以與天地對抗,面對如此東西,你竟能保持自我到了如此地步,你和它既是一體的,但又不是一體的。”
她望著那黑暗,那人形黑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史易拓望著自己的指尖:“是的,我們本是一體,但又不是一體,因為它無法吞噬我,所以既是一體而又不是一體。”
五指一張,一團黑色火焰再度竄出來,化作一條人形黑影呈現在兩人面前,他凝視著它:“它從來就沒離開過我,離開了我,它就無法存在,我也從未離開過它,沒有了它我也會死。”
曲雯婷看得心驚膽戰:“那剛才。”
史易拓五指一揮,面前的人形黑影剎那無蹤,苦笑一聲:“那是它幻化出來的幻象,試圖要以此來欺騙我它已經逃走了,因為它知道它無法侵蝕我,故而想要令我松懈。”
他悵然一笑:“但它從未成功過,哪怕在那墓前我已經死了,是它唯一的機會,它也沒能侵蝕我,我一直懼怕它,豈料這六年里,他比我懼怕它還要懼怕我。”
罷了長長嘆了一口氣,道:“恩人就恨我一直不明白它就是我,我就是它,我一直找不到它就是因為它就是我。”
曲雯婷目光微微一暗,道:“如今只剩下你我了,西門銘已經逃走,他并未回到人形,恐怕為了擺脫我們的阻止,他也已經被自己的黑氣吞噬。”
史易拓哆嗦聲音道:“是嗎,就連囑咐我不能失去自我的人也不行了嗎。”
曲雯婷道:“若非有許姑娘及時趕到,我也要喪命。”
史易拓身子一顫,像是被人刺了一刀:“我要回去找她。”
曲雯婷心中一酸,道:“她已經死了。”
史易拓搖搖頭:“不,不會的。”
曲雯婷呆呆看著他,出神地道:“真希望死的是我,活著的是她,你本該是在她懷中醒來才對,你很愛她是不是?”
史易拓半晌道:“我從未要愛過人,我不知道愛是什么。”
他站了起來:“我要去找她,不論如何我要去找她。”
曲雯婷目光微微一碎,但她早就料到了今日的結果,也站了起來,回望著來的方向,道:“那就走吧。”
兩人身影一掠,貼著這黑石大地,竟然折返了回去。
那黑黃交接的地方對曲雯婷來說已經是十余日之前的事,但對史易拓來說卻不過是眼睛一閉,再度睜開的事,他至今沒有忘記那塊地方。
他抱著曲雯婷追到了西門銘,目睹蘇振武被西門銘一擊斃命。這對蘇振武來說也許才是最好的結局,因為他已經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一具空殼,一具僅憑本能和獸性繼續存在于世間的空殼,行尸走肉罷了。
對于蘇振武被西門銘擊斃,他沒有因此憎恨西門銘,因為若換成是他,他也會以此來將蘇振武解脫掉。
這就是被黑氣吞噬的悲劇。
除此之外,他對西門銘也已經恨不起來,哪怕他如今正試圖以全天下為賭注聚齊三大神器,因為這個男人始終為的是天下。
而且是令他擁有第二次生命的人。
這天地之間沒有對錯,只有的是被注定的命運。
但許飛飛的命運本不該如此,兩人第一次相遇開始,就已經知道了對方都是憎恨怪物的人,都是對這世道恨之入骨的人,都是互舔傷口的人。
而他活著,難道她就不該活著么?難道她就不該跟他一起撐到最后,直到天地最終毀滅的那一刻么?
他要她活著。
兩人都是相同悲劇的產物,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他們更加了解對方的人了。